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苦苣是草,这说法一定是藐视了苦苣该有的身份,而如果说苦苣是菜,我想也有些矫枉过正的嫌疑。然而在我的眼中,苦苣更像是一位来自乡下的姑娘。
我将苦苣比作一位乡村的姑娘,其实并非出自于我的娇嗔或多情,我想,这种情愫更多的是出自于一种敬重或者感激之情吧。实际上在我的父辈们心目中,苦苣本身就像是一位他们的一位衣衫褴褛的友人,或者更像是患难之交。它低矮扁平且丝毫不起眼的样子,甚至都比不上一把苜蓿,它不像苜蓿那样雄赳赳地挺立,更不像山芹那样翠绿妖艳,它只是在春天的时候悄然钻出地皮,然后在整个春天,乃至夏天都谦卑而低调地紧贴地面而生,直到盛夏时节才用几片近乎墨绿的叶子托起一朵小花儿,直到籽粒飞扬之后,留下的身子继续贴着地皮,任由牲畜踩踏,或暴雪掩埋,这个过程酷似生长在黄土地上的百姓,听由天命轮回,生死自然天成,这世间里最本真的起始和归宿莫非于这样了。
苦苣,属菊科植物,也称苦菜,异名女郎花,药名败酱草,而西北人惯于叫它苦苦菜。味感甘中略带苦,可炒食或凉拌,亦可入药,《本草纲目》有记载道:“苦菜,即苦荬也。家栽者呼为苦苣,实一物也。春初生苗,有赤茎、白茎二种,其茎中空而肥,折之有白汁出。叶似花萝卜菜叶,而色绿带碧,上叶抱茎,梢叶似鹤嘴,每叶分叉,撺挺如穿叶状。开黄花,如初绽野菊。一花结子一丛,如茼蒿子及鹤虱子,花罢则收敛。子上有白毛茸茸,随风飘扬,落处即生。”
苦苣菜对我而言,原本实际上是很陌生的东西,这种陌生其实并非对苦苣菜这种植物本身的陌生,实际上从我记事起,苦苣就像是门前的杨树,午后的野花一样普遍且普通,那时候我只知道,苦苣是兔子最喜欢吃的东西,所以每当我有“闲情雅致”的时候,都会随手拔几棵苦苣,拿到兔子窝边挑逗自己心爱的小兔子,看着它垂涎三尺的样子而充满乐趣。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东西原来还可以让人吃,对此我异常惊讶,这明明是路边的野草,怎么会成为人吃的东西,然而最初给我普及这个常识的人,正是我的母亲,正好,我总是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也许是时代使然吧,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那一代人,对于苦苣菜有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
前些日得空,带着女儿妻子攀爬家乡的小山,在乡间小路边上,妻子惊讶地发现了长在路边成片成片的苦苣,叶片肥硕,色泽艳丽的样子和我们在城里偶尔见到的野苦苣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妻子不可置信地边冲过去触摸着边顾不得回头地盯着眼前的“盛景”问我,为什么这么贵重的东西在你们这里没人挖呢?说着,便如获至宝一般,嚷着一边让我给她找个工具,一边絮絮叨叨地给女儿普及这苦苣菜的好处,三岁多的女儿听着妻子的絮叨,便急不可待的在一边叫喊“爸爸,我要吃苦菜,快给我挖啊。”于是那日原本计划是散漫的游走顺便让女儿看看这片我成长的山村,最后变成了挖苦苣菜之旅。
午后五点多,妻子用衣服包着一大包苦苣,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并兴致勃勃地开始择选,洗涮挖来的苦苣菜,当日晚餐,这些被妻子和女儿挖来的路边“小草”,被堂而皇之地端上了我们的餐桌。新鲜翠嫩的苦苣被温水焯过后,加上少许盐和醋搅拌后,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光彩诱人,兄嫂们说:“这东西现今到处都是,只是懒得去摘,今年这还是头一回吃哦”,母亲慢悠悠地说:“苦苣菜竟然还用调料拌着吃呢,我们那时候都是常常生吃的,这东西好吃着呢……”看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我最终也没能禁得住诱惑,小吃了一口,那中略微带苦,苦中带涩,涩中又有几分难以描述的清爽感顿时让我倍感意外,心理琢磨,这东西没想到这么好吃,难怪兔子很喜欢吃呢。但在这过程中,我发现母亲虽然说了好吃,但是却没见她吃一口,我不禁好奇,便缠着问母亲缘由,母亲会心地微微一笑,放下碗筷慢慢说道:“这东西啥味道我还不知道嘛,听着它的名字我现在满嘴巴里都是它的味儿啊,别说吃了。”随后饭间,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讲起了她年轻时候与苦苣的渊源。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幼年时期家境尚好,但在正长身体的十来岁,便遇上了土改和大锅饭,加上上世纪六几年的那场在大西北持续了三年的史无前例的大饥荒,致使全家几十口人只能每天从生产队领到清可见底的几碗稀饭,而这些所谓的口粮,首先要满足卧床在家的婆婆公公,还要喂养几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最后剩给母亲的只有一点清汤寡水,在那样的年代中,为了活着,母亲以及和母亲一样的村民们,只能在劳动的间歇里,偷偷跑到被人们搜刮了几十遍的小树林或者河滩里,用小铲子寻摸一株株刚刚爬出地皮的苦苣菜以及其他野菜,然后揣在怀里,待晚上回家放进锅里焯水,撒点盐巴当菜吃,或者揉进豆面,苦荞面里,做成窝窝菜头,蒸熟了给全家充饥。母亲笑着说:“在那些年月里,如果不是苦苦菜的接济,我怕是早就饿死了,哪还有今天的你们这些娃娃呢,那些年,家里人多,顾了老人还要顾你们小的,所以即使每天挖苦菜做窝窝,到最后还是很难剩下有我能吃到的,所以我有时候是实在饿着受不住了,都是在山上边挖边生吃苦苦菜的,所以一点不吓唬你们地说,那时候衣服撩起来,肚皮都是绿色的,所以这东西再怎么好吃,我是再也不吃这东西了。”听着母亲的讲述,我不禁陷入千丝万缕的想象和感慨,是啊,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烙印,苦菜,在一个时代里,以一株野草的身份爬出地面后,便瞬间变成了穷苦人的救命稻草,对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而言,即使到今日,在他们一代人的心目中,平凡而近乎于渺小的苦苣菜绝非简单的野菜那么简单,正如母亲所言,这东西再怎么好吃,野深知它确实是好吃,但在那之后再也不吃了,我想,这是不是一种类似于“敬,而远之”的道理。
自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这些类似于传奇般的故事之后,苦苣这位我心目中的乡下姑娘,便更加引得我格外留意,我想我这种心理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一种类似于子女对父辈的恩人的感激之情吧,因此这位看似土里土气的野草,总是会是不是出现在我的心里,散步郊外时,偶尔遇到一株弱小的苦苣,我总会禁不住蹲下身子,抚触三两下它的小叶片,那样子像是在轻抚一位流落街头的老乡,似乎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更有几分怜悯之心,怜悯于虽然而今世道不同,然而半个世纪前的这位救民于水深的恩人却依旧悄然孤芳于戚风冷雨中。不过转念一想,我这种多情似乎又是多余的。实际上如今的苦苣菜,早已成了城里人餐桌上的上等菜肴,人们称之为野味,称之为山珍,想到此,我顿然又觉几分安慰。每日奔波穿梭于车水马龙的水泥森林之中,我们见到过太多如艺术品一般的绿植,或者至少都是人为刻意去栽培的花木,这些光彩亮丽,形象可人,被过分粉饰过的植物,像极了那些时尚而美丽的城市女子,那种赏心悦目无不让人顿足而多看几眼,而于此相比,走进了城市人餐桌的苦苣,则更像是一位初次进城的乡下姑娘,那种素面朝天,那种娇媚含羞,那种带给人们原始而清爽的味道,也许正符合了当下人们猎奇而追求自然的心理吧,原本只是一介原野的荒草,平淡无奇地不值一提,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质朴和纯真,这位“乡下的姑娘”却正在同“山珍海味”平等的身价出现在人们觥筹交错的灯光下,我想,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蜕变,或者成长。如果说半个世纪前的这位“乡下姑娘”是救民于饥肠辘辘,那么今天的这位依旧守望于乡村,却以完全不同的状态出现在人们餐桌前的山珍,充当的角色不再是充饥,而是某种精神的满足和追求。对于这种变革,我认为是一种必然,更是一种必要。
时至今日,也许是受到某种特有的情绪所感染吧,对于原本司空见惯的苦苣菜,在我的内心深处却饱含了诸多诸如感激,诸如亲切之类的特有的情愫,于是我很喜欢将今日留存于内心中的苦苣菜,比作是一位留守于乡村的姑娘,而这位我原本不太熟悉,原本不太在意的女孩,竟然在不经意中成为了我对那个村子的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素材,时而浮想与脑海,便顿然间满嘴苦苣的香涩味儿,充斥味蕾,久久不能散去。虽然这位乡村来的“姑娘”在我接近不惑之年才姗姗而来,但或许这会是一位忘年之交,待我花甲古稀之时,依旧衣袂飘飘,每每闭目,便可悠悠然伴我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