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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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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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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姑

小姑

彭克勤

母亲生我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没有母乳,我因此常常吃不饱,头发长得又细又稀还黄,象黄牛毛。于是”黄毛”就是我的代号了。直到小学三年级,小姑发现了这个大错,才将我的名字改了过来。

父亲怕我受苦,四处托人将我抱走,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城里的好人家,那天,那户人家喜滋滋地抱着我正往外走,小姑怒气冲冲闯了进来,眼睛里冒着火,咬着牙,一把抢过我来,任凭妈妈骂,爸爸捶,她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就是不放手。抱养的人家望着象疯了样的小姑,悻悻地走了。

小姑大我一属,还没到上班的年龄。父母上班时,带我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她的身上。因为总是吃不饱,我本能地哭、不停的哭。小姑拿出稀得象淘米水的粥,用汤勺喂我,可由于汤勺太大,粥送不到我嘴里,急得我四肢乱抓,哭得更凶了,小姑急中生智,将汤勺倒过来,用勺柄当勺,舀起粥一点一点的送进我的咀里。

稀粥不抵饿,不到一个时辰,我就饿醒了,小姑听到我的哭声,连忙放下浆洗的衣服,跑遍家所有的角落,也没有找到可吃的东西。小姑便一边使劲地摇着摇床,一边嗷嗷地哄我,可是我还是哭,小姑小心地将我抱起,轻轻拍着我的包被,哼起了动听的黄梅歌:

太阳出来金灿灿,万里稻花翻波浪,

大地铺上绿地毯,妹在毯上把歌唱。

……

小姑唱了一首又一首,悦耳的歌声如甘甜的乳汁流入了我的心田,我美美的进入了梦乡。小姑见我睡着了,悄悄地拎起脏衣服,往水塘走去。

在小姑的精心呵护下,我象是破土的竹笋,一天一个样,呼呼地往上窜,头发也变得又密又黑了。燕子来了,我能摇摇晃晃走路了,小姑把我挷在背上,背着我去打猪草,顺便也给我找些吃的充饥,她拔茅草心,打槐花、挖野蒜,放在咀里嚼碎了,然后口对口的喂我;大雁南飞了,小姑拉着我满世界找桑葚、摘枸杞、采莲蓬,递到我的手里。当我小肚子胀得圆滚滚了,小姑就把我抱到腿上,教我一句一句地唱那婉约绕梁的黄梅歌。

我能记事的时候,小姑已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了,乡亲们都夸她是七仙女又回到了人间。上班之余,劳累的人们,让小姑给大家唱段黄梅戏解乏,小姑也不忸怩,理理头发,拍打掉衣服上的尘土,就在田头,边歌边舞地唱了起来:

蓝天上啊白云飘,百灵欢唱喜鹊叫,

板栗压弯了树梢, 妹妹树下捡栗忙。

小姑甜甜的歌声,如画眉鸟的欢叫,在金色的田野上飘扬,婀娜的身姿,象蝴蝶在花丛中飞翔。劳动的人们忘记了劳累,跟着小姑一起高声的歌唱,姑娘小伙也走到田中央,翩翩起舞。

正月里,县组织文艺汇演,小姑代表大队参演的黄梅曲“对歌”,拿了个大红奖状回来。小姑一下成了方园十里的名人,比公社书记的名声还要大。县黄梅戏团拟选调小姑去当演员,试戏那天,团长递上一段歌词让小姑唱,望着写的密密麻麻的白纸,小姑脸红得象门前鲜艳的红旗,一转身跑了。惜才的团长望着小姑远去的背影,理了理巳谢顶的稀疏头发,一脸的惋惜。

我刚上学的时候,就经常看到不少的媒婆象拜佛一样,隔三差五往小姑家跑,把爷爷家门坎都踏平了三寸。隐约听大人们议论,小姑的眼光太高了,上门提亲的不下二打,其中不凡公社干部、企业工人,可小姑愣是一个也没看上。

有天中午,我去奶奶家蹭菜吃,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小姑在大声地怼爷爷:”现在讲婚姻自由,我的婚事你甭管。”

气得爷爷拿起扁担就要打她,小姑不依不饶,一把夺过缓缓向她打来的扁担,拎起水桶,嘴里哼着黄梅调,挑水去了。

春日的一天晚上,稻花香气袭人。我丢下饭碗,正出门与小伙伴一起去捉萤火虫。小姑来了,她抓住我接她递过来的西红柿的手,将我拉回了房间。

她轻轻地关上门,点亮了煤油灯。一脸的严肃对我说: “ 小姑让你办件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说,你能做到吗?”

望着小姑严肃的神情,我害怕地点了点头:“能。”

小姑一把搂住我,紧张地望了望关着的房门,凑近我的耳朵,极轻极柔地说道:“小 、声、点。”说毕,她屏气凝神侦听着四周的动静。

窗外聒噪的蛙鸣声盖过了一切。在确认没有人后,她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一脸的羞涩:“你给我读下。”

这是小姑与我说话时,放低辈份,第一次用了第一人称。

信是王祥从部队寄来的,我才二年级,加上字迹潦草,我嗑嗑巴巴地读着信,小姑自始止终,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当我读到:“我错把钢枪当成你的手时。”小姑脸红得想新春联,一把抢过信,背过身去,将信紧紧的贴在胸前。

刚读完信,小姑又急急地拿出一叠崭新的信纸,她说我记录给王祥回信。甚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读信我尚能勉强应付,可让我写信,我可是出尽了洋相,一张半稿纸的信,我不停地翻书,查字典,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将信写完了。

小姑高兴得将信装进贴身口袋。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对任何人讲。”

又得到我的保证后,小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高兴的走了,身后留下一串串悠扬的黄梅歌。

自此以后,隔个十天半月的,小姑就会来找我读信、写信。这也是我最祈盼的时刻,因为每次小姑都会带点好吃的,就象过年一样。

在我的祈盼中,田野中“鼓鼓”的蛙鸣声,变成了蟋蟀的“唧唧”声。中秋节到了,我祈盼着小姑来,小姑没来,桂花开了又谢,小姑还是没来,白天偶尔看见小姑,她象是误吃了巴豆,人瘦了一圈。

初冬的晚上,萧瑟的寒风夹杂着雨点打着窗戸纸啪啪作响,我坐在床上都感到阵阵的寒意,突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我连忙打开门,小姑裹着冰冷的寒风冲进了房间,一进门就急忙催我读信。

这是封悔婚信。大意是嫌弃小姑不识字。信还没读完,小姑的眼泪就象窗外的冷雨啪啪往下流。

小姑拿起信,精神恍惚地走了,到了门口,又折回来,默默地将一双她亲手做的棉布鞋放到了我的手上。

第二天,小姑失踪了,全家人都出去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急得奶奶哭昏了过去。7天后,小姑回来了。 回来的当天晚上,她拿来纸和笔,让我教她读书写字,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翻出破旧的一年级课本,小姑一字一字的读,一笔一划的写。直到油尽灯枯,小姑才极不情愿的出了门。

以后的每天,小姑象中了邪,走到哪里,总是捧着书,工休时,任凭众人的千呼万唤,小姑也不唱黄梅歌了,捡个树枝就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字。晚饭后,她会准时来找我,让我报听写,学拼音。

小姑也真是聪明,还没到寒假,她已读完一年级语文书了。有天她翻看我作业本,看见我的学名叫“黄毛”,气得不行,第二天一早,她拉着我跑到学校,板着脸找到了班主任。回来的路上,她现身说法,让我要珍惜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好好学习,说着,用手擦了擦红了的眼圈。

小年那天,她拿出一封信让我改改。信是小姑写给对象的,字如其人,庄端、秀丽,而且没有一个错别字。从信中我才知道小姑失踪七天的原因,原来她凭着信封上的地址,一路问到二千里之外王祥所在的部队。一句话:”你半年前不会打枪,现在不也能百发百中了吗?”怼得憨厚的王祥嘴象贴了封条,低着头,不停地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答应了小姑提出的给她半年时间:“保证自己写信给他的”重归与好的条件。

自从教会了小姑怎么查字典后,她就再没来找过有关读书认字和写信的事情了,每次见到她,只要不在干活,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字。

来年腊月,小姑欢欢喜喜地和转业的王祥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小姑刻苦学习的精神鼓舞着我,小姑的爱情故事让我坚信书中自有颜如玉。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恢复高考,我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眼睛睁睁闭闭,几十年就过去了。算来我与小姑的见面如钻石般稀罕,虽然因节日或家族红白喜事谋了面,总是因来去匆匆,未曾有过像样的深谈机会。去年,母亲身体微恙,回老家陪母亲小住,才知小姑成立了黄梅戏剧团,事业做的风生水起。听说我回来了,小姑来了,依然光彩照人。席间,小姑谦虚地让我给由她执笔的黄梅戏剧本润润色。

回省城不久,我就收到了小姑寄来了黄梅戏新剧的影碟,我点开电脑,小姑那甜甜的歌声,如二胡奏出的名曲在房间里回荡,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优美的旋律轻轻地哼了起来“读书不为做高官,只为心中的如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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