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谱系与精神原乡
——土家族作家彭承忠长篇小说《天地共一春》浅议
土家族作家彭承忠的多部长篇小说都以湘鄂渝黔交汇的武陵山区为背景,以热爱土地、歌颂劳动、呼唤和平为主题,书写民族智慧和苦难历程,在土家人氏族社会的叙述蓝本里,展现凄美壮阔,久远深沉的民族生存画卷,表达土苗民族特质和他的故乡情怀。
作为土家族彭氏土司的后裔,彭承忠一直耽溺于血缘纽带和精神源头的寻找,除了霜露之思,更有绍休圣绪的激情。他研究家谱和方志,遍踏山川沟壑,探访村寨古堡,追觅先祖遗迹,历经十余载爬梳整理,创作出了鸿篇巨制的代表作《天地共一春》。小说以独特的笔触叙写了波澜壮阔的土司变迁,多灾多难的百姓生存,纷纭复杂的内外战争,盘根错节的兵匪纠缠。既有宏阔粗犷的叙事,也有对道义与责任,豪迈与柔情,为国家义不容辞,为民族舍身成仁的精到细致的描写;史料之丰富,内容之厚重,人物之鲜明,形象之饱满,使人掩卷难忘。
一
沉重久远的历史都与土地有关。几百年前,本是兄弟的保靖土司和永顺土司因河流领地发生战争,失利方的将领彭勇受土司王之托,带着小王爷沿着捞车河逃到深山“躲孤”,因捞车河接酉水通沅江,沿岸土地肥沃,得以在此荒寂之地繁衍生息。
故事发生在风烟悬隔的多谷寨,“多谷”即“躲孤”也。这里大山拱卫,门楼危耸,寨墙颓圮,古柏簇拥。小说主人公彭治中就是这支“躲孤”族系的后人,他的出场时间是日本人入侵华夏大地,淞沪会战激烈之时。在长沙读书的彭治中决定投笔从戎,他回到多谷寨,拉着自己的两位兄长向父亲禄禧老爷禀告,原以为父亲会极力反对,谁知禄禧老爷朗声笑道:“日本人的炮声让你在学堂坐不住了吧!”他望着儿子们,讲起了祖宗们的故事。明嘉靖三十三年,祖公保靖宣慰使司彭荩臣率土兵三千,其子彭守忠随后又率土兵六千,自备武器粮草,步行几千里奔赴苏州府桃江抗击倭寇,杀死杀伤倭寇近两千人,建立了被朝廷称为“自倭患以来,此第一功”的丰功伟绩。朝廷赐朝服,授将军,自此祖宗的基业更加壮实,领地更加丰阔。现倭寇再犯我华夏大地,禄禧老人得知儿子彭治中要承先祖之志,自是大喜过望,他把随身的宝刀传给儿子,传授了祖宗的桃花阵法,叮嘱儿子奋勇杀敌,不要辱没了祖上英明,然后安排杀猪宰羊,请来亲朋好友为彭治中壮行。
面对彭治中的决定,作家没有渲染父亲禄禧老人、岳丈向清廉先生、未婚妻塾塾姑娘的苦闷情绪,不写犹疑与担心,不写依依不舍,挥泪而别的情景,即使柔情似水的塾塾姑娘,知道未婚夫此去经年,不一定回还,她的作别方式是质朴果敢地交出身子为英雄留下后人。
在他们看来国家有难,男儿出征是理所当然,是先祖在血液和根脉里传下来的责任担当。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卡尔丘克说:“文学是极少数让我们贴近确凿事实的领域之一,它让我们深入其他存在的生命,理解他们的逻辑,分享他们的感情,体验他们的命运。”
彭承忠深谙其中,了解土家人的生存逻辑和情感密码,无须过分铺陈,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他们的直率坦诚,粗犷勇敢,热情善良。
一个正直的男子英雄般地出发去寻求真理,维护正义,另一男子却使自己偏狭的灵魂燃烧成了不可看见的丑恶,他就是彭治华,湘西王陈渠珍手下的边防营长。
不难猜忖,住在永顺司城的彭治华一定是先祖另一族系的后人,祖宗们虽然是兄弟,但朝廷厚此薄彼,引起阋墙之争,互相攻城略地,这样的隔膜烙进血液,也极难在时间长河里洗净。他欲霸占彭治中的新婚妻子不成,又设计霸占了另一族兄弟彭玉堂的新婚妻子,以剿匪之名欲致彭玉堂于死地,以“通匪”和“汉奸”的罪名,诬陷彭治中入狱。
如果说彭治中和彭治华是两种面貌,两条路上的人,那么彭玉堂则介乎两者之间,他直面本心,不受约束,靠着一己之力追求自由平等;他嫉恨如流,浮躁刚强,果敢杀伐,快意恩仇。从本性和情感来说,他更靠近彭治中,但从血缘根脉上看,他与彭治华同属永顺司一脉,应该更亲近。祖父是清朝拔贡,当过县令,家道中落,勉强读完国民小学,十四岁在彭治华身边当差,常遭打骂,溜号而去,天下之大,容不得他要吃饭的一张嘴,只好换个地儿去当兵,渐渐地文弱少年长成了粗壮的汉子。听说族侄参加了贺农的红军,于是携枪再次溜号,回到永顺司城,红军队伍也已开拔,族侄已被保长杀害。彭玉堂撺掇族侄的两个弟弟杀了保长,接着应苗族好汉石生根之邀,包围乡公所,杀了横行苗区,鱼肉百姓的乡长龙仕旺。当彭治华扛着机关枪前来抓捕彭玉堂时,反被智勇有谋的彭玉堂缴了家伙,彭治华求饶说,我们是一锅饭还没吃冷的亲兄亲弟,莫这么绝情,今后我们兄弟互不相犯。
所谓“亲兄亲弟”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上溯几代,先辈们在一个锅里吃饭,必定是可查的事实。龙仕旺是彭治华的大舅子,保长是彭治华的亲戚。族侄“通匪”,官家有铲除的职责,彭玉堂杀了乡长保长,彭治华于公于私又有剿灭的理由。“互不相犯”是权宜之计,算不上承诺和保证,如果放了彭治华,两人必成仇敌。但该杀的要杀,该放的还是要放,于是彭玉堂放了彭治华拉起了杆子,成立了“永顺安民大队”,当起了绿林好汉。
他们一官一民,一兵一匪。一个靠笼络上级,勾连乡保,欺压百姓,为政府输送利益;一个“手里有枪弹,身边有兄弟”,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为穷人开仓放粮,为朋友解急救难。
身为师部少校参谋的彭治中在前往军校的途中被陷害入狱两年,出狱后回到多谷寨,岳丈被彭治华所杀,新婚妻子不知去向;龙山兵营回不去了,自己组建的苗刀排也不知去向,功名尽毁,前途渺茫,但这些丝毫没有浇灭他的抗日之志。在父兄的支持下,他创办了“边区民众团结抗日会”,悬挂孙中山和蒋中正画像,公开招兵买马,条件从宽,程序从简,一时间,响应者众,佃农富户都纷纷入会。
与之相仿,彭玉堂的绿林队伍也越来越壮大,“彭叫驴子”声名远播,各路好汉都聚到他的名下,虽然他与彭治中在格局、眼界、志向上各有不同,但在精神血脉上都有重情守义、坦荡磊落、气度不凡的共通之处,两个人物一正一邪,或许正代表着土家人正邪两赋的民族特性,基于此,在内患方殷,外侮日亟的时刻他们同仇敌忾,很快联手走上为国为民的正义之路。
二
山有山的特质,水有水的性情,群山相依,酉水环绕。从氏族部落到土司制度,再到改土归流,土家人始终保留着自己的民族个性,无论是土司王爷之后,秉承传统开疆拓土,还是一介草名,发愤图强,终成霸业,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面对千难万苦,甚至百般凌辱,隐忍以行,厚积薄发。
土苗疆域之内,英雄与懦夫,官兵与土匪,衙内与百姓,商贾与农人,既阶层分明又杂芜纷繁,既有固化又能跨越,无论身处何处,他们都带有土家人独有文化的特性和浓郁的祖宗情结,清楚地知道自己血液的根脉和源头,同一姓氏的土家人几乎都按祖宗留下的世系次第保留着辈分,走到哪里都可以找到同宗的亲戚。土家族有十大姓氏,即使姓氏不同的土家人,抑或苗族人,他们几乎都记得祖宗间干戈玉帛,互洽共生的传说。对于外来文化和武力,无论是侵蚀融合还是掠夺霸占,都改变不了这里的熟人社会和礼俗文化,改变不了这里的氏族与宗亲的乡村伦理。
彭玉堂杀保长后,对跪在面前的保长家人说,一命还一命,与你们无关,并要他们照直告诉彭治华,人是我彭玉堂杀的;为壮大队伍,彭玉堂带领手下劫富户,他只要枪弹和粮食,打锣召集要缺粮乡民去富户家去挑粮,不伤人性命,不赶尽杀绝,还给人家留下余粮;与官兵交战或是与土匪火拼,射其腿部,逼其退兵为主,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不取性命。亦匪亦盗亦侠是以彭玉堂为代表的土家人典型行事方式。
但夺妻之恨,父母之仇,却又另当别论。彭玉堂新婚妻子被彭治华抢走,自己也受了枪伤几乎毙命。他把自己的队伍合并到彭治中的“边区民众团结抗日会”,又一起被收编成了“新一师”,成了彭治中的副师长,民族大义在前,抗战国仇在肩,家恨却从未忘却,在他厌倦了打打杀杀,渐生退意的时候,忽然潜入彭治华府宅,一枪毙了彭治华,好像不报夺妻之恨,人生始终不得圆满。后来他遭到了龙仕旺儿子的埋伏,生死不明,似乎一切皆有因果。
彭治华是官府的人,以剿匪之名骄横乡里,抓丁派捐,搜刮民脂民膏,民怨沸腾,与彭玉堂虽有仇怨,但在彭玉堂结婚时,他正正堂堂去送贺礼,彭玉堂哥前哥后地相迎如宾,而且还归还了原先从他手里缴获的机关枪。亲是亲,仇是仇。彭治中呢,明知他们有了仇恨,却几次撮合,促他们和好,好像仇可以用亲情和血缘化解。
彭治中沉着冷静,宽容大度,不轻易被仇恨蒙蔽双眼而失去理智,他作战勇敢,冲锋在前,但不嗜杀戮,甚至对敌人也手下留情。他被人构陷入狱,就是因为放走人性未泯的日本鬼子;他的人性之光驱使他对俘虏的日本兵进行感化教育,甚至让厌倦战争,祈望和平的日俘加入自己的队伍,对渗透到自己新一师的汪伪人员和日本间谍,他明察秋毫,即使他们欲置他死地,再抢走他的队伍,他也不想燃烧仇恨,而是为他们准备好棺材,在他们自我暴露后自裁了结。
小说中除了彭治中、彭治华、彭玉堂三个姓彭的主要人物外,还有许多异姓人,陈大鹏、石生根、冉华盛、覃飞龙,张老怪、郑文斌等等,他们盘根错节,关系复杂,既个性独特又都具有底层苦痛与善良,民间邪恶与丑陋的共性。
第一个登场的异姓土家人向清廉,他是上述三个主要人物的私塾先生,是禄禧老爷比邻而居的好朋友,亲家公,他的女儿塾塾姑娘是彭治中的妻子,也是彭治华觊觎已久的学妹,彭治中上了抗日前线后彭治华意欲霸占,向清廉为保护女儿,被彭治华开枪击毙。这样的人物关系实在不是作家脱离现实,为了故事人为设置的。从湖北到湖南,从湖南到重庆,土家人无论走到哪里,凡是土家人集聚的地方,你都可以闻到血缘的气息,或三代以上的过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社会关系,形成了他们特有的爱恨情仇,也形成了他们特有的生存法则、道德标准和行为方式。
三
彭承忠的文学作品都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像福克纳一生都在写那个邮票大小的家乡一样,彭承忠所有作品都没离开过土家人的山乡和原野,不同的是,福克纳的家乡是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而他写下的每座山,每条河,每个村寨与山镇都是真实存在,甚至每个人物都能找到原型。除了必要的虚构和文学表现外,他几乎都是按时序和情节直线叙述原汁原味的故事。因为长期浸淫在与自己骨血相同的土家文化中,加上勤奋走访,深入挖掘,他掌握着翔实的第一手史料。为了保持最忠实的记录,保持最原始的样貌,他从来不使用现代主义的手法和技巧,着重以故事人物为叙述重心,有时从情节中部和尾部开始,在巨大的结构中展现完整。
摄纳巨大的生活容量,塑造众多的人物群像为其作品的优长,此外,他笔下莽莽苍苍的山川大地,群山巍峨逶迤,山林枝蔓丛生,草木葳蕤,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些奇崛壮丽的自然景象,映射着土家人的宽厚善良、野性粗犷、虔敬谦卑、博大悠远。他们在大自然的洗礼中,得到灵魂安慰和精神暗示,在先辈的警示和教训里,得到走出困境的智慧。正如《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所说:“荒野中蕴藏着拯救人类的希望。”一样,彭承忠笔下展现的就是一群在荒野里找寻希望的土家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运用了大量土家语和汉化方言,增加了地域特色和生活质感,在刻画人物形象,描写心理状态,反映风土人情,文化习俗等方面,简化了笔墨,达到了普通话不能达到的效果。
彭承忠曾拜八十多岁国家级民间音乐大师的土家语专家为师,系统地学习土家语和土家音乐“咚咚喹”,他不是单一地为了写作才深入民间,也不是为了在作品里添加新异,才去学习土语。作为土家人无论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也改变不了你的故乡,断不了你的根脉,只有灵魂所依,情感所系,才能使作品浑然一体,圆润自然。
请看彭治中出征前夜,未婚妻塾塾在水碾房长跪在他的面前,深情的唱词:
压叶撮树母波卡他布(我在神堂给祖先磕头)
树母尼阿扶剥包子哈赢(保佑你旗开得胜)
……………
压罗块了(我若怀上了)
尼压列莫垄剥(你让我养着)
黑叶色统辽尼波妥(他十八岁时我还给你)
尼而罗,唯底而罗(你走罗,快走罗)
……………
还有人物称谓,如,阿爸(父亲)、阿业(母亲)、巴此(伯伯),查尺(嫂子)等等,声口毕现,由声及人,为作品增色不少。
除了语言特色,作品的叙述转换自然,不拖泥带水;叙事密度大,不虚空,结构紧凑,一件赶一件的事件推动着情节发展,密实地构成了作品的厚度。读者可以从任一章节开始阅读,都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和目不暇接的故事吸人眼球。
人物众多而又各有特点,作为长篇小说是很难得的。塑造人物性格,使之在人格多面性上更加丰富,完满,无论英雄还是草根应该是许多特征的总和,而不是道德判断形成的单一结论,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彭承忠作了成功的尝试。
在世界文学卷帙浩繁的小说作品中,相对于描绘人类生存的平凡与高贵面的托尔斯泰,深入探讨人类心灵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分析人类现代意识的普鲁斯特,那些写出地域色彩和乡土气息的作家也不乏被人称为文学巨擘,譬如笛福、哈代。
彭承忠是个忠实的地域主义者,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迎合世风蝇营狗苟,他虔诚坚定地书写家乡,其作品的厚实与宏大使人想到《白鹿原》,笔下的世情、风土和荒野又使人闻到了《还乡》的气息和味道。他相信在历史的河流中,人类的精神故土永在,真正的文学将永不消逝!
(2022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