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笛
我家庭的阴雨期大概是从我丈夫那个最好的朋友不合时宜的死掉开始的,尽管我总是诅咒那个带我丈夫出去鬼混的男人早点死掉,但也没想到他忽然间就死了。
在我丈夫朋友的追悼会上,我看到某一刻我丈夫眼里有了一些,亮闪闪的东西,但很快熄灭了。
这我才想起来,我似乎很久没失去了……
已经没人再借钱给我们了,母亲的胃炎又加重了,父亲的身体总也是不好,又赶上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没处可送,小女儿到了要上学的年纪,一大堆重要的不重要的杂事混在一起。而这已经是我大儿子生病的第十个月了。
我和丈夫似乎早就忘记了怎么进行没有争吵和眼泪的交流,很显然过去美满的家庭正在一点点变得破碎不堪。
我预感到我正在失去些什么,尽管我在尽力挽留。
十四岁的少年,不管生病与否总归还是一副孩童的模样。我坐在床边平静地和他说话,直到窗外的一阵汽车鸣笛声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我扶着他走到窗边,白色的窗帘因风而起,似乎有着电视剧里青春般的美好。夕阳的余晖里,我看见他父亲坐在那辆我们开了十年的车里,向我们挥手,阳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猜他脸上挂满了笑,他的手里举着一只短笛。
这似乎有些滑稽的场面就这样在我心里定格了许久,乃至我到现在一想起还是会有一种揪心的痛。
我知道他下一秒会冲上楼来,向我们自豪地展示他所想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
他把短笛放在唇边,笨拙地吹出一个音调,儿子早已是过了要玩小孩子乐器的年纪,但他还是笑着,敷衍而不失真挚的笑着……
我能辨识出短笛演奏的音律,因为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曾在乐理课上学过短笛。
但当一只笛子真的摆在我面前,我不想去尝试。
“这很难吗?”儿子问。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未试过。”
我的丈夫就再次拿起它,说:“这很简单,看,你只需这样做……”说吧,他又吹了一个与之前相同的音。
他吹短笛的样子滑稽极了,他嘟起嘴,眉毛也一挑一挑的,这使我儿子一下子大笑起来,向他压根就没生病一样。
我看着他们的脸,仿佛感到了十个月以来的头一次的快乐。
我们的笑声吵醒了原本睡着的女儿,六岁的她跑过来看她的父亲和哥哥,然后不知所以的跟着我们笑。
笑声很快充满了整个屋子,我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
在这十分钟里,我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这个世界却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如今不管怎样都还是有可以让我们笑出声的事情。
就在这一刻,我们仿佛又是一个家庭了,我也是在那时再一次体味到失去。
因为没有快乐可以永驻。
其实在我丈夫在窗外夕阳里鸣笛的那一刻,我就仿佛间看见二十年前十七岁的我和他一样向爱的人挥手。
十七岁的我快乐得像个孩子,或许说,我就是个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失去。
十七岁那年我吻过那个人的面颊,那时的失去和现在一样,是断断续续,一点一点的,有许多征兆并且预先知知道的。
就像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失去我的父母,甚至失去我的儿子,但我依旧是把自己锁在当下那十分钟的欢愉里。
日后我还是会想起我的丈夫站在夕阳余晖里的样子,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自己和那个当初我所爱的人。
我和那个人在那个青涩的年纪里在一起就注定了要分开,我们根本无法更无权去丈量彼此日后的生活。
就像有人给了你一个精美的水果,并告诉你“它会坏”。你明知道它会坏,却就这样看着它坏掉,但它不能吃,不能碰,因为一碰,心就会痛。
我憎恶所有提前预知的失去。
我憎恶麻痹自我的现世。
如今已是我儿子去世的第十一个年头了,在他旁边还有两座小小的新坟。
那是我的女儿和丈夫,他们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可那坟现在看着还是很新的样子。
呵,这次是始料未及的失去……
我儿子的墓碑前还放着那只短笛,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夕阳里清晰而模糊的人像。
而现在,我也只是觉得摆在那两座新坟前的百合花开得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