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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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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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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山下的金马驹

夏末秋初的月亮山山巅之上,已然能感觉到瑟瑟凉意的秋风了,斜挂在西边天际的太阳如一张烧饼,遥望着这块“高傲”的大地。放眼望去,满眼高低起伏的山峦,匍匐在月亮山身下,绵延不见绝处;逶迤飘渺的山间白云,将山下的景致一一遮掩,只看得到馒头般的山头彼此簇拥着,在云雾之中似有几分灵动。迎面拂来的早秋清风,带着山蕨菜和狼毒花的缕缕香气,从山下而来,攀爬至山巅,再沿着山坡而下,消失在了半山的云雾里去,流水般“柔滑”的清香,像极了少女发梢的味道,挑逗着山坡之上的万物,挑逗着山巅之上极目远眺的阿难。

望着远处的山峦云雾,迎着后晌的暖阳清风,不觉中,阿难的嘴角自言自语一般流出了那首在此情此景之下,更显恰到好处的诗句:“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尽,回首白云低。”

月亮山属屈吴山与六盘山的余脉,海拔两千六百多米,以西北东南走向,如一弯弧月般,匍匐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月亮山是方圆市县所共有的主要牧场;月亮山下的宝河是家乡的母亲河“葫芦河”的发源地。

月亮山高耸逶迤于六盘山之侧,更驻守在阿难难以企及的梦中。三十多年了,今日终得圆梦,再次“登临”。迎着初秋的清风,极目远眺,阿难沉默不语。望着连绵不绝的山峦;望着如银龙般“缠绕山体、曲折盘山而上的柏油路;望着山腰处那一片墨绿色中微微泛着金黄的胡杨林,五十多岁的阿难胸口涌起了万语千言,却最终一个字也不能吐出来,只是这样望着,想着,时而一声长吁,时而一声长叹。

阿难出生在六十年代初的宁南贫穷山沟里,生不逢时的他,正好赶上了六十年代初期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艰难而清苦的日子在阿难幼小的心灵中打下了重重的一锤,野菜汤水填起来的、泛着淡绿色的肚皮,圆鼓鼓的,像被塞进了一个绿色的气球,两只腿如细竹竿儿一般孱弱,撑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和圆鼓鼓的肚子,看上去与戏本里的木偶娃娃神似,瞅一眼,便叫人顿觉无限心酸。这便是阿难童年里最鲜明的轮廓,也是和阿难同年代同山村里的孩子们所共有的样子,这种奇怪的样子,不分男女,更不分长幼。

十三岁的阿难终于在母亲的缝缝补补下,穿上了一件完整的裤子,随后拉着父亲的手,走进了镇中学,开始了他的中学生涯。也在这时候,年幼的阿难与月亮山之间有了一种常人难以察觉,无法体会的联系。

在倡导全民搞生产的那个年代里,念书,在严格意义上只是劳动之外的补充,准确讲是换了一个劳动的地方。从自家的小村子走出去,然后听命于学校的安排,将劳动的足迹扩展到镇子的边边角角。阿难的中学六年,都以这种方式度过。每天趁着东方发亮之前,胳膊窝里夹着仅有的两本毛边书,步行十多里山路赶到那所破烂的镇中学,开始半日所谓的学习。结束上午的学校学习后,接下来的,是一成不变的户外劳动。或是去翻地;或是去挖沙;或是去割草;或是去月亮山种树。

月亮山在宁南人的心目中犹如一座泰山,伟岸高大地矗立在山村每一个人的心理,然后口口相传下,月亮山竟然显得有些神奇了,似乎那里住着神仙,或许还有一洼桃园。阿难自小最爱做的事情,是每日的傍晚,依偎在奶奶的大衣襟下,听奶奶口中的那个关于月亮山下的金马驹的故事。奶奶说:“月亮山下的那条河里,住着一匹金色的马驹,每当夕阳斜下的时候,如果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你就会看到一匹金色的马驹跃出水面,随身带起来的水花,闪着金光一直飞到天上,变成漫天的星星……”这个关于金马驹的故事,几乎溢满了阿难幼小心灵里所有对美好事物的想象之泉。奶奶每次讲完,都会沉默很久,而阿难总会在奶奶沉默的时候,粘着奶奶追问“奶奶,那金马驹到底有多大?那满天的星星真的都是金色的河水变成的吗?”奶奶听着,只是笑笑,低头抚摸阿难稀疏发黄的头发,良久,自言自语般回答一句“我的娃唉,金马驹大不大,你得自己去看,而要想看得到金马驹,你得先做个正直善良的人……”

平日里挖地翻土,早已将阿难稚嫩的手掌打磨出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死茧,更让这个该是生龙活虎的少年对劳动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抵触和恐惧,不过听老师说要去月亮山种树,阿难灰土土的额头似乎被太阳“清洗”了一样,突然发亮了。月亮山是阿难自小便种在心底深处的一个圣地,奶奶口中的那匹金马驹更是阿难梦中飞跃的仙马,跳跃了不知多少年了,只是交通不便,加上实在没有空闲,所以至今都没能去过一次。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夏交替清晨,阿难跟着同班级的几十个同学,扛着锄头铁锹,拉着架子车上的胡杨苗子,向着月亮山跑步出发,并赶着在阳光洒遍了月亮山的晌午时分,到达了月亮山山麓。山麓远处的七里宝河泛着天蓝色的河水,“招呼”着这帮来自山村的孩子。阿难举目望去,月亮山巍峨耸立于眼前,如一位肃穆的菩萨,安静而威严,阿难心想“果然是住着神仙的山,那山腰以上被袅袅流云遮住的部分,想必一定是仙境了,阿难甚至想象到了七彩的仙雾,裹着一位长须白发的仙人,飘飘然于山前山后。既然如此,这宝河该是一个玉净瓶吧?还有那金马驹,一定是仙人游离仙境的坐骑。”想到此处,阿难不忍扭头望向了那汪河水,他盼望着傍晚尽快到来,那样他一定可以一窥金马驹的样子,因为阿难相信,自己一定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

出神许久的阿难,最后被班主任狠狠的一铁锹背抽了“醒来”,被撵着开始了一天种树的“学习”。或许是月亮山在阿难内心的位置太过神圣,因此,这一天的种树劳动,是阿难唯一用了心的劳动。他忍着手心里连串的水泡丝丝作痛,将一个个树坑挖到老师指定的最标准深度,然后双手抱着树苗,近似于虔诚的姿势,一个个放进树坑里,再填土、浇水,最后,他跳出十米之外,眯着眼睛,看着周边,将自己种下的那一溜树苗的位置,细细地记在了心里。

那日的种树在不到傍晚时分就早早结束了,阿难没能等到日落时分,没能看到他梦中的金马驹。终于亲近了月亮山,却没能等到夕阳下的金马驹,这成了阿难最大的遗憾,更成了阿难半生的牵挂,阿难没想到,这唯一的一次亲近月亮山,靠近金马驹,却在辛劳和慌乱中匆匆“分别”,这一别竟然会是三十多年的红尘。

十九岁的阿难,结束了人生中的求学生涯,这种结束,是一种被动的结束,更是另外一种苦难的开始。

高考结束的暑假,阿难被村委领导点名,和村里几位同龄的年轻人一起,派送到了邻村做义务劳动。阿难的工作是推着架子车,在高高的黄土崖下面运土。然而命运的恶煞就在这一天降临了。一声轰隆,一道黄土飞扬,那一瞬间,阿难的眼前似乎有一匹金色的马驹飞跃而过,似乎有一座弧月般的大山迎面而来,然后双眼一片漆黑,寂静,寂静,深深的寂静……

被乡亲们和疾奔而来的家人用双手从土方下挖出来的血肉模糊,毫无意识的阿难,紧急送到了医院救治,最终诊断浑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经过在医院三个多月的抢救;几十次重复的开刀缝合;数十次从ICU的进进出出,九死一生的阿难最终被精湛的医术,被父母的眼泪和爱,更被闭眼之间脑海里来回飞跃的金马驹生生拉回来了。不过最致命的腰椎压缩性骨折,彻底把阿难打趴在了床头上,从此便失去了用年轻的双脚丈量世界,攀登月亮山的权利,阿难的难,轰然而来,漫漫无边际。

月亮山的风,从高处吹来,带着从宝河里卷起的水,浇灌着黄土山村的每一寸土壤,更浇灌着阿难匍匐于炕头的身躯。阿难一直坚信,奶奶当年讲的故事是真实的,月亮山上真的住着神仙,所以月亮山下的河水变成的雨滴,是有仙气的,这是驻守在阿难内心深处多年不变的事,准确讲是阿难的心里,从被土方下压去的一瞬间,月亮山带着它的金马驹,带着一道金光,住进了阿难的身体里了。被月亮山下的河水变成的雨滴浇灌了近十年后,高位截瘫、匍匐炕头的阿难竟然奇迹般的坐了起来,然后能拄着双拐、靠着墙站立起来了。那一刻起,阿难心里的那座月亮山又一次变得高大巍峨,那匹金马驹变得格外耀眼夺目。乡亲们说,阿难是个苦孩子,但阿难说,自己是心里住着的神仙和神马撑着他,所以即使趴着,他也从未倒下过。

奶奶在阿难能拄着双拐站立起来的那一年,带着九十四年的沧桑故事,离开了人世。拄着双拐站起来了的阿难,将奶奶讲给他的那个关于月亮山和金马驹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娓娓动听地讲给了村子里的孩子们,孩子们望着阿难讲故事的样子,满眼充满了希冀与神往。阿难又将这个故事写在了弟弟们用过了的作文本的背面,故事太长了,阿难用了很多笔,很多纸,但阿难自己说,写来写去,他最满意的还是那几页关于月亮山的传说;那几篇关于金马驹的故事。

趴着写故事的阿难,磨烂了胸脯,模糊了双眼,直到有一日年迈的母亲与阿难并排斜靠在夕阳下,低声叹息道“我的阿难哦,你都五十啦……”。是阿,阿难已经在这块方寸土炕上以匍匐的姿态,白天看着世界,夜里梦着月亮山下的金马驹,已然过了整整三十个春秋了。阿难对着母亲憨憨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满的恬然,满满的安静。良久之后,阿难对着坐在对面的弟弟问道:“弟弟,你说月亮山上的树还绿着吗?山下那条宝河的水是否依旧清澈如初?”。弟弟笑笑说:“哥,树绿不绿,水清不清,咱去看看就知道了!”

初秋的清晨,覆在黄土高原上的天,蓝的像被宝河的水洗过了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抓下来一把藏进口袋里,留着夜里照明。在母亲和弟弟的帮助下,早早洗漱完毕、穿戴一新的阿难,坐进了弟弟借来的轿车里,一路欢声笑语,奔驰着前往阔别了三十年的月亮山。阿难心里明白,这一天,对他而言,是特殊的一天,是历史性的一天。一路上,阿难听着车子的卡碟里放出的音乐,将车窗降下了半截,任凭清冷的秋风从额头泼下来,灌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此时此刻,三十多年毫无知觉的下半身,似乎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秋天的温度,还有岁月的火热。窗外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在阿难的眼中显得格外新鲜而陌生,阿难忙碌的眼神时而看看左侧的杨树,时而盯着右侧的山坡,似乎在极力寻找着记忆中的一点一滴。

秋日午后的月亮山,在夕阳斜照下,裹满了一层“绵软而厚实”的金色,犹如一座佛光普照的宝塔。山下的宝河水,如一面镜子般,照耀着整座大山、大山上的草木,以及山上的一个人。

车子在月亮山盘山公路的最高处傍路而停,放眼极目之处,绿树参天,秋草婆娑,一阵风吹过,掀起一片翻滚的“海浪”。阿难一眼就看到了那片自己和同学们曾经亲手种下、如今已然茂密参天的胡杨林,在迎风“挥手”,似乎在欢迎着一位故人的到来。

阿难将车窗放到了最低处,极力将头和双手伸出了窗外,山顶上呼啸的秋风,如一面面沧桑的手掌,来来回回地,摩挲在阿难略带皱纹、却坚毅无比的脸上,阿难微微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袅袅烟云之上飘然而过的神仙,以及山下的宝河里飞跃而出的金马驹。阔别三十年,曾经懵懂健全的少年,如今拖着一副麻木的身躯,再一次“攀“上了萦绕梦中半生的月亮山,再一次目睹了梦幻般的宝河,这是岁月的给予阿难的馈赠,更是阿难对大山宝河的参拜。

一直安安静静呆在一旁的弟弟禁不住问了一句:“哥,要不咱等到夕阳西下,一起看看到底有没有金马驹跃出来?”

阿难听之,微微一笑道:“傻弟弟,不需要啦,金马驹有,月亮山上的神仙也不假,哥我三十年前就见过了……”

初秋的午后时分,静谧的月亮山上,一辆红色的轿车,沿着盘山路的最高处停了很久很久,车窗口上,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沧桑而坚毅地注视着月亮山下的一草一木,以及那一汪明镜般的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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