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福伦小的时候,就和别人不一样,他身材五短。胳膊、腿、还有脖子,都比常人短那么一点。但他的脚、手却很大,这就让五短显得更短。村子里没有正行的黑六爷,给他起了个外号“短子”。以至于后来替代了他的名字。
五短身材,又大手大脚,这个长相的男人,肯定力气大。在靠出力吃饭的农村,是最让人羡慕的体型。“短子”从小就人人夸他将来是种庄稼的好手。他的身材就是为种庄稼而生的。可是,他爹李明道却说:我儿子保不准是个秀才,这也不一定。
福伦两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李明道是个罗匠,福伦从小就坐在父亲的驴车上,跟随父亲走街串巷,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父亲的驴车是他的床,一块不大的木板,放在折叠的被子上,就是他吃饭的桌子。父亲用一根擀面杖,或一根纺棉的锭子,给他换一碗有肉的饭。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并抬头看父亲笑,李明道两眼深情地看着儿子:“快吃吧,一会就凉了。”
风餐露宿了五年,明道续弦,爷俩又有了稳定的家。
这时候,明道赶紧送福伦进学堂念书习字。让众人说准了,福伦不是念书的料。一篇《百家姓》念了一年,不知挨了先生多少戒尺,还是没有认全。更别提其他文章了。
同时入学的小伙伴,毛笔字都写得像模像样,唯独福伦笔下的横、竖、撇、捺,像怪模怪样的虫子。不能组成规整的汉字。
先生脾气暴躁,福伦成了他释放怒气的对象。打完又告到家里,明道一心想,让儿子成为秀才,将来混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没想到福伦那么不争气。
明道明白,自古严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严”不就是打吗?所以,当老师告状的时候,他也常常会给儿子一顿打。
有时先生的话很难听,刺疼了明道的神经,于是,他对福伦下手就很重。总之,不是先生就是父亲,挨打成了福伦的家常便饭。
学堂成了福伦少年时的噩梦,他几次逃学,都被父亲扭着又送回学堂。
小伙伴们也都爱捉弄他。
一天,老师不在,福伦刚到学校,同学们就围拢过来,对他说:“福伦,想不挨老师的打吗?”
福伦憋了一会,说:“想呀。”
同学说:“那你把字写好,就不挨打了。”
福伦眼看着地,不吱声。过了半天才说:“我、我不会写好。”
同学们说:“我们都能写好,就你自己写不好,知道为什么吗?”
福伦:“不知道。”
“我们都喝过墨水,你没喝过吧?”
“没喝过。”
“你把砚池里的墨水喝了,字就写好了。”
福伦将信将疑。
他也常听爹娘说起那些有学问的人时,就说是喝过墨水的人。他下意识的看看桌上的砚池,满满一池墨水,似乎正静静地、笑盈盈地看着他。
同学们有的劝他快喝,有的跟着起哄。
福伦想想每天先生的戒尺和父亲的大手,小脸涨得通红。若能把字写好,别说墨水,就是一碗尿、一碗毒药,他也能喝下去。
同学们围着他拍手哄笑:“快喝吧、快喝吧······”
福伦愣怔了一会,端起砚池,将一池墨水一饮而尽。放下砚池,他脸上露出微微地笑意。从此,老师的戒尺,父亲的巴掌和鞋底将离他远去。
一池墨水,好像让他长久压抑的小小心灵,彻底释放。他把终日挨打的怨气,都撒在墨水上。他冲过去,端起同学的砚池,仰起头,直倒进嘴里,他连续喝了四池墨水。
他像一头发疯的小野兽,两眼充血,满脸、满身都是墨水。他满嘴的墨水,对着同学乱喷。小伙伴们早已吓呆,站在那里,任其喷吐。
二
福伦大病了一场,一个多月,上吐下泻的全是黑东西。李明道放下生意,悉心照顾儿子,直至孩子痊愈。他对儿子考取功名光耀门庭地念想彻底放弃了,他叹息:“咱只够个栓牛的牛桩料,也不能非要做梁头。”
明道去学校把那个作恶的砚池拿回来,扬手在石头上摔得粉碎。又把儿子的书桌劈开当柴少掉。给那个戴着眼镜,说话摇头晃脑的先生再不来往,见面招呼都不想打。
不上学,那就学手艺吧。也不用求人拜师,就跟着父亲学“扎笼”和“张罗”的手艺,这也是挣钱的活。将来和爹一样,也是一个罗匠。
从简单的做擀面杖学起。可是,福伦就是掌握不准刀口的老嫩。两个月下来,不知毁了多少根毛坯,那都是花大价钱买来的硬料。多少根出手,赚不回一根。
明道看着不行,把擀面杖放下,先学“张罗”吧。
将二十厘米宽的薄木板,通过蒸煮变得柔韧,再利用模具弯曲成圆框,将铜丝制成的罗底蒙住圆框的一边,固定在圆框上,磨面时,用来分离粗渣与粉末。
“张罗”的过程,看似简单,其实,也是粗活中包含着技巧,明道手把手教了儿子三个月,福伦自己就是弄不成一张罗框。做蒸笼的木板更厚一些。工序也更繁琐和精细。明道心想,也不要再让儿子尝试了。
福伦满脸苦相,稚嫩的眉头拧成疙瘩。成天汗水湿透衣衫,手里拿着精巧的工具,任凭父亲怎样解释和比划,就是不知如何是好。明道指导儿子,比自己干活还累,他的心更累。
一辈子心灵手巧的李明道,看着木讷而又笨拙的儿子,心里产生一丝悲凉,甚至感到他老李家的日子没有了奔头。咋就生出这么个榆木疙瘩?
在福伦看来,爹的手艺难度不亚于写毛笔字,太难了!他坚决不学。明道劝也没用。他梗着脖颈,不再碰爹的那些工具。
明道也很无奈,这回他不会再打儿子了,孩子就是干粗话的命。家里十几亩地也缺人手,就让他种地吧。
从此,福伦开始了他一生钟爱的职业,种地他竟能无师自通。
刚开始,从耕耙地到播种、间苗、除草,明道还到地里指点一二,两三年光景,福伦就成了种庄稼的好手。
爷俩一个在外面苦钱,一个在家种地收粮食。日子渐渐活泛起来。
福伦十五那年,又添置了五亩土地,他非常高兴。他像鱼,庄稼地像水,水面越阔,鱼游得越畅。
可是,福伦还有一道坎过不去,那就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继母桂云时有打骂和不让吃饭,但他也不在乎。继母的手,比先生和父亲的轻多了,况且自己长大了,可以躲、可以跑,至于骂,更无所谓,骂不伤身子,她不嫌累,任由她骂。
只要到地里,福伦什么都忘了。庄稼地是他的天下,他站在地头,看着他的庄稼,就像将军站在城头看着他的士兵一样,感觉自己变得既高大又威武。
穿行在庄稼中间,那些虫子、那些杂草,他可以任意处置。
他还可以在地里,唱听来的戏文。只要邻居地里没有人,他就放开嗓子唱。他不唱给人听,他唱给他的庄稼听:“辕门外响起三声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除了刮风下雨,福伦很少呆在家里,他顶着晨星下地,迎着暮色回家,他不想和人打交道,就想和庄稼在一起。
明道看着儿子渐渐长大,收种的本领也超过了自己。只是老婆桂云还没感觉儿子的变化,母子间常有磕碰。自己常年出门在外,也顾不上他。大小伙子了,整天脏兮兮的,有几件细布衣服,天天长在地里干活,也穿不干净。
儿子到了该有女人的年龄,明道动了给孩子娶亲地念头。
三
后街齐家,四代木匠,到了齐少春这辈,木工技艺更加精湛。锛、凿、斧、锯,像长在手上一样灵活。漆、画、镂、刻等木工技艺,在同行中无人能及。
齐少春半辈子受人羡慕,但他却自认为有遗憾,他膝下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这让他常挂在嘴上叹息:没有儿子,将来家业归谁?
如今女儿已经出嫁四个,只剩小闺女五环,还没有定亲。五环长相出众,明眉大眼,满头乌发扎两根辫子甩在脑后,走路婷婷袅袅。只是神情飘渺,让人看着这女儿不易接近,有点不落凡尘地感觉。
明道和齐少春是故交,全村两百户人家,都以种地为业,只有他们两家,不仅种地,还用手艺赚钱,家境都较为殷实。
早年,李明道所有“扎笼、张罗”的板材,都从徐州府进货。有一天,齐木匠拜访,说:“明道兄弟,试试我的板材怎样?”
明道说:“好啊,少春哥。”
齐木匠说:“我送兄弟十张大罗的板材,兄弟若顺手,咱哥俩再谈价格,若兄弟干活不顺手,我也不强求和兄弟做生意,十张板材白送。”
明道欣然答应试试。
让李明道惊喜和意外的是,齐木匠的板材,光洁均匀,疤结也少。不仅品相好,还易弯曲,且弧度周正。省好多拿捏的力气。
从此明道只用齐少春的板材。再也不去徐州府板材店。拿着白花花的银子,还要看王掌柜那张不会笑的脸。
明道是看着五环长大的,早有和好友齐少春做亲家的设想。但是,到了节骨眼上,两家情谊再好,这儿女婚事,也不能亲自登门。明道托人去齐家提亲,心里十分忐忑,若论家境两家也差不多。只是儿子的身个和相貌,恐怕齐木匠和女儿五环不能接受。
没想到媒人回来说,齐木匠满口答应,只是五环不从,木匠说劝劝女儿,三天后给个准话。
明道推掉县城三家馒头店,六副蒸笼的生意,在家专等。
媒人走后,齐少春思考了一个上午。按说,明道的儿子相貌一般,和闺女五环不般配。但是,明道父子性格温和,日月过得也不错。女儿嫁过去不会受气,也不能受穷。住在一个村,前后才一里路,将来,他和老伴年龄大了,也好有个照应。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儿。可是,不等父亲说完,五环就泪眼汪汪地央求父亲,这门亲事她坚决不答应。
齐少春来气了:“爹想的是你的一生,李家咱知根知底,若找一个爱吃爱喝、不过日子,又打你骂你的男人,爹死后也不能闭眼。”
五环说:“我天天要饭,天天挨打受骂,也不嫁给小福伦。”
齐少春说:“有爹活着,还能依你?就这么定了!”
媒人把喜讯送到李家,明道非常高兴,儿子能娶齐家的闺女,是祖上积德。他盘算着赶紧把聘礼下了。越是关系好,越要讲面子。
给儿子做几件细布衣服,再买些聘礼所需的东西。庄稼人家没有钱穿金戴银,可也要置些绸缎细软。同时请先生选定迎娶的吉日。和聘礼一同送去。
明道做完这些准备,就用了三天。
在孩子的这桩婚事上,他是不惜成本的。省吃俭用积攒的金银,能买下窑湾的四亩好地,却用得光光。继娶老婆梅桂云嘟嘟囔囔,心疼花钱过多。
明道有点不耐烦,他长出一口气,一句怼了回去:“老娘们不懂少掺和。”
桂云没想到明道会发脾气,她先是涨红了脸,接着脸色由红转黄,继而由黄转白。
其实,明道心里也感觉这钱花得有点多,隐隐地有一丝儿心疼。但是他认为这钱花得值。
桂云是续弦的老婆,比明道小了九岁。桂云进门,明道就宠妻成瘾。这回恶声恶气地怼了桂云,不看桂云的脸色,明道就感觉自己过分了。
他赶忙放缓语气,给桂云解释:“福伦和五环比,凭良心咱的儿子的确有点配不上,和少春哥多年的生意来往,早已是老朋友、老哥们了,人家答应这门亲事,有关于家庭今后的考量,也有看两家多年情义的成分,咱多花几个钱也是和木匠哥的想法一样,福伦和五环多少有点不般配,咱就必须得多花钱,另外,咱也要顾及两家的面子。”
桂云转身去了里屋,没有说话。明道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迎娶五环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一场聘礼,把明道手头的金银花得所剩无几,迎娶儿媳还要不少开销,明道打算,在这两个月里,他要尽量多赚些。
为此,明道多进一批制作罗底的铜丝网,和制作蒸笼的竹箅子。又去齐家拉了一车板材。满满当当一大车。准备去西北方向,趁不冷不热的天气,闯荡一趟。
和齐少春的关系变了,算是一家人了。兄弟相见,握手拥抱,比先前更为亲热。
天还没亮,福伦早早地起来,把青驴喂饱,又把驴的草料及爹的行礼一并装车,用绳子捆紧。
遮阳的斗笠、挡雨的蓑衣,都放在爹伸手可及的地方,防止急用时难找。又检查一遍该用的工具。然后,牵驴引车出门,在村头等爹。
明道把烟袋别在腰带上,盘缠、火柴揣在怀里,急匆匆的样子。好像外省的州县,有成堆的金银等着他去拉。
可是,刚出大门,又像有一根绳子在后面拽着。
他停下,转过身,梅桂云跟在后面相送。尽管天还黑着,老夫老妻的,也不敢在外面亲热。他望着她,好像有话要对她说。明道清楚地知道,他不在家时,儿子受桂云的打骂,甚至一两顿不让吃饭,但他还不想对桂云动怒。除了一辈子依随桂云惯了,见不得桂云生气之外,还怕适得其反。
在儿子和老婆之间,他该是一座桥。平日里,是他没有起到桥的作用。娘俩磕磕碰碰,不是桂云的错,更不是儿子的错,错在自己。
明道放慢脚步,桂云跟了过来。
他说:“福伦惹你生气,也要忍着点,他大了,又提了亲,不能让外人看咱家的笑话。”
还想再说几句,他打住了,话多了,对桂云,对儿子都不好。每一回出门,都带着这种矛盾的心理上路。
出村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驴车在吱哇、吱哇地呻吟。每次出门,福伦都要牵着驴,将父亲送到五里之外的官道上。
东方刚刚露白,夜色还没有退尽。明道提醒儿子慢走,怕天黑掉了东西。已是立秋后的天气,清晨已有凉意,湿气很重,身上的衣服和车上的东西,都潮乎乎的。
高粱已有熟的迹象,谷穗弯腰低垂。按说,大秋到眼前了,明道不该跑这一趟生意。二十几亩地,交给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里总有些不放心。尽管儿子很能干,也爱收种的农活。毕竟他还小。
桂云对福伦的态度,是他最放不下的事。自己又不能经常在家。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赶紧给儿子娶亲。
这一趟生意,明道估计差不多能赶上五亩地的收成。等到回来,把儿子的婚事办了,他的这个家就圆满了。
天亮了,福伦牵驴走在前面,小褂让汗水和雾水浸透,粘在脊背上。他不时用手抹一把脸。明道在后面看着福伦,心里酸酸的,孩子两岁没有娘,还没长大就扛起二十多亩地的农活。还遭后娘打骂,儿子苦啊,可好的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驴车上了官道,福伦把缰绳交到父亲手里:“爹,我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走。
明道说:“等一等”
福伦站住,知道爹有话要说。
明道说:“儿子,我可能要等到种完麦子才能回来,咱的粮食,你可要晒干再入囤。种麦时,深耕细作苗才能出齐,麦子是主粮,千万不能马虎。”
福伦说:“您放心吧,这我都知道。”
明道掏出两块钱,装在儿子的口袋里:“哪天吃不饱,到村东头,你孙二大爷的烧饼铺,买一个吃,钱都交给他,让他记着账。对你孙二大爷说,吃超了,等爹回来给您结账。”
福伦说:“平常不去吃,哪天俺娘不让吃饭,就去孙二大爷家吃烧饼。”
明道看着心眼还没长全的儿子,想起福伦他亲娘临走前地嘱托,他有点控制不住,上前抱住儿子,泪水顺流而下。
“孩子,你娘脾气不好,你要原谅你娘,再大也不能顶撞娘。”
“我知道,她打我、骂我,我就走,去地里干活;不让吃饭,就去孙二大爷家吃烧饼。”
车子已走很远,福伦仍站在哪里望着。明道挥手让他回去,他站在那里不动,爹的车子缩成一个小点,隐没在晨雾中。福伦向前跑几步,使出吃奶的力气高喊:“爹,您早点回来!”
晨风吹起他的头发,如一团乱草。
福伦有些悲戚、有些发颤的喊声,把玉米、谷子、高粱还有棉花,全部从梦中喊醒。
新的一天开始了。
福伦没有回家,他把爹给的两块银洋藏在腰带下面,准备埋在地头,到晚上给孙二大爷送去。他还要赶紧去披一些高粱底部的叶子,再割一些青草。家里还有一头黑驴和一头牛,要把它们养肥,秋耕全靠它们。
四
齐少春近来身体常感不适,低烧不退、四肢无力、面色土黄、饭食反胃,肋下还隐隐的疼痛。去县城看了几趟,几十服中药吃下去,仍不见好转,这急坏了老伴和五个闺女。
齐木匠似乎觉得自己的大限将至,有些害怕,若有个好歹,老伴、他的家业、还有五环没有出嫁······
他不敢想下去。
齐木匠决定去徐州府治病,不痊愈就不回来。可巧他最近买了一批原木,手里没有现钱。四个出嫁的女儿,都跟着公婆过日子,没有一个另立门户的,谁也拿不出过多的钱给他治病。几个亲家,礼节性的给一些,话里话外都让齐木匠明白是借,而不是白给。拼凑一点,再加上女儿的私房,还是杯水车薪。
一生都是别人向他讨要,从来不向别人张口的齐少春,决定卖地:村前十八亩红花淤地全部转手,这是全村最好的土地,卖了心疼,不卖好地,又有谁买?
木匠的女儿们陪着老爹,来到徐州府最有名的医院,大夫望、闻、问、切了半个时辰,开了几幅固本的中药,让木匠回家静养。
一家人一头雾水,没弄明白病因。细问,大夫看看木匠,又看看女儿们,说话含含糊糊,还不耐烦。
又去了一家医院,大夫的诊病方式基本一致,又问了几个女孩和病人的关系,然后,避开木匠,深表同情地说:
“带你们的父亲回吧,吃啥、要啥尽量让他随心满意。他大限到了,可以准备后事了。”
女儿们躲开父亲,大哭了一场。买许多点心放在父亲跟前。齐少春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躲躲闪闪的表情,和遮遮掩掩的说话,一切都明白了。
他说:
“别瞒爹了,把该买的东西买了,咱们回去吧,我的病治不好,咱不能白花钱。”
女儿们坚持继续给他治病。他从病床上起来,向外就走,他说:“你们不走,我走。”
五个闺女只得依他。
买一套上好的寿衣,一口天地六寸的棺材,加上两包袱中药,十八亩地钱所剩无几。出殡的钱都不够了。
齐少春一辈子木匠,做寿棺远近闻名,曾经被县长请去,为其父做穿簧、雕花的龙凤口寿棺。为人作嫁一辈子,如今自己只能用钉拼、平口的普通寿棺!
回到家里,齐少春每天硬撑着起来,为小女儿五环赶制嫁妆,颤颤巍巍地精雕细琢,凭一腔精神,坚持到全部完工才躺下,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齐木匠于白露之后三天撒手人寰。可怜的齐木匠,留下老伴和未嫁的小女儿、留下一处大宅、留下一垛刚买的木材、和三十亩耕地。带着他对妻女的挂念,和满腹的依恋,还带着他的木工绝活,西赴极乐。
十里八村的乡亲,再也请不到雕梁画栋、刻橱镂屏的齐木匠。女儿五环的嫁妆成了他最后地绝唱。
五
李明道这一趟生意很顺利,计划两个月的买卖,提前十天返回。
刚进门,老婆就告诉他齐少春去世了。明道顾不得劳顿,急忙赶到齐家,在齐少春的遗像前嚎啕大哭:“哥,我来晚了,没能送你一程。”老男人的悲伤,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明道哭了一阵子,起来给亲家嫂子说话,得知齐少春看病加上出殡,十八亩地钱全部用尽,还有一些烟酒零散账目未结。一垛木材暂时不好出手,准备先卖木工器具,不够再卖几亩秋茬地。
明道说:“那些器具少春哥用了一辈子,留着也是个念想。我这一趟生意赚了些钱,明天我去把欠账结清。”
亲家嫂子说:“那怎么行呀,兄弟。”
明道说:“嫂子您别客气,孩子的婚期就要到了,环儿过门之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亲家嫂子说:“兄弟,一码归一码,再说俺齐家还有田产,不是出不起这钱,你风餐露宿的也不容易。”
明道说:“嫂子,您也知道,我就福伦一个儿子,我的钱都是为儿子挣的,我儿子是您的女婿,为岳父母还账天经地义。少春哥刚过世,您家像陷在泥坑里,兄弟我拉您一把,不应该吗?”
亲家嫂子还想再说什么,明道摆手制止:“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去结账”
福伦和五环的婚期,说到就到了。
两家宴席及烟酒糖茶等诸多事务,都由明道一人操持,费用也全部由他承担。他心想,这也是给去世的老友一个交代。
一个村庄,距离也就一里地,因齐少春去世的日期太近,明道感觉齐家阴气重,就故意把两家的场面做大,以驱赶阴气。鞭炮、礼花从李家排放到齐家,不间断燃放,一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喜庆的烟雾中。
福伦神色悠闲,满脸喜气,平常受后母责骂,夹着尾巴度日,今天得以舒展,身心放开,个头也好像高了许多。有人开玩笑:“短子不短了,模样也俊了。”
明道的几个外甥,围着福伦闹喜。一个表哥说:“福伦表弟,以前一个人一张床,从今天开始,两个人一张床,在床上要有个仪式,两个人才能睡在一起,不然,两个人三天都睡不着。这个仪式要经过几道程序才能完成。”
“去你的”福伦说着就要走,却被表哥拽住,他一本正经地对福伦说:“表弟,我告诉你仪式的口诀,入洞房之后,你依照口诀做就行。”
福伦想逃,被几个表兄弟团团围住。表哥说:“听完口诀,就让你走,上床之后,你依口诀行事,保证不会错。
第一句,张飞上马;第二句,饿狗扑食;第三句,黑牛耕地;第四句,······”
福伦知道表哥在胡说八道,挣脱跑开,一群人在后面哄笑。
无论怎样张灯结彩、鼓乐高奏,齐家也热闹不起来。中堂上齐少春的遗像,被翻转过去,用红布遮住。母亲和五个女儿哭成一团。李家的花轿在门前等了许久,亲邻才把五环拉进内室梳妆。
临行,她抱住母亲,拉着姐姐,死活不愿走出家门,上轿后,一直哭到李家,结婚典礼的仪式,都是在五环的悲戚中进行的,这让闹喜的人不忍伸手。她哭到天黑,哭到席散客走。
福伦和父亲送走客人,又把残羹冷炙收拾干净,规整了桌椅板凳,清扫完碎屑垃圾,已是半夜时分。
福伦折腾了一天,本来有些疲惫的身子,突然有一股热流涌动。他来到床前,见五环和衣而卧,睡梦中仍在抽泣。也没敢冒然造次,只是慢慢地靠过去,刚想伸手抚慰,被五环拧身拒绝。谁知五环的拒绝,却成了对福伦的撩拨。他的下身立马涨起来,他轻唤:“媳妇、媳妇,”随即扑了上去。五环拼命挣扎,他紧紧地抱住不肯松手。一会儿,五环不在反抗,任由福伦摆弄,他在媳妇的脸上身上,胡乱地啃了一会,开始解她的上衣,又去解她的腰带。借着长明灯,福伦看见五环系了六七条腰带,每一条都系了多个死结。她的脸别向一边,那双泪眼,几近绝望地看向贴着大红双喜的窗户。
这让福伦感受到五环不让他得到的决心。顿时,他像将要爆炸的雷管,突然被浇灭引线。立起来的下身,像干粉条掉进开水里。
五环起身,一把推开福伦,瞪着他说:“今天你若胡来,天明我死给你看。”
福伦说:“你是俺媳妇,这咋叫胡来?”
五环说:“俺爹刚过世,我要给俺爹守孝,绝不做男女欢爱之事”
福伦说:“这要多长时间?”
五环说:“三年”
福伦说:“俺爹娘知道肯定不依。”
五环说:“你答应我三个条件,三年之后,咱好好过日子。三年之内,你若强迫,我宁死不从。”
福伦说:“你都想好了?”
五环说:“想好了。”
福伦:“那你说吧。”
五环说:“第一,夜里分开睡;第二,瞒着你爹娘;第三,你以前和你爹一起去俺家,叫我五姐,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叫,我不是你的姐姐,永远不要再说这两个字。”
福伦说:“那我叫你什么?叫五环?环?还是老婆?媳妇?外人面前我总得对你有个称呼吧。”
五环说:“只要不说‘姐姐’这两个字,随你。”
福伦愣怔了一会:“我答应你。”
六
喜事过后,明道父子帮助齐家把耽搁的地种上,可是,还没等麦苗出齐,冷雨天天下个不停,道路泥泞,让人不能出门。明道操持两家的开销,手头有点紧,儿媳妇进门,吃喝总要比以前丰盛一些。孩子刚进门,不能让她感觉委屈。本想年前走两趟生意,看样子走不成了。
明道不能出门做生意,在家里烟熏火燎的难受,农闲是他生意最好的时节。家里急需用钱,这该挣钱的时候,让天隔着。
福伦和五环也很煎熬,唯恐让爹娘看穿,每天饭后,福伦不是去地里转转,就是到邻居家看打牌。
明道很生气:地里麦苗刚出地皮,又下着雨,去地里干啥?娶媳妇了,没事也不知道在家陪陪媳妇,奔二十去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
天终于晴起来了,天上没有云彩,太阳的热没有截留,都涌到地上,中午暖暖的感觉。
明道呆不住了,趁天好,赶紧走一趟生意,赚回过年的钱。今年不同往年,有儿媳妇,这不是多一双筷、多一个碗那么简单。
明道打算多买一些年货,要让儿媳妇感觉日子比她娘家不差。还有,儿子要给岳母送节礼,亲家五个闺女,有意无意的都要比一比。咱是新客,第一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家比下去。
所有这些都在这一趟生意里。
明道收拾好车子,准备沿黄河故道来一次远行。出发前,福伦说:“爹,您不是要沿着黄河故道向西去吗?听说那边暴脾气人多,这一趟,我跟你去。”
明道不乐意了:“你听谁说那边暴脾气人多?我跑半辈子生意了,咋不知道。你一个大小伙子,我干活,你伸不上手,又不愿学手艺,跟着干啥,吃喝不花钱?”
明道心想,儿子跟着是能帮他干一些粗活,自己也能省不少力气。但是,只有桂云和五环婆媳在家,他不放心。娘俩万一生出一些矛盾,闹得家庭不愉快,就得不偿失了。儿子在,桂云和儿媳五环都有个缓冲。
福伦还要坚持,被明道一口回绝:“不要再说了,好好在家,照顾你娘和环儿。等我回来。”
福伦坚持出门的举动,让五环很害怕,公公一辈子走南闯北,看人看事心如明镜。婆婆看她和福伦如防贼一样的眼神,怕被他们看出破绽。
五环心里,有一盆水和一团火在对冲着,谁也不能打败谁。她要福伦答应她三年,是想用足够长的时间,来适应她和福伦是夫妻这个事实。改变不能接受福伦的心里障碍。
随着年龄地增长,福伦的身子不再五短,他已长成精力旺盛的男人。可是,无论福伦怎样变化,她都感觉福伦是她的弟弟,不能接受是她的男人。
童年的相处犹如昨天,夫妻关系给她带来乱伦般的感觉。
福伦在喝墨水之后,离开学校,家里又是后娘,父亲出门还是常常带着他。
明道每一次去齐家装板材,福伦都要跟着。那时他还小,怯生生的样子。装车完毕,明道和齐少春结账,然后喝茶聊天,差不多都要一个时辰。这时,母亲总让五环把家里好吃的东西拿给福伦。他不敢接,总偷眼看他爹。
明道说:“姐姐给你,就拿着吧。”
福伦才敢拿着五环姐姐给他的东西。
有时,明道只顾和齐少春说话,没有注意孩子,福伦就不敢接。五环硬掰开他的手塞给他。福伦害羞的吃相,让五环看着好笑。
后来相熟了,福伦每次进门就五姐五姐的叫,五环已不要母亲提醒,福伦来到,就给他拿吃的东西。临走,五环还要偷偷包一包,给福伦带着。她不叫福伦或者绰号“短子”,她就喊他弟弟。在五环心里,福伦就是养在别人家的亲弟弟。
四个姐姐相继出嫁,五环很少出门,平常也没有玩伴,她天天挂念着她的弟弟,盼望着弟弟再来家里。
福伦也一样,整天跟着父亲,有时还挨后娘的打骂。皮肉经常缩着,身上紧紧地,不敢舒展。也没有一起玩的伙伴。时常盼望着去见他的五环姐姐。和五姐在一起玩,吃姐姐给的东西,高兴一个上午,这对于他就像过节。临行还有点依依不舍。
有一次,母亲要五环给父亲和老李叔倒茶,五环先端一杯给父亲,又一杯给老李叔。这时,福伦在外面喊:“五姐,我也渴了。”
“小环,再给你弟弟倒一杯。”母亲说。
五环看着福伦,故意说:“你不渴。”
福伦说“我渴,我就渴。”
明道听见,训斥福伦:“小孩子,不懂礼数,哪有不给硬要的,回家再喝。”
福伦红着脸站在那儿不动,五环走过去,看着福伦满脸细密的汗珠,楚楚可怜的样子。因为自己和他开玩笑,他才挨训的,随对福伦心疼起来。她伸出手擦去福伦脸上的汗珠,没想到福伦一把抓住姐姐的手,五环抽不回,她瞪着眼看着福伦:“你干啥?”
福伦说:“你没擦干净,再给我擦一下。”
五环回到屋里,拿来一块湿毛巾,把福伦的脸、脖子。还有短短的头发,全部擦了一遍:“你看你,像个猪。”
福伦笑了,刚刚被父亲训斥的事全忘了。
有一天,齐木匠一家正在吃饭,五环对母亲说:“您让福伦弟弟做您和俺爹的干儿子吧。”
母亲看着父亲微笑。
齐少春说:“这咱说了不算。”
五环说:“谁说了算?”
母亲说:“你老李叔说了算。”
五环说:“等老李叔来拉货,我让他说。”
母亲说:“傻丫头,可不敢说憨话。”
父亲瞪了她一眼。五环吐吐舌头,跑出来。
以后,让爹娘认干亲的事,她没敢再提。齐少春夫妻有意,无奈,李明道无心。但是福伦是五环的弟弟,让五环刻印在心上。
提亲之后,和福伦一起装板材;一起玩耍捉迷藏;一起吃东西,以及疯癫打闹的点点滴滴,全部倒腾出来。越是翻看这些老账,越不能接受福伦是自己的男人。
偶尔闪念和福伦做那些男女欢爱之事,她就呕吐难受,再多想就浑身抽搐颤抖,胸闷眩晕,甚至感觉不能见人,生不如死。
福伦对五环许下诺言之后,再也没有靠近过她。每天晚饭后,他都要出门一两个时辰,回来遭母亲责骂,问去哪儿了,他也不肯说,钻屋里,蔫头蔫脑的在一旁现铺现睡。
彼此知道都还醒着,两人却不说话。黑漆漆的屋里,五环心如明镜,她能感知福伦的表情和窸窸窣窣的动作。
她同情福伦弟弟,心疼福伦弟弟。恨给弟弟造成痛苦和困惑的女人。
是福伦弟弟的媳妇,却不愿和弟弟有肌肤之亲。她规劝这个女人:既为人妻,就应当尽人妻之责。不能说服这个女人,那她就要和这个女人争一争道理的短长。替弟弟出头,给弟弟讨回公道。
然而,当幻象完结,她才清醒,这个有背天理、不通人情的女人就是自己!
七
离春节还有十几天的光景,明道还没有回来。全家人掰着指头查天过。福伦每天都去五里外的官道上,眺望路的尽头,希望看到爹的影子。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就是不见老爹的驴车出现。
季节跨过大寒,天突然奇冷,隆冬高歌独奏,万物冰寒。西北风在树枝上、瓦楞上,“呜呜”地吹哨。腊月二十,又来一场大雪。
怕有什么不测,桂云挂念明道,已经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每天烧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明道平安归来。五环也和婆婆一样,担心公公爹的安危。只有福伦木讷,看不出表情,只是每天去官道上,眺望路的尽头,希望父亲的驴车由远及近。
明道终于在风雪弥漫的夜里,回到家里。福伦起来开门。一个雪人、一头雪驴、一辆雪车,冲进院子里。
婆媳烧水做饭,爷俩卸车:鸡鱼肉蛋、麻糖干果、所有年货一应俱全。连儿媳妇给娘家的礼品,也一样不差。明道还特意绕道徐州府,给桂云买一件碎蓝花袄,一条栗色头巾;儿媳五环一身深红绣花锦缎衣裤;儿子福伦一件棕灰大褂,一双高帮牛皮棉鞋;只有自己的简单,一顶黑色毡帽,一条酱紫驼绒围巾。
全家人都有新衣迎接新年。
二十九,雪才停,北风卷走云彩却给原来的严寒,又裹一层冷气。“年”从冰天雪地里,摇摇晃晃走来。
喜庆在火红的春联上,和炸响的爆竹中传递,融融暖意在人们的心里和眉宇间荡漾。手脚及五官,都成了冷的俘虏,对自然百依百顺,瑟缩着度过新年。
不愁吃喝的日子,过得显快。
门上的春联还鲜艳着,橱柜上的瓦罐里、房梁下吊着的竹篮里,还有些许年货的时候,正月已经挥手远行。直到春雷炸响,人们才醒悟,季节已过了惊蛰。
人们不解,天怎么还是那么冷。冷是冷,却已没有那种冻断筋骨的不近人情。尽管风还凛冽,不过,连背阴处的冰凌也开始滴水,干硬的冻土开始出现黏黏的湿泥。叶的苞、花的蕾,蠢蠢欲动,分娩一样饱满。
春如初起的潮,似乎不动声色。不久就要惊涛拍岸。
明道整理器具准备出门,年根的那场大雪太大了,天冷路黏,拖延那么多天。这一次,差不多要一个春天才能回来。家里还有几亩春茬地,本来打算种谷子和玉米,儿子要改种高粱。去年高粱价格上涨,徐州府的酒坊大量收购。
家里种地的活,他已经放心。自己一辈子靠手艺挣钱,种地不是强项。可是,儿子年纪轻轻,多年种地的老手,也不比他强。明道暗笑:我的儿呀,你既然是种地的命,老爹我就挣钱买地给你种。
最挂心的还是家庭和睦,儿子非桂云亲生,娘俩磕碰不断,若还像以前一样责骂儿子,媳妇该是什么态度?五环娇生惯养,还不知道是温和还是暴躁。
明道想压一压桂云的脾气,以免家里吵吵闹闹,让外人嗤笑。
还有一桩心事,在他心里积着,且又不便出口,恐失礼数。
儿子结婚几个月了,五环仍不见动静。他发现儿子婚后有些异样。
明道最了解儿子,孩子是个很皮实的人。两三岁伤母,自己因为生意,对他也疏于照顾,学校的先生,还有后母,对他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也包括自己,心情不好或儿子有错时,也会拳脚相加。在一个人最脆弱、最怕受到伤害、最需要呵护的年龄,却在挨打受骂、罚饭食的日月中度过。
庆幸的是,这不仅没有给儿子留下阴影,反而让他更能抵御击打。且不记恨给他造成伤害的人。他在责骂、劳累、困苦面前,表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平静和沉稳。年龄不到二十,却很“大”
儿子现在表现出难以遮掩的反常,不知道和媳妇发生了什么?一年半载能添个娃,小两口就相安无事了。
李家的香火,三代都是一缕孤烟,明道盼望在孙子辈,能够燎原。这春天本是万花结籽的季节,他相信他老李家秋后也会添丁。
明道出车之后,福伦清闲了一阵子,种高粱还要一个多月。福伦天天呆在家里,本是小两口亲热的时机,可是,五环经常回娘家。
家里只有母亲,姐姐婆家都远,回去看看母亲,这也没啥。奇怪的是在娘家过夜。
这让桂云心生疑惑:不在家暖男人,往娘家跑啥?半年了,肚子瘪瘪的,难道和我梅桂云一样,只抱窝,不下蛋?如若那样,老李家岂不泯灭在她和五环两代媳妇的手里?
桂云常常审视五环,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胯,还是个大胸脯,是个下好羔的身板。若是块盐碱地,下种不长苗,可就完了。
晚饭后,福伦放下碗筷,伸伸懒腰准备出去,门却上锁了。
他说:“娘,钥匙在哪?”
桂云说:“在我手里,黑灯瞎火的,往外跑啥?明早起来,耕窑湾的地,高粱能播种了。”
福伦打不开门,只得回屋。五环洗完锅碗,回到屋里,两个人也不点灯,各自铺床休息。
五环:“明天我还回俺家。”
福伦:“明天耕地,你跟着去。”
五环:“我又伸不上手。”
福伦:“你从地里去你家,中午再回到地里一同回家,咱娘就不知道了。”
五环:“我妈已让二姐接走,家里没人。”
福伦:“那你还回去干啥?”
五环:“过一天,少一天。”
福伦:“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保证三年不碰你。”
五环:“你真等三年?”
福伦:“一辈子我都等。”
桂云悄悄地站在窗下,夫妻的说话,把她惊呆了。她想不明白,福伦这个不成器的小孬种,被五环灌得什么药,又饥又渴的年龄,守着喷香的肥肉,还能把持得住?一句许诺就是三年。
想想自己,一辈子吃空了徐州的药铺,连京城的方子都讨来吃过,还是没能生出一男半女。她感觉对不起老李家,恨自己无能,是盐碱地。可如今的五环是块沃土,却不让福伦下种。
她认为这是五环没按好心,就是想让老李家断子绝孙。依她过去的脾气,这就要拉出五环拷问。但是,这事非同小可。她想起明道临行的嘱托:有事切莫由着性子,等他回来再作定夺。
八
明道做完生意,太阳快要下山。本来需要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启程正好。可是,他身子在外心已到家里。
他收拾行囊星夜赶路,一会也不想耽搁。好在老驴也识途,他可以在车上休息。回到家里,早饭刚过。
福伦夫妻已经下地,家里只有桂云一人。明道卸了车子,洗一把脸,就到屋里,趁着儿子、儿媳妇不在,抱着桂云就啃。
老夫老妻,虽然不再是干柴烈火,但是,看见对方,身子还是热烘烘的。删繁就简,站在床前,桂云借助床沿支撑,就开始了。轻车熟路,一会功夫云开雾散。
明道速战速决,过过戏瘾,留着大戏,晚黑再唱。桂云意犹未尽地起来,转身去去给明道做饭,明道也不闲着,坐在锅门前烧锅。桂云把儿子媳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明道。
明道拿出烟袋,连抽了几锅。夏初的天气,风燥日烈。明道黑了,也瘦了。显得十分苍老。
福伦和五环的约定让他意外和吃惊,同时,他也非常生气。然而,他又有点无奈,小两口不在一个床上睡觉,他这个公公爹怎样启齿?可是,不说又不行。李家的香火,比礼节、面子、孝道都要重要。
中午吃饭,福伦和五环回来了。桂云端上面条,明道没有心思吃,喝一碗汤润润干渴的喉咙。福伦看到父亲心事重重,放下碗就要走。被父亲叫住:
“下午都歇着吧,累几天了。”
福伦说:“还有些零碎活,我自己去就行了,要不了几天,麦子就要进场了。”
明道制止:“明天我们都去,误不了。”
福伦只得坐下。
一家人围着饭桌,谁也不说话,静默一会儿,明道说:“生意不比往年,本来想大赚一把,可还没过故黄河道,听说那边有队伍打仗,我折返向南,最后在河南地,才把活干完。这一趟生意,没有以往赚钱,也没往家里买东西,就只给环儿买了一件衫裙。”
明道说着,就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件牛皮纸包裹着的衣服。
五环赶忙站起,接过来:“谢谢爹,以后别再给我买衣服了,我还有几件没有穿过的呢,爹再出门,就给俺娘买几件吧”
桂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五环去掉纸包,把衣服展开,是一件粉底带绿荷红莲的蚕丝连衣裙。五环把衣服折叠起来,又一次给公公谢谢。
明道开始抽烟,一锅接着一锅地抽。一家人都沉默着,明道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说出来:
“环儿,咱家的生意是个跑腿的生意,没有你父亲的生意大,日月没有你娘家好,吃、穿、花、用,都比不了你娘家。你进咱家的门,孩子,让你受委屈了。我经常不在家,你娘和福伦娘俩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原谅他们,我替他娘俩给你道歉。我经常对你婆婆说,环儿嫁咱家,咱一定当闺女看待。凭我和少春哥的交情,我们也得当闺女待你。
“环儿,咱李家到我这辈,已经三代单传,福伦又是自己,如果传断了香火,咱能对得起祖宗吗?咱家不能绝后啊。只要明年咱家添丁,孩子,我给你下跪都成。我想让你和福伦给我一个解释。”
明道说着,已经老泪纵横。
五环也泪落如雨。她跪在明道面前:“爹,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李家。您让福伦休了我吧。我只做您的闺女,只做福伦的五姐好吗?算我求您了,爹。”
明道说:“孩子,别说傻话了。你若给你爹守孝,出过嫁的闺女,百日就够了。你非要三年,我们家也答应。假如是有病,咱看病。若和你婆婆一样,治不好,那是天灭咱李家,我谁也不怪,怪自己命苦。无论如何,我李明道的儿子,也不能休了齐少春的女儿呀。”
晚饭谁也没吃,天黑各自关门。五环躺在床上,五内翻涌,没有睡意。
她和李福伦没有任何亲缘关系,自幼称他弟弟,是大他两岁。又因为他是父亲朋友的儿子,才有在一起玩耍的机会。
现在,他是自己的男人,然而,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像和他做夫妻之事,福伦在她心里,立刻就成了她的亲弟弟。任凭她怎样努力改变,却丝毫不起作用。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连缠绕在心上的那些乱麻一样的错乱想象,用剪刀剪掉,用清水将芜杂的东西冲洗干净,把一颗纯净的心呈给李福伦。
她愿意为福伦做任何事情,哪怕折寿,甚至马上就死。可是,这都是一个姐姐对弟弟的保护和担当,没有丝毫夫妻的情分。
泪静静地流,湿了发,也湿了枕。
公公爹一个下午,入情入理的话,在她心里来一遍去一遍,反反复复。
摆在面前的是:要么和福伦生儿育女,为李家延续香火,可是她过不去心里的关口;要么两人解除婚姻,但是公公爹不让;要么自己死,让福伦续娶。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夜已深,求偶的蛙,在水里欢快地鼓噪。
五环脱去衣服,让身体一丝不挂。她紧咬嘴唇,用理智抵抗幻觉:她牢记她是福伦的媳妇,其他什么都不是。她要把身体坦坦荡荡地给福伦。
她努力了几次,终于起身,来到福伦的床前,她轻轻地靠过去。福伦在迷梦中,感知到五环的呼吸和心跳,他侧身顺势搂住她,他触摸的竟是五环柔滑的身体,他激灵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很快地退掉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向五环压过去。
本来已经水到渠成,在他难以自持的那一刻,趴在五环的耳边,不由自主地轻唤“五姐、五姐”
五环似乎也渐入佳境,但听到福伦叫她“五姐”时,她所有的克制顷刻瓦解,嘴唇咬得鲜血直流也无济于事。她“啊”的一声,把福伦推开。竭嘶底里地说:“你是我弟弟,你不能这样对姐。”她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过去,扑在自己床上······
福伦几乎一夜没睡,临近天明,他隐约看见五环还在抽泣,他不敢惊扰她,不知何时,他渐渐进入梦乡。
清晨,明道夫妇做好饭,太阳已上树梢,还不见儿子媳妇起床。桂云要喊,明道制止。他感觉能睡到吃饭不起,就是个好兆头。等吧,啥时起床,啥时吃饭。
突然,福伦大叫一声跑了出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明道和桂云走过去:五环用剪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汩汩流血的手放在胸前,鲜血浸透了那件绿荷红莲的衣裙,硕大的、狰狞的红莲花,在她胸口盛开。
九
福伦要厚葬五环,明道答应。安葬五环以后,明道父子都大病一场。桂云精心伺候,三四个月,爷俩才见好转。
福伦半年都没有恢复元气,他彻骨地痛啊,是他害死了他的五姐,五姐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他后悔不该答应这门亲事。他的占有欲望,玷污了五姐对他珍贵而纯真的姐弟之情。
明道身体痊愈之后,也七八个月没做生意。他的家在他的引领下,折腾了一年多,钱财散尽,又回到原点。
他很少出门,在家里静静地躺着,尽量避开外面的喧嚣,也避开邻居们复杂的眼光,过着无风无火的日子。他一边自己休养生息,恢复神智和体力,一边还要抚慰儿子心里流血不止的伤口。
然而,躲着也不是办法,日子总还得过。
明道又要走车了。他看上去很疲惫、也很虚弱,但他不能倒,他倒了,这个家就倒了。
他慢慢的,用三五天收拾自己的东西:一顶斗笠、一张蓑衣、一头青驴、一辆板车、还有原料及用了半辈子的工具。
临行,他对老婆和儿子说:“人这一辈子,谁知道要经历多少艰难?摔倒了,只要自己能爬起来,好日子一定能到来。”
明道出发了,几十年,周围四百里,遍及他的足迹。粮食变面粉,离不开他的罗;面粉变馒头,须要他的蒸笼。他一半是生意,一半是手艺。凭精湛的手艺揽生意,凭为人的谦和气赚钱财。烈日酷暑、严冬冰雪,岁岁年年。
十
明道的老朋友,桑园的老韩,要给福伦说媳妇。
明道说:“哥,我和他娘俩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他心里很矛盾,一家人刚从五环去世的泥潭中挣脱出来,想喘一喘、静一静,稳稳心神。
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都避谈福伦的婚姻,以免触碰刚刚结痂的伤口。
然而,经历了一回失败的婚姻,很多女孩的家庭忌讳“填房”。按理,说媒的机会一个也不能错过。
中午,明道把老韩提亲的事,告诉桂云和福伦娘俩。
福伦说:“再等两年吧,我不想说媳妇。”
明道听了儿子的话,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这在一旁急了桂云。她第一次那么亲昵、柔软地和福伦说话:
“儿呀,两年后,你多大了?谁家的闺女等着你?庄东头烧饼铺,你孙二大爷家的小四,十三都娶了”
福伦说:“五环刚走,我心里谁也装不下。”
桂云说:“她已经过了周年。环儿是个好孩子,可她心里有病了,是她自己害死她自己。咱没有对不住她。现在,咱要从五环过世的伤痛中走出来,为咱李家想想,再过两年,你想娶了,还有和你年龄相配的妮吗?你要是娶不上媳妇,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李家就断根了。那样,我和你爹死了,也没有脸见你爷爷奶奶。儿子,听娘一句劝,让你老韩大爷往九里铺跑一趟吧。”
明道说:“按你娘说的,明天我去请你老韩大爷跑一趟。”
老韩是媒头。他专业说媒。
第二天,老韩一趟九里铺,把女孩一家三代宗亲都弄得一清二楚。他对明道说:“九里铺,刘远举的妹妹兰香,十七岁,自幼父母双亡,跟哥嫂长大。兰香清瘦高挑,长相不错,只是面有菜色。远举为人精细刻薄,对妹妹也不例外。兰香针线,农活样样拿得出手,却也得不到哥嫂正眼看待。按照刘远举的性格,彩礼可能要得多。”
明道说:“这个没啥,不过,要把我家和我儿子的事说清楚,免得人家说咱哄骗人家。”
老韩说:“我都详细说了,远举说不在乎这些。”
明道说:“我能见一见刘远举吗?”
老韩说:“这个容易,你定个时间、地点,我通知他。”
明道说:“就去他家吧,亲戚若成,也算提前认认门。”
老韩:“我明天再去一趟,傍晚咱俩见话。”
太阳平西,老韩回来。刚进门,他笑着说:“那刘远举果真精明。”
明道迎过来:“哥,屋里坐下说。”
桂云赶忙给老韩倒茶。
老韩绘声绘色:“刘远举说他妹妹兰香,先前介绍过几个媒茬,都因差一差二没能定下来。这一次若再不能定,恐怕邻居说长道短,笑话他家。这一次妹妹提亲,不想让邻居知道,因此,和你见面,不想让去他家。”
明道说:“让他定个地方,咱随着他。”
老韩:“县城老街,孙记饭庄。”
明道笑了。
老韩说:“那是县城最贵的一家,咱要多带些钱,不然,口袋掏空结不了账,可就丢人了。”
明道说:“哥,您放心,我李罗匠这点钱,还是有的。”
老韩拍拍明道的肩膀,笑笑:“好要面子的兄弟。”
翌日,明道和老韩早早地来到“孙记饭庄”。在正厅左侧的单间里,两人喝茶聊天等待刘远举。
临近中午,刘远举才匆匆赶来。互相谦让之后坐下,老韩作了介绍,远举叫明道叔,明道称远举大侄子。
明道一生,踩百家门,吃百家饭,练就的精明,他看远举的长相:面色白皙、瘦高发少,他的耳、眼皮、鼻翼、嘴唇,都近乎透明的薄,皮肤也有点干燥,一定是缺水多火的命理。型如干旱地里的高粱穗小干细。
几句客套之后,明道觉得,刘远举这个人,肯定聪明过人、又伶牙俐齿,嘴甜心硬、计算分毫。他心想有如此的哥哥,不知妹妹如何?若有哥哥的心机,他儿子、他这个家,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
饭庄伙计换一壶热茶,并送来菜单,让客人点菜。
明道把菜单推给远举:“大侄子想吃啥?”
远举又推了回来:“今天虽然是在饭庄,可也有主客之分。李叔理当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您又是长辈,我哪能作主。”
明道请客,亲自点菜,轻重都觉得不妥。他又把单子推给老韩,老韩也不推辞。四个凉菜:孙记猪蹄、酱牛肉、麻辣干丝、椒陪雪莲。两个大菜:清蒸鲫鱼、红烧羊肉,六个烧饼,一瓶白酒。
不一会,酒菜上齐。明道持酒开瓶,却被远举按住:“李叔,咱先说正事,再喝酒不迟。”
明道只得把酒瓶放下。
刘远举说:“李叔,咱爷俩初次见面,我看出您也是厚道实在的人。我妹妹能进您家,也是她命中有福。俺刘家虽然家境清寒,置办不起多少嫁妆,但我妹妹出嫁也不能草率行事,必须入规矩、依老理。不然,让人嗤笑。”
明道说:“听侄子的话,你也算是许亲了。下面的事,都按你的意见。你说咋着好,咱就咋着办。”
远举说:“我妹八岁,爹娘先后去世。我拉扯她已经十年,现在给她说婆家,说真的,我们两口子真有点舍不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舍不得,也得让她走。她曾对我说,哥,爹娘走的早,您把我养大不容易,以后我嫁谁家,都要多收彩礼,算我报答哥嫂的养育之恩。我说,别说傻话了,没了爹娘,哥嫂疼你是应该的。她说,哥哥把我养大成人,长兄如父,什么事都听哥的,只是这彩礼,就让我自己当家好吗?想想,妹也大了,懂事了,我只能尊重她的意见。按她的意思,我写了一张彩礼的单子,交给李叔,咱这亲戚成与不成,让李叔定夺。”
远举是着,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明道。
明道看了一眼老韩,正要展开。
远举说:“李叔先不着急看,回去再看也行。”明道随即就把单子装进口袋里,继续听远举还说什么。
远举说:“李叔,这单子上的东西,您若备齐了,咱就过礼,亲戚就算成了。下月十五为限,十五之后,若有人说媒,我妹可能要应允别家。”
明道微笑着说:“可以,听侄子你的。”
明道觉着远举也交代得差不多了,伸手去拿酒瓶,准备喝酒吃饭。
远举却站起来要走:“李叔、韩叔,你们慢慢吃吧,我家里有事,先回去啦。”
明道拉住远举:“有事也要吃饭,饭菜都上齐了,吃了再去办事也不迟。”
远举执意要走,明道看也留不住,只得喊来饭庄伙计,把刚上的菜打包,连同烧饼和酒一起装好,让远举拿着。
远举似有尴尬:“这多不好意思。”
老韩有些悻悻然,媒人为啥说媒?就图个吃喝。到口的酒肉跑了,换个场合,他肯定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这一次,为了好友明道,只能忍了。他也附和着说:“都包好了,拿着吧。”
远举笑纳:“见识李叔的为人了,见识李叔的为人了。”远举提着饭菜,点头致意,倒退着出门,然后转身离开。
远举走后,明道拿出聘礼清单,老韩凑过来看,他吃惊地说:“我的乖乖,他还真敢张口。”
十
回到家里,福伦还没有回来,明道拿出清单,念给桂云听。除了两套衣服鞋袜之外,其它物品全部折价成钱,总数一百九十几块。
桂云说:“咱给凑整,二百块银洋。”
两口子掰着手指头计算:留够吃粮和种子,留够生意的成本,也就只能凑出一半。还有一半,想不出着落。
两人对坐无语,桂云起身过来贴着明道坐下,她望着明道无奈的表情,心想,这老东西咋这么多受不完的罪呢?心疼男人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桂云看着明道说:“让老韩哥给那刘远举商量商量,缓一缓,容咱想想办法。”。
明道说:“人家给的期限,下月十五。”
桂云说:“这借也没处借呀?”
明道长长地叹口气,苦笑着说:“是呀,借也没处借。”
明道不停地抽烟。整个人笼罩在烟雾里。桂云几乎看不见男人那张黑瘦的脸。
桂云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内室,打开床头上的老箱子,搬出一个漆盒,打开盒子,取出两个黄布包递给明道,她说:“把这两件东西卖一件吧,不够,就两件都卖了。”
明道说:“放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桂云说:“家里放着能换钱的东西,你再犯难借贷,那是图啥?”
明道说:“老爷子给你的嫁妆,放半辈子了,还是甭动它。”
桂云:“我人都给了李家,东西不也是李家的?去徐州府当了吧,换钱给儿子娶媳妇。”
明道把桂云递过来的东西放下,把桂云依偎过来的身体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他贴近看着桂云的脸,尽管没有了年轻时的光泽,但在明道眼里,还是那么娇柔、那么美。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着桂云了。
他黑黑的、沟壑万重的脸,向着桂云还有几分丰润的脸贴过去。
早年,明道续娶,老夫少妻,明道倾其所有满足桂云,他宠爱桂云,特别容忍甚至纵容桂云的娇嗔和任性,这也惯坏了桂云的脾气。
一年多来,家庭走进低谷,是桂云撑起这个家。她的性格变了,语言、心情都变柔软了。特别对福伦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对明道,桂云变得更像一位贤惠妻子,对福伦,也更像母亲。女人的这种改变,是一个家庭蒸蒸日上的开始。
五环去世之后,明道和福伦身心经受不住打击,相继病倒。一段日子里,爷俩性命堪忧。桂云进李家门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少了哪个,这个家都要坍塌。同时,她也意识到,这个世上,只有这两个男人,才是她的亲人。那个自她进李家大门,就望而生厌的孩子,在她动辄打骂的环境中,也长大成人了。天底下,也只有这个已经长成男人的男孩,叫她“娘”。
他不是己出,不是亲儿。然而,自己没有生养,那他这个继子就是亲儿。这个孩子,多年像刚出壳的小鸡一样,“娘、娘”的叫她。终于把她的心唤醒。
作为娘,她并没有给这个孩子温暖和母爱,她感觉亏欠儿子太多,从今以后,她要弥补。在儿子身上、在儿媳妇身上,甚至在将来的孙子身上弥补。
跌宕艰难的岁月,让桂云如梦方醒,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人世间的道理。
三天后,明道让老韩带着福伦去下聘礼。收拾好车辆,明道把二百块银洋交给老韩。
福伦看到那么多钱,他说:“爹,为啥拿那么多钱?”
明道说:“人家就要这么多。”
福伦说:“这钱您借谁家的?”
明道说:“咱自己的。”
福伦说:“咱没有这么多钱。”
明道见儿子啰啰嗦嗦,有些不耐烦,于是说:“别问了,快和你老韩大爷上车吧,早去早回。”
福伦反而一屁股坐下。
明道说:“你小子咋啦,不娶媳妇了?”
福伦说:“不娶了。”
明道急了:“放屁,钱没偷没抢,是咱自己的。”明道脸色涨红似要生气。
福伦说:“爹,您就别骗我了,到底这钱借谁的?”
明道说:“你个拧种,你娘的玉佩,当年你外公给她的嫁妆,昨天我去徐州府当了。”
桂云正在往车上装一包新媳妇上轿穿的衣服,也不看福伦,自言自语似的说:“咱家的东西都是你的,你外公给我的,难道我就要带进棺材里?快跟你老韩大爷上车吧,别磨叽了。”
福伦磨磨蹭蹭上车,心里像有不快,一鞭挥过去,打在驴背上,大青驴向前穿出。
桂云喊:“让你老韩大爷赶车,毛手毛脚的,别出差错。”
两家商定的日期,刘远举早在大门外等候。躲在里间的兰香看见粗粗壮壮的福伦,心止不住地狂跳。这就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男人?
当看到老韩把钱摆在哥哥面前时,她惊愕地差点叫出声来。原来哥哥把她卖了。她不敢再看,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床上,蒙头大哭,又不敢出声,只能让泪往心里流。
父母去世,她成了哥嫂的使唤丫头。能拿动铁锨、镢头,就跟哥哥下地干活,回来还要帮嫂子做饭,并且洗碗、洗衣服都是她的。每年冬天,她的手指都要裂开许多裂口······
自小嫂子都是骂她是赔钱货,她也觉得将来出嫁,会让哥嫂花很多钱,自己就是一个赔钱货。可是,现在他却看到哥哥拿她卖了那么多钱。
“兰香,客人走了,咱下地干活去。”哥哥喊她。
一会儿,远举见妹妹没有动静,推门进来,看见兰香盖着被子:“捂着头,不嫌热?起来下地。”
兰香忽地坐起来:“哥,你把我卖了?”她第一次大声对哥哥说话。
远举说:“那是你婆家给咱的聘礼,还我把你卖了,哪有哥哥卖妹妹的?”
兰香说:“那咋那么多?”
远举说:“这不是他家富吗。那小子看上你了,非要娶你,为表示诚意,才给那么多。”
兰香说:“你骗人,他根本没见过我。”
远举说:“老韩对他、还有他爹娘说,咱家的兰香漂亮,又会做针线,又会干农活,所以,他家才给这几个钱。”
兰香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嫂子进来,没敢张口。
远举说:“洗脸去,跟哥下地干活。”
十二
福伦和兰香的喜事,没有上一次热闹。明道只请几家至亲好友,简单到仅剩过场。五环去世还不满三年,过分热闹,怕本村邻居说闲话,骂他李家不仁不义。另外,一档子接着一档子的事,也让明道拿不出太多的钱大操大办。
不过,喜事当天,围观看热闹的人,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因五环是本村的闺女,所以,兰香引来更多地品评。
兰香下轿,福伦的表弟不懂规矩,伸手扯下兰香的盖头。兰香索性不再拘谨,大大方方,昂首微笑着进了家门,没有扭捏姿态的新媳妇,身形更为婀娜,兰香的靓丽,一时惊艳全场。
也该福伦有福,这兰香相貌不在第一个媳妇之下,由于经常劳动,瘦而不弱,举手投足,更显干净麻利。闹喜的表兄弟动手动脚,都被她轻巧躲过,引起一阵哄笑。
明道和桂云老两口子,坐在该坐的位置,心花怒放,桂云偷偷对明道说:“咱钱花得值。”。
福伦似乎并不十分高兴,那一堆银元的影子总在眼前晃。他看着兰香拜堂时的温婉和娇羞,觉着她在装,一整天没有洞房花烛的欣喜和热切。他的“蔫”被桂云看在眼里。
离掌灯关门,还有个把时辰,桂云说与明道,两人有点蛇咬怕绳的惊慌。明道要将儿子叫出来训,桂云认为不妥,万万不能惊扰兰香。
明道生气又有点无计可施:“这小子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桂云:“这样吧,咱要让儿子知道咱俩对兰香非常满意,他小子也就没有脾气了。”
明道:“喊他出来,告诉他?”
桂云:“老爷子留给咱的两件东西,玉佩卖了,还有一个镯子,今天就给了兰香。让儿子知道咱不仅对那二百不在意,好像还嫌给得少。这一对镯子放我这儿那么多年,又怕碰了,又怕摔了,担不少心。给了兰香,我就少担一份心。从今往后,也是个传承,李家的媳妇,代代传下去。”
明道想想,这话在理。
门是半掩着的,桂云在门外喊“福伦”,兰香开门,把爹娘让进屋,兰香赶忙拉着婆婆的手,娘俩坐在一条长凳上,明道和儿子也分别坐下。
桂云似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轻轻拍着兰香的手,笑着说:“香儿,从今开始,咱就是一家人了,刚来到咱家,吃的,用的,有啥不习惯,千万给娘张口,可甭自己忍着”。
兰香低着头,轻轻叫声“娘”又抬头对着明道叫声:“爹”
桂云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黄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拿出那个脂玉手镯,拉过兰香的手,准备给兰香带上。
桂云:“香儿,娘也没有好东西给你,这个玉镯我从来也没带过,作为咱娘俩的见面礼送给你。”
兰香:“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您留着吧,我下地干活,带着怕弄坏了,咱家的东西,还是搁您那儿稳妥。”
桂云:“娘给你的见面礼,一定得收下,将来呀,你再把它给我的孙媳妇。”
兰香低头微笑不语,只是还想推辞。明道在一旁插话:“你娘给你的,就收下吧”。
兰香收下。
又叙了几句家常,老两口子适时回屋。
新婚之夜,福伦再没有和五环那时的生涩。两年,他生猛了许多,上来就直奔主题。开始,兰香心惊肉跳,对男人的来势汹汹,有些措手不及。像绵柔的太极,对阵金刚拳脚,忍受几招之后,才能得心应手。
福伦有意表现自己的强势,他甚至恣意胡为。兰香不仅没有推诿拒绝,反而推波助澜般的成全他,任由福伦狂放奔腾。然而,福伦终于承受不住兰香蛇的缠绕,章鱼的吸附。最终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他拥揽着她。
兰香:“聘礼钱,咱是借的吧?”
福伦:“不是”。
兰香:“骗人”。
福伦:“真不是”。
兰香:“咱哪来那么多钱?”
福伦:“咱娘有两件宝贝,先前给你的手镯,还有一块玉佩。都是外公给她的,玉佩拿徐州换的钱”。
兰香听后“哦”了一声。
福伦:“以后咱俩得孝敬爹娘”。
兰香:“我还没进门,就对不住咱娘,将来,你对爹娘不好,我也不依。俺家要的聘礼太多了”。
福伦:“没事,都过去了”。
兰香:“我是想报答哥嫂的养育之恩,没成想,让咱家日月这么紧。”
福伦不想让兰香再想聘礼的事,有意岔开话题说:“咱明儿要几个孩子?”
兰香:“随你”。
两人不再说话,兰香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吻着他。他的手在她身上随走随停。两颗自幼经历苦难的心,贴在了一起。如两叶小舟,相互泊在对方的港湾。
十三
兰香自幼没父母,积攒多年的“爹”、“娘”两个字,从嘴里成串地往外跑。明道还要走车,安心在生意上,桂云在家操持。
福伦成亲后,到了麦收时节,这时,春茬高粱也该锄草,农活挤在一起。福伦带着新婚的媳妇,投入到夏收夏种当中。锄,镢、镰轮番上阵。福伦劳动的优点是力量和幅度,兰香的长处是轻捷和利落。
麦子进场,要赶在连雨来临之前晒干入囤,打场是个紧活。
早晨,福伦和兰香把成捆的麦子,在场里撒开。早饭后,福伦开始压麦。牛拉着石磙,很像驴在磨道里走。推磨是驴围着磨转,打场是牛围着福伦转。这可是需要很高技术的活。每一圈,牛要往前挪动一个石磙的距离,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样才能让所有的麦子,都能从石磙下碾压过去。
牛在麦子上走得慢,木轴和石磙摩擦,发出尖细的声音,虽算不上音乐,可也悠悠扬扬似有规律。兰香在麦垛之间的阴凉处,做着针线,等待翻场。
福伦望着媳妇,脸上流露出满足和悠闲。他自然而然地唱起,从童年都爱唱的戏文:“辕门外响了三声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