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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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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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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中世纪”朋友

我所上的高中大抵是当地最好,也是最开放的一所重点高中。在“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天王盖地虎,全上九八五”的口号浪潮中,学校依然还会在每月第一个周三下午来一场社团课,除了高三学长们一直密闭紧张的教室,教学楼会洋溢着难得的快活气息。

高一时的我,也吸收了这自由的空气,满怀期待的填上了本校的历史社团,毫无压力地通过面试,进入了这个憧憬的群体。社团常规的自我介绍在初次见面时展开了,我毫无顾忌地上台表现,“大家好,我叫庆铸,我最喜欢的是中世纪西欧史!”在大家欢笑中,我不断抛出生僻而高端的词汇,我说起游吟诗人的爱情诗诗体“康索”、开创封建制度,击败阿拉伯的法兰克丞相查理马特,自我陶醉在一阵阵惊叹与赞扬里,甚至没有注意到台下一些不和谐的骚动。

“我最喜欢的中世纪国王是狮心王查理……”我大手大脚扯到这句时,教室拐角猛然站起一个身影,用迟滞的语速字字顿道:“你说错了,是狮心王理查!”

这句低沉的话语一下子冻结了场上所有的气氛,而我感到比针戳还深刻的阵痛,立马前去比划:“狮心王的英文名是Charlie,是你记错了!”

“不是,是Richard。”他不改语调,像老收音机一样把字句说了出来。对这个顽强的对手,我不免有些憎恶他的直接和冷漠,本欲用粗鄙之语还击他时,社长已经喊下一个人来介绍。这节让我感觉漫长且羞耻的社团课依旧没能让所有人自我介绍完,只随着一声吵闹的打铃,扭捏上台的同学就麻利地收拾放学,我也不得不整理心情,回家面对翻不完的书页。

紧张的学习让人对所有感觉麻木,对许多记忆模糊,我亦快淡去初次受辱的不快,抱着期待参加课程。依旧来到教室坐下,我正想着高二社长布置的论题,后面一支笔套突然捣鼓我的背脊,回头看是一个浓眉的男生,那宽大的额头上刻着有些浓密的皱纹,蓝框镜片里是带着点黑圈的小眼睛。有点难看的是过大的嘴唇,以及上面故意留长但还软踏踏的胡须。就在我这观察的半晌,他似乎准备好了语气,以那个我熟悉的男低音问道:“庆铸,很抱歉,上次我不该插你的话……”

我立马回想起第一次课堂的经历,那个故意坐在背光角落让人看不清的身影,那个让我最为记恨的低音,如果真是传说里的骑士,此处似乎便有热血喷发,挺枪便战的复仇决斗,可我的嘴唇还是不自主地上扬道:“没关系”。

男低音的名字是陆品进,本是能进文科重点班的他被父母命去学了理科,但实际则是比我还专精的中世纪历史读者。“我父母其实都是信基督的,”他掏出戴着的十字状玉佩给我看,“我小时都被父母放到了教堂,除了有时候吃到饼干,一点也不喜欢那里,有次不小心打翻了圣油,还挨了神父一棍子。”他面露苦笑讲完,就很快讨论起来中世纪历史。

“也许是因为有信教的缘故,基督教相关的历史我都蛮喜欢”他接着聊起罗杰·克劳利写的《地中海三部曲》,讲麻风国王鲍德温和萨拉丁征战,在那些堆满公式但还有空白的草稿上给我画着地图。我倾听着,不时插上几句在克勒芒发动十字军的教皇乌尔班,讲被推举而成的“圣墓守护者”,回应对方闪动在脸上的兴奋。黄昏之际,我和他在一节课中用纸笔从西欧伊比利亚半岛来到了西亚的安纳托利亚,穿越了数个世纪的战事风云,直至傍晚放学,他拉着我的臂膀,像雅典学院的“逍遥派”学者同我论道。

“庆铸,能遇到你真是太开心了!”陆对我笑着话别,此时那股低沉的语音也竟然染上了点少许的轻快,接着补了句“Gott mit uns!”

我听了一愣,不过联想今天的话题,一下子想到,这是德语“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意思,于是拿拉丁语回礼道:“Deus hoc vult”(如上帝所愿),而不消说,他极为开心地领悟接纳这句敬礼。

此后,那每到社团课时才有的见面成了我和他最愉快的日子,本无多少乐趣与自由的高中学习里,我们因只有彼此才可听懂的话题感觉到了可以对抗压力及孤独的力量。第二年四月,我和他做出了一篇小论文,拿到了社团比赛的头奖,我们两人更都有了成为下届社长的资格。

“陆兄,你想不想当社长呢?”我好奇且有些疑虑地问他。陆品进稍微微笑了一点点,他拿出手机和我看了一张照片,是一副骑士披在铠甲外的罩袍,上面印着属于圣殿骑士的标志。

“这是我偷偷买的衣服,也许下一次能够在艺术节穿进学校就满足了。”

我本还想继续追问他对社长一职的态度,但一想到自己如此行为的无礼便制止了,随着时间推移和学业加重,只好去帮忙策划社团在艺术节的活动。

五月末,在高三学长们拍毕业照同时,艺术节活动开展了,很多穿着花枝招展或是古装汉服的同学都赶来会面。本无关联的历史社团也基本哑火,我看完不感兴趣的艺术生表演后回到曾经的社团教室,那个曾经让我恨过也爱过的地方,终究还让我多少获得了迎战压力的勇气,以及不可多得的勇气。我站在讲台,突然想起那个和陆品进初见面的瞬间,那个曾经的黑影,现在的朋友在哪呢?我走出去,看遍人山人海的走秀会场,没能发现要穿骑士服的他。

“也许只是害羞不来吧”我心里暗想,在茫然散步后,早早回家。

第二个学期,学校任命我为社长,在我翻看社团成员名单时,却惊讶地发现,没有陆的名字。

“陆品进呢?”社团联盟群里听我一问,一位理科同学回复我:“他已经转学了。”

我心里猛得一跳,仿佛丢失了半个灵魂,无主地跑出了家门。我翻着手机,不停打电话问他的号码,同时丧了智般跑着步,无意义地赶向学校,似乎陆品进就在等我。

不知道有多少次记错号码、电话占线,直到路边亮起街灯,天地昏暗一片,打给陆品进的电话突然通了。

“陆品进,你在不在,我是庆铸,为什么要退历史社团,还要转学,我们都需要你,我不会为了社长位置对付你……”我真心又虚心地说了半句,却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同学,陆品进现在成绩不行,谢谢你还带他搞历史,搞社团,但是他以后也要考大学,你也多听听父母话……”

“可是阿姨,陆品进他真的是有历史才华……”

“好了!”女人的声音突然激动,那股高声审判的强调像极了法官,“有历史才华也不是穿什么奇装异服,尽搞得不三不四,他会去读书的学校考试,你别打扰了!”

“喂……”

在断线声中,我失落驻足在街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有些天旋地转,仿佛换听到陆品进的声音,在那些路灯的阴影下,似乎还是和我初次会面时,那个知己的阴影。

考上大学的我也因不理想结果而失落,我不断地努力,疯狂地发散历史的知识,去获得认可和进步,但是,我依然不免感到孤独,不免为一些流言蜚语所伤感,因为那个“中世纪”朋友的离去和记忆,让我永远活在他的黑影中,活在无数不解与失败理想的黑影,蹒跚着、挣扎着,寻找一样有趣相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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