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者(《淠河》2022.3)
丁迎新
一
一定要盖屋!
爷爷的两只手交叉笼在袖筒里,嘴里叼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响,能看见烟锅里一闪一闪的红艳艳火光。爷爷的姿势很固定,除了烟锅里的火光,看不到其他的变化。爸爸的左手二拇指和中指夹着纸烟,不时塞进嘴里深吸一口,再吐出一团烟雾把自己的脸给蒙住。有时,纸烟离嘴的一刻,上下嘴唇团结一致地一努,轻微地扑地一声,没吐出什么东西。右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紧跟着凑近嘴唇,拈出一根沾在嘴唇上的烟丝,扔在地上。
两个男人,有些相像。一个苍老了些,腰佝成了镰刀的形状,头发如地头的荒草一般无序和杂乱,间杂以大片的白,是白面粉里混进了黑芝麻的效果。另一个明显正是发福的中年,大背头黑幽幽地,纹丝不乱,面皮细腻许多,四个口袋的干部服,风纪扣严谨尽责,招眼就能看见左胸口袋上插着的两支钢笔。
一个坐在板凳上,身体微微前倾;一个蹲在地上,胸口几乎挨着了曲着的膝盖,面对着面,都没看对方,但意见已经达成高度一致。
这是两年后的我,想象出的画面,应该是符合史实的。得感谢他们的郑重决定,否则,就没我什么事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可隔壁的二奶奶实在是欺人太甚。老古话说,屋是万年桩。这老屋是我们共同的祖宗传下来的,在三个爷爷的手上分的家,共的还是一扇山墙,怎么倒要撵我们走呢?话说回来,不是他们的决策,又哪来我的出现?当然,这是我的私房话,不宜公开的。
我先来揭秘一下三家的渊源吧,以便讲述后面的故事。
老屋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不知道,听爷爷讲,是他的爷爷手上盖的,也就是说,已经住了五代人。传到爷爷手上,老屋已经是阴暗潮湿狭小,墙上长白毛,地上生绿衣,四方天井院里的石板上蒙着厚厚的青苔,光线暗得白天像晚上。爷爷的父亲就兄弟一个,可到了爷爷那辈,兄弟姊妹五个,姊妹出嫁后,随着三兄弟长大,不得不分家。爷爷是老大,先结婚生子,太爷爷太奶奶跟爷爷过,正屋加后厢给了爷爷。二爷和三爷还是光棍汉,一人一间偏房,分别为他们加盖了一间厨房。讲媳妇,娶亲,还是太爷爷太奶奶给主的事,帮的忙,媳妇到家,日子就自己过了。
三爷爷夫妻俩能干,吃苦耐劳,眼瞅着屋子太旧太小太少,不好住,就在原来的地皮上早早重新盖屋。但新屋与老屋的正屋,也就是爷爷的家,特意隔出一段距离,往另一边扩展了些,没了牵系和干扰。亲归亲,毕竟是两家生活,难免鸡毛蒜皮上起矛盾,尽量避免着。
二爷爷忠厚,娶个女人倒是过劲,可只是泼辣,于持家做活过日子上却少了能耐。没能力重新盖,就在旧屋的基础上翻了一下,在另一边多盖了两间新房,这边与旧屋相连的地方还是共一个山墙。照说也没什么钩挂扯,问题出在水井上,老水井在二爷爷家的厨房里,吃水得到二爷爷那去拎。二奶奶不高兴起来,有意把厨房门一关,把大门一关,出了门,爷爷家就没了水吃。三爷爷一堵气,新挖了一口井,可爷爷还住的是老屋,就是想挖,也没地方挖。
爸爸吃公家饭,常年不在家,儿女五个,负担重,爷爷和妈妈是生产队的整劳力,除了中午回来吃饭,白天不着家,可怜瘦小懦弱的奶奶又是个小脚,经常拎着水桶来回跑上好多趟,还是拎不到水。妈妈辛辛苦苦下工回来急着要吃饭,家里还没水烧饭洗菜,爷爷跑到二爷爷家吵过几次,就被二奶奶骂了几次,脸上给抓伤了几次。
最可气的是,二奶奶好使坏,今天从爷爷家摸个鸡蛋,明天拐两根木柴,说不定哪天把鸡赶进了她家的鸡笼。欺负奶奶小脚,常年不下门坎,绊倒过奶奶好几次。奶奶前边走,后边往奶奶拎着的水桶里扔脏,被孩子们看到了几回。
爷爷和爸爸这才下定决心,不管如何,一定要盖屋!而且是换个地方,重新盖,离老屋越远越好,离二奶奶越远越好。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啦。宅基地好说,寻找一处自己看中的地方,爸爸是公社干部,跟村里打个招呼,老屋地基交回生产队里用,办个手续就成。关键是家里穷得叮当响,肚子喂饱就算不错了,又哪来的钱盖屋?
可决心下了,话也放了出去,不盖也得盖,除非把头埋进裤裆里,从此不见人。
爸爸是干部,好开会,晚上,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开会了,在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奶奶像菩萨一样,窝坐在小竹椅里,始终面带微笑,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在这个家中,她的话最少,笑最多。平时,庄子里的其他奶奶来了,坐在一起拉呱,奶奶也大多只是哦阿的语气词,要不就是嘿嘿地笑。
都是爸爸一个人在说,屋是肯定要盖,而且要盖庄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没钱,就一步步来,先准备屋料,再打地基,然后再盖。钱,由爸爸来借,借多少钱,干多少活。今年盖不好,就明年接着盖。人工尽量跟人家换,等人家盖屋时,再还人工。舅舅,姑爷,姨父,都联系联系,现在帮了我们,我们以后再帮他们。我就不信,屋盖不了。
爷爷坐在那抽旱烟,听见嘴巴吧嗒吧嗒地响,看见烟锅里的火红艳艳地,一闪一闪。妈妈在纳鞋底,针上连着麻线,从这边扎进去,再从那边拔出来,不时把针还在头皮上划拉两下。爸爸抽的是纸烟,不像爷爷,老是要揭开煤油灯的灯罩凑上去猛吸一口,才能点着。一根小巧的火柴,在侧面的黑火纸上一挑,一团火焰舞蹈着,就把香烟点着了。
在煤油灯昏昏黄黄的光影里,四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皮影戏。会开完了,墙上的皮影戏还在继续,只是没有声音。先是奶奶去睡了,接着是爷爷,一路咳嗽着,然后是爸爸起身,最后是妈妈。妈妈永远是最后上床睡觉的人,熄灯的人。
二
正式盖屋了。
山上有的是树,但那是生产队的,跟粮食一样,得花钱买。家里九口人,五个孩子在长身体,一个比一个能吃。只有爷爷和妈妈两个人在生产队干活,工分换来的粮食远远没有人家多,更不够吃。每到年底分粮时,爸爸就用工资钱,从生产队买。就这,还是得靠屋前山后开点荒地,偷偷摸摸种些南瓜、红芋之类,掺杂着吃,才勉强不断顿。
爸爸不从生产队买树,有多重考虑,怕别人闲话是一方面,也怕乡邻们说占集体的便宜,利用干部的身份私人占公家的便宜。爸爸从老远的更大的山里的林场买,树又大又圆,买回来堆在场地上,让庄子里的人羡慕得要死。都说,乖乖,这树怎么长的,长这么大。那一刻,平时总板着脸的爸爸哈哈地笑,一人一支地散烟。大家伙接了烟,不接爸爸擦着的火柴,把烟夹到耳朵上,舍不得抽。
从屋料运来家开始,爷爷没在家睡过觉,就在新房地基旁边搭了个简单的棚,晚上就睡在棚里,看屋料。刮风下雨都是。
爸爸自己选的宅基地,这跟别人家大不一样。别人家都是请先生,把一家人的生辰八字都算算,把湾上湾下都转转看看,然后敲定一处地方,说是风水宝地,可保人丁兴旺,子孙升官发财。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个干法,可哪一家哪一代也没见有当了官的,发了财的,一个个还在黄泥巴里找饭吃。爸爸倒是十里八里唯一的干部,吃国家粮的人,有老人说,是因为老祖坟发了热。
爸爸对自己选宅基地,有另外的说法,说,我是国家干部,不能讲迷信。我在心里揣摩过,估量过,而且是很多回,就算不是迷信,也是有讲究的。
我座落在湾冲的中间,离湾口不远不近。整个湾冲稍稍倾斜,像个斜靠在山梁上的鞋。鞋头朝上,与山尖平齐,最上湾的人家等于在半山腰上,从湾口到家得走半个多小时,还全部是上岭路,累得七喘八吭地。鞋后跟连着通向公社的路,路的另一头通向山外的晓天镇。通向山外的路,有好几十公里,跟一根绕在山腰上的绳子差不多,没多少人走过,也没必要走。只有山外的货郎和往山里的供销社挑布匹油盐笔墨等货物的挑夫,才会走。爸爸走过,那是到山外的山外的县里开会,一去就是几天,要挑着被子去。
话扯远了,再说回来。选宅基地,路途远近是一方面,关键还得讲风水,到底可旺人。我背后紧靠着山,坐西,面向是正东,前边是山,昂头才能看到山顶,山顶上面是出太阳的东方,不左不右,与太阳正对面。山顶像是人的脑瓜子,上面一层头毛,额头是个石崖壳,石崖壳下是个仙人洞,好比眼睛,只有一只,可时常有人烧香放炮竹。山与我之间,是条从上湾流下来的小河,一直流到下湾,然后汇到湾口外的大河。小路与河平行,横在门前,上湾下湾都从门前过。
打地基时,挖了小半截山脚,一层黄泥的下面是麻骨石,麻骨石太硬,还放了炮,这在盖屋是稀罕的事。石头正好用来砌地基,高高的地基,既防水,又牢固。虽然我不懂风水,但背靠山,可谓稳;早上晒太阳早,可谓暖;河在跟前,淌财流金,洗衣再方便不过。是个好地方。
巧的是,旁边不远就是上好的黄泥,粘性大,攥攥就能成团,又省了搬运的功夫。从砌地基开始,然后打墙,舅舅、姑爷、姨夫们都来了,加上湾里的男劳力们,全是干活的好手。在行的当主谋,不在行的打下手。妇女和年纪大的男汉挖黄泥,挑黄泥,上墙的是青壮年,能上高,往墙板里倒黄泥,再用墙杵筑实,要有一定的技术。一节一节地往前拱,再一层一层地往上接,马虎不得,含糊不得。逢到下雨天,就得歇,还得用塑料皮把砌到半截的墙给盖起来,千万不能打湿。
天晴的时候,就到处请工,趁着太阳好干活,赶工。张三李四王五,哪个借了多少工,都记在小本子上,一清二楚,以后慢慢还。亲戚算帮工,没法一是一地还,等他们家有事时,肯定义不容辞。你帮我,我帮你,这就是旧时农村的生存之道,做人之道。你家有事,帮的人多,说明你过去帮人家的多,人缘好。反过来,就是不得人喜欢,不是躲奸耍滑好占人便宜,就是待人尖酸刻薄,没人敢沾。
杂七杂八的活,是妈妈的,包括烧饭搞吃,伙食不能太好了,也不能太差。既要节约,又要面子上过得去,不能让人耻笑。做力气活,苦劳力,不能待人慢了。砌地基打墙等技术活,爷爷是主导,上上下下得盯紧,起早点,歇晚点,不能松懈和打混工,越实在越好,越牢靠越好。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时时上心卖力,还得自家有人掌。
爸爸对于盖屋是外行,偶尔来家一次,散遍烟,看看热闹,扯扯话,发表发表意见。像真正的主人,始终一身干净,一滴土都不沾。
小主人们该出场了,要不后面的事没法说。五个儿女,分别是大姐、二姐、三姐和大柱子小柱子,没错,最小的两个是儿子。不容易呀,在农村,这就扬眉吐气了,腰杆子能挺起来。就算是再穷,至少是有后代根的,绝不了后。要知道,只生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家,见人都低人一头,死了都没人摔孝子盆、扛招魂幡和烧纸。风俗习惯里说,女人烧纸,先人是收不到的。
五个儿女之间,相差最大的隔了四岁,相差最小的是两岁,大柱子和小柱子就是。不说上学,就是吃饭都抢。衣服上好说,大的穿小了给老二,老二穿小了给老三,等最小的穿时,基本上就是看不出颜色的补丁加补丁了。有得穿就行,只要不光着。
屋盖好的时间,我永远不会忘,是1975年5月1日,爸爸特意挑的,在5月1日上梁,说是好日子。
三
屋盖好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正式诞生后的生命开始,幸福时光的开始。每天看着他们出门和回家,是我最开心的事。因为我的存在,不只是他们有了归宿,而且是引以为傲的安乐窝,世界上最安宁安全和自在快乐的地方。
我很大,也很空,有别人家的屋子三个大,进深和高度都是人家不能比的。单堂屋,就能摆下八张八仙桌,同时开席饭。格式也不一样,别人家都是进门是堂屋,左右各一间,后面或者侧面加一间小的作厨房。我是一溜四大间,除了堂屋中间没隔墙,其他中间都砌了隔墙,堂屋、客厅、爷爷奶奶的睡房、爸妈的睡房、孩子的房、厨房都设置得好好的,井井有条。黄泥粘性好,墙筑得也牢实,刀子砍在墙面上只有一道浅浅的印子,像是砍在石头和青砖上。大门高,过年大门上贴的对联得用两副对联拼接在一起,门框比大柱子上学的几本书叠在一块还厚。家里面的床、站橱、衣箱、柜子和桌子,都是旧的,旧得发黑,只有大柱和小柱睡的床是新的,很简单的木架床,还打了一张新饭桌和四条新板凳。饭桌是门面,吃饭要用,大柱和小柱写作业也要用。
站在屋里喊一声,能回音好久。屋子高,土墙厚实,门窗严实,冬天暖和,没有一丝风能透进来,夏天凉快,扇子都免了。
没办法,为盖屋,借了一屁股债。爸爸当时瞒着,不愿意说借了多少,只是说借了钱,直到还了十多年才还清之后,才说出数字,借了有八百多块。那时,一个鸡蛋只卖五分钱,爸爸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十几块钱。大姐小学只念了几年,就被爸爸安到公社当广播员,为的就是减轻家里的负担,后来自己通过考试转正成为吃国家粮的,反倒因祸得福。大姐从上班那天开始,工资就直接由爸爸领,只甩给一点饭菜票。大姐快结婚时,还每月上交工资的一半,结婚十年后,女儿上初中了,才停止上交。
爷爷是上吊死的,这是很令人惊讶的事。在农村,只有受儿女虐待的老人,才会想不开,上吊或者喝农药或者投井寻死。事实上,爷爷是因为病痛实在受不了,家里又没钱治,一个劲地拖。没想到,趁着妈妈不在家,爷爷偷偷把自己的布腰带拴在厕所屋檐的横梁上,吊死了自己。妈妈中午从生产队干活回家,才发现。那时奶奶的眼睛已经瞎了,饭菜和用水都要端到手上,原先承担的一点家务全部压到了妈妈身上。妈妈是全家唯一的劳力,生产队的活一天不能歇,歇了就没工分。只能比以往的越早歇晚,更起早歇晚,劳累的程度可想而知。因为爷爷的死,什么传言都有,儿子媳妇虐待是传得最凶的。妈妈哭得呼天抢地,倒不是对爷爷感情有多深,而是觉得冤屈,而且无处可以伸。当干部的爸爸是场面上的人,更承受不起那个压力,特地请县公安局上来调查,然后把真相公布出来。就这样,那几年的日子,还是抬不起头。
大柱和小柱是无忧无虑的,爸爸不在家,他俩就是王,爬高上低,上山下河,什么事都干。跟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敢。妈妈永远是嘴巴上狠,说要告状,真到爸爸回来了,为了什么事责骂他俩,反而护着。为了看一场电影,能跟着庄子上的大人天没黑就动身,翻过两座山头去看,看完电影到家,已经是半夜。隔壁生产队有户人家是个木匠,手头宽裕些,买了台跟两块砖头并在一起差不多大的黑白电视机,等于天天晚上放电影,就天天晚上翻山去看。许多人挤在一起看,跟看电影一样热闹。
对了,我的堂屋也放过电影。那一次生产队大场地上放电影,放到一半,突然下雨,有人提议搬到我堂屋里放试试。一个生产队一年才放回把电影,哪舍得电影没看完就没了?大家伙一起动手,把放映机抬过来,银幕大了不好挂,就把堂屋中堂上的毛主席像取下来,干脆把白墙直接当银幕用,一放,还真照,差不了多少。
不管怎么说,对于大柱和小柱来说,那段童年的岁月是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长大后还在回味无穷。
分田到户了,山场、坡地和稻田,还有生产队的牛和农具等等,全部分到各家各户。凡是生产队的东西,都分成若干等分,再按人头抽签,谁抽到就是谁的。大家伙不解,不是从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进发吗,怎么又变成私人的了?可上面既然指示了,就得这么执行,单干。
一开始,一家一户单独干活还不习惯,在一起又说又笑又闹地干惯了,突然冷清,受不了,无聊,干得没劲。可显然地,干活更用心了,专心了,因为种出来的粮食全部都是自己的,种得多,就收得多。山上的树能砍了,卖了的钱也是自己得,竹子也是,茶叶也是,桐茶花果什么都是。有树贩子进山来,还有专门收竹子的,不用扛到遥远的晓天镇上去,在家门口直接就能卖成钱。树不给大量地砍,偷偷摸摸地砍几根是没问题的,哪家都这么干。手头灵活了,有了余钱。吃肉也不用非要等到过年杀猪,请人吃饭的桌子上菜的花样多了,还有酒,还有新出现的乍喝起来像猪臊水的啤酒,补丁衣服少了,等等,不知不觉地哪一方面都在变化。
先是奶奶去世,接着是三个姐姐先后出嫁,随着大柱和小柱慢慢长大,家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好。家家都有了电视机,爸爸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其实是大柱和小柱一天到晚跟妈妈磨,逼着妈妈向爸爸要,才买了电视机。由于是山区,在屋外竖个高高的天线,转来转去地调方向,才只能收到安徽电视台一个频道的节目,还有雪花点,不清楚。
两人知足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妈妈每天晚上再骂,照样看到“谢谢观赏”四个字出现才睡觉。第二天早上,再一请三催地起床上学。
这时,山乡开始修公路,从半山腰上,像刀砍树一样,把山砍出一条路来。原先的路细小,隐蔽在草丛中,别说从远处看不到,有时就是走在路上都分辨不出来。这路不同了,像一条土黄的绳子缠在山腰,从这个山扯到那个山。路面就是石子和泥土,一辆汽车开过来,行人就得赶紧贴到山壁上。很少有汽车开进山,有的只是突突响的三轮车和拖拉机改装成的车,拉人。这是头脑活络的人想出的赚钱的主意,车厢上搭棚,挡雨雪,挡太阳,装货也拉人。正上初中的大柱小柱,家离学校有六七里路,每天早晚得走。这下沾光了,瞅准车子爬坡时速度放慢,屁股黑烟直冒,几步小跑,一窜,双手抓住车棚两边的铁架,脚步在地上一点,踏上车厢上的踏板,上了车。跟着到达目的地,再蹦跳下来。
四
一晃,大柱上高中了,是六十多公里外的县城里的高中。小柱也上高中了,近些,在晓天中学,也有二十公里。两人都住校,大柱是两三个月回来一次,小柱是两三个星期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下妈妈。爸爸在撤区并乡时,调到了晓天镇上工作,路途更远的缘故,回来更稀少。再一晃,大柱和小柱都上了大学,然后就分别在省城和县城找了工作,回来比爸爸还稀少。
爷爷奶奶房间的隔墙早就拆了,厨房变得更大,像是外面的场地搬回了家,光空着,没有用。只有妈妈一个人转来转去。客厅的隔墙也拆了,兄弟俩小时候睡的床移到了顶头的房里,和爸妈的房相邻,走来走去,看一眼他们睡的床,心里踏实点。反正都不在家,就是特意搞出一间,望着还难受。在庄子里,以能吃苦最勤劳出名的妈妈,现在懒了,除了家外的活,进了家门,什么事都不想干,没劲干。为谁干呢?已经整齐得不能再整齐,扫得再干净,擦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就好比烧饭炒菜,烧好了炒好了,也没人吃。
妈妈最喜欢坐在后门口。奶奶在的时候,那是奶奶的地盘,一把小竹椅靠在门框,瘦小的奶奶窝在竹椅上,跟一只猫差不了多少。每走近一个人,瞎眼的奶奶是第一个知道,最盼的,是爸爸的脚步,老远就能听出来,笑嘻嘻问一句:是儿子吧?
如今,轮到妈妈接班了。妈妈不是窝,而是上半身前倾,两手搭在膝盖上,不是奶奶那样的享受的姿势。在妈妈,从来只有劳作,没有享受。妈妈把目光抛向门前扭扭曲曲的小路,一直伸向下湾口的唯一的小路,看偶尔才会出现的人影,即使是一只孤单的狗,也能引起妈妈的兴奋。以前,妈妈从没闲着的时候,走路都恨不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只有白天没有晚上。即使坐在那,手上也不会歇,择菜,纳鞋底,补衣服,总有事情干。可现在没了,没有衣服要补,鞋子是买,菜园里的菜光长,收回来没地方放,也没人吃。
妈妈已经日渐苍老,陪伴她的我,也是如此。屋顶时常会漏,屋太高,找不到敢上高的人捡漏和维修,也找不到当年土造的屋瓦可以替换;黄泥的地面坑坑洼洼,不再平整;墙面发黑,满是斑斑驳驳;门框门板上尽是虫眼,发黑发灰,多年积累的刮不干净的对联纸层层叠加,显出岁月的年龄;房里的楼上以前是可以睡人的,来客多时,稻草一铺,再铺上被子,睡六七个人没问题,现在半年都不上去一回。家家户户比赛似地,盖起两层或三层贴满瓷砖的楼房,只剩下老迈不堪的我,尴尬地可怜地无奈地畏缩在其间,那么刺眼,那么不谐调,那么孤单,那么不合群。
我开始可怜妈妈。
这家,压根就是她一个人的,主人是她,料理是她,打扫是她,看护也是她,所有的责任都是她。记得姐弟几个还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山里的暴风雨能把碗粗的树给刮断,把稻草堆给刮翻,河水能暴涨到没法过河。屋后紧挨着山,山上平时细小的山泉全发了疯,挟带着石头、泥砂和断枝杂草,成了汹涌的垂直的河,急驰而下。后屋檐下面的堰沟,眨眼就被冲泄而下的泥沙填塞,水太猛,走不掉,淹着了墙。泥墙啊,哪能经得住水淹泡和急流不断地冲击。瘦小的妈妈戴着锅盖大的斗笠,穿起拖地的蓑衣,抓起板锄,冲进别人躲还来不及的风雨,拚命地掏挖屋后的堰沟,疏通水道,把急流撇开墙角。那样的时候,妈妈不是瘦弱的女人,而是顶天立地的将军,捍卫着这个家,保护着我。
那就是责任,她一个人的责任。
其他的人呢,都是过客,只负责享受家的温暖。大多时候,是把外面的世界当作自己的天地,奔波和闯荡,期待扬名立万。受伤了,疲惫了,累了,才回到家,休养生息,安享家的舒适和自在。稍不如意或激情勃发,又一脚出门,家又被抛在了脑后。可妈妈行不通,家是妈妈仅有的天地,就是妈妈的世界,除此,妈妈无处可去。
我又能去哪里呢?这里也是我的世界,也是我的天地,除此,也无处可去。
我和妈妈同病相怜,相依为伴,一起孤独,一起衰老。我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我们,随着时光和岁月的无情,又将会如何。
不只是我想不通,可怜妈妈,妈妈自己也想不通,这家怎么成了我一个人的呢?大柱和小柱偶尔回来,妈妈就问:这家你们都不要了?两人的回答大同小异:现在只要有钱,哪里都是家。等爸退休了,你们俩还待在这干嘛?我们在哪,哪就是家了。妈妈摇头,嘴上没说,心里已经在说:就是死了,这里还有埋我的土,城市里有吗?爸爸说起过,城市都是火化的,一个小盒子装着骨灰,屁股大的地方就是墓,还好几万呢。晓天以下的乡镇已经在火化,火化后再葬。妈妈不敢想象,好好的人像柴草一样给烧了,成了灰。不干,坚决不干!
大女儿工作调动了,随丈夫去了县城,然后在县城安了家。那两个女儿当年把求学的机会让给了大柱和小柱,都务了农,随后嫁在本乡,都随着丈夫出了门,在外打工。一个在江苏,一个在浙江,干得不错,还在外面买了房,比大柱小柱回来还少。大柱小柱一个自己主动下海,从公家辞职出来做生意,一个是所在的企业破产下了岗,被逼着自己干,具体做什么,
唉!要是他们长不大多好,还在跟前。现在倒好,一个个翅膀硬了,飞了,逮都逮不到,连老娘都不要了。
五
搬家,到晓天镇上住!
临近退休的爸爸和妈妈郑重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欲哭无泪。
爸爸回来跟妈妈商定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镇政府里找好了房子。知道妈妈舍不得离开,不愿意离开,就把之前零零碎碎灌输的东西再集中郑重地阐述,把厉害关系摆出来,让妈妈意识到严重性和紧迫性,总之,已经到了非搬不可的地步。
从这晚开始,妈妈不再安眠。我看到,妈妈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不安稳。在以往不是,劳累惯了的妈妈,一躺到床上就会睡着,还会打呼。不再劳累的妈妈,像是要把以前缺失的觉找回来似的,睡得早,起得迟,而且在床上的时间总能睡着。爸爸说是身体衰弱的表现,妈妈不管,能睡着总比睡不着要好。可现在不行了。
得到了妈妈的同意,爸爸兴冲冲又去上班了,等哪天有空,叫两个儿子回来搬家。妈妈发呆的时候更多了,以往,大多是坐在后门口,望着小路看呆,现在,妈妈是在屋里发呆。家里的东西摆放,一直是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妈妈又开始整理,开始用抹布抹,用扫把扫。床,老站橱,新站橱,角橱,衣柜,箱子,桌子,板凳,椅子,碗柜,锅台,条台,儿子早就不再骑的自行车,没人看的电视机,儿女们早些年的书,不再碰的录音机和磁带,轻手轻脚地擦,轻手轻脚地抹,轻手轻脚地摸,生怕碰痛了它们,比儿女们小的时候为他们擦脸还温柔。儿女们小的时候,也是妈妈年轻力壮正忙的时候,每天冲锋打仗一样,从队里到家里,从家里到队里,顾不得细致地料理,将就着有个样子就行。
面对每一件家具和东西,妈妈都能想到往事,与爷爷有关的,与奶奶有关的,与爸爸有关的,与每个儿女有关的。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
真地要搬了,大柱和小柱都没回来,说是忙,都说,家里也没什么好搬的,都旧了破了,一切重新置,钱由他们出。爸爸只安排了一辆车,把妈妈舍不得丢的一家人的衣服、被子之类捆成包,搬上车就行。
有乡邻想买我,其实是买屋地场,重新在上面盖楼房。爸爸是国家干部,两个儿子上了大学,乡邻们归结为是屋场地风水好。妈妈坚决不同意,说,还会时常回来住住,还要搞菜园,山上的树和竹子得经常回来照看照看,地里的茶到了茶季得摘。总之,什么都不能丢。爸爸部分同意妈妈的意见,夏天热,山里凉快,回来住住是要的。至于菜园山场,没那个本事看了,把自己看好就算不错。
一把锁,把大门锁上了,也把我锁在了记忆里,锁在了冷清和寒冷里,锁在了孤苦和寂寞里。妈妈站在我跟前,她把箱底最好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衣服还带着折痕,像过去出门喝喜酒时一样清爽整洁,花白的头发像火焰在烧。我看到妈妈的手在抖,两只手在胸前握在一起,共同在抖。爸爸在催,走啊,破屋子有什么好瞅的。妈妈不说话,不识字的妈妈只知道干活,只知道做事。就算是教育儿女,也只是把爸爸说过的道理再重复说给儿女。
六
没人陪伴的我,开始荒凉和破败。
灰尘自由自在地抢占地盘,任意和疯狂;常年不开门窗的缘故,屋里变得阴暗潮湿,到处长霉;屋顶漏了,没人管;堰沟堵了,没人问;屋檐塌了,没人在意。我想不通,当初建造我的人,一直在我的怀抱里遮风挡雨,抵挡炎热和寒冷,休憩欢乐和长大的人,就这样抛弃我了?
据说,爸爸退休了,住的地方从镇政府里又换到了另外一处公房。先还有几个夏天,妈妈和爸爸一起回来,小住些日子,自从爸爸突然晚间吐血不止,紧急送到县里医院诊治后,再也不回来了。期间妈妈回来过一次,可又一次跌倒了,而且是在家里跌的,从那以后,妈妈用上拐棍了。他们深深体会到了山乡突然紧急情况出现时的不便,他们一个人真地不能照顾自己,得相互照应着才行。妈妈再也不回来了,步履日渐迟缓,靠拐杖帮忙才能动步的妈妈已到了靠人伺候的地步。我真地被遗忘了,像扔在垃圾堆里的废弃物,连收破烂的人都不屑一顾。
爸爸和妈妈最后一次回来,是儿女们把他们送回来安葬。爸爸成了一捧灰,装在骨灰盒里,妈妈不愿意火化,是用棺材盛装的,没进家,只在门口停放,和乡邻们道个别。然后,直接抬上了山,葬在了老坟山上。
我开始闭上眼睛等死,再无任何留恋,其实,已经是死的状态,只是不甘心而已。死,我最终的归宿,即使是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人是有子孙后代风光体面送别的,而我,只有孤独悲哀伤感地从荒凉到破败到崩塌到倒塌到成为一堆垃圾。我是山乡唯一的老古董,老不死,活在一天,只有被人笑话的份。
昏昏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晨昏,多少个日出日落,庄里的青壮年都出门打工,他们的孩子也随同父母在外生活和上学,有的连过年都不再回来。老人们一个个地去世,仅剩下七八个老人默默无声地过着每一天的日子。家家高大气派的楼房,像我曾经一样地空荡,孤独的身影进出,有的一把锁着,荒草慢慢生发和围绕,像山坡上花大代价建出的豪华坟墓。
一年一度的清明,大柱和小柱带着妻子和孩子来了,从我身边匆匆而过,哀叹几声,伤感几下,到山上做了清明就又匆匆离去。也只有每年的清明节,他们才来看望一回,祭奠一回。顺便看我一眼。
七
通往山外的公路上热闹起来,车来车往,络绎不绝。连湾里也时不时有陌生人跑进来,对什么都稀奇,都感觉好玩,还跑到我的跟前四处乱拍,用手机拍,用相机拍。我见过爸爸带照相师傅来家拍照片的,知道那是拍照。现在怎么这么多照相师傅?相互拍,还拿着杆子伸着拍自己,还站在一起拍。
原来,城里人热衷到山里来玩了,尤其是公社方向再往山头上去二十多公里,最大最高的猪头尖被开辟成风景区之后,吸引了大量的游客汹涌而至。清新的空气,清澈的山泉,野生的瓜果蔬菜,树木花草石头,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视为宝贝。连带着另一头的晓天镇也火爆起来,破烂不堪的老屋都成了景点。来吧,玩吧,闹吧,这大山里还从没这么热闹过。人家要人丁兴旺,地方也要人多才发旺,我是看不到了,唉!命苦,没赶上好时候啊。
突如其来的一天,有人开我大门上的锁,锈蚀不堪的锁,开了老半天,最终还是用石头砸烂了,推开了笨重朽烂的大门。一屋的阴冷潮气一下子扑出来,包围了进门的两个人,我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一看,竟然是大柱和小柱,白胖得几乎认不出来的大柱和小柱。我抬起无力沉重的眼皮,勉强跳动着兴奋和疑惑的光亮,他们终于回来了,竟然回来了,他们是要干什么呢?
我看见他俩在指手画脚,里里外外地看,细细地看。屋顶、门头、屋檐、箱柜橱柜桌椅和锅台,全部认真地检查,边看边商量和争论,边思考,脸上洋溢着喜色。难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俩走了,过了几天再回来,带了一辆货车,车上堆得高高的好多东西。随后,不断地有货车往这里拉东西。他俩住在了最近的邻居家,请了好几个人,从外地请的,从里到外地对我进行清理打扫和翻新。原貌保持不变,屋里的东西也不改不动,只进行维修。
不同的是我的周边,在老乡邻们的参考和帮助下,完全按照我诞生时有的物事开始布置。山坎上,小河边,田间,地头,稻草堆、柴垛、牛屋、猪栏、老式的脚踏打稻机、手摇风车、水车、稻箩、扁担、簸箕、粪箕、筛子、火桶、火坑、纺车、织布机、炒茶锅、烘茶篓、石磙、石舂、石磨、锄头、镰刀和犁田用的犁耙耖,细小如蓑衣、斗笠、草鞋和做布鞋的零零碎碎,全都想方设法征集得样样都有,牛猪狗猫鸡鹅鸭暾也全了。还照原先的样子,建了个生产队的公屋。荒了的田地重新开垦使用,庄上和附近的老人都上了班,做当年做的活计,不用考虑产量,只负责照原来的模式和样子干活就行。连小河里也放上了小鱼和泥鳅和虾子和螃蟹等,只允许用大柱小柱小时候摸鱼逮泥鳅的工具和方法,捞上来的可以按土办法烧了吃,也可以放生。
我成了城里面时兴的农家乐,不一样的是,是原汁原味山乡风味和当年特色的,大碗茶饭,柴火锅灶烧饭,我又是吃喝睡觉的家了。我又活过来了,恢复成了家的模样,人丁更兴旺的家,来来去去,家人不断变换而已。
单独一个我,是远远不够了,大柱小柱还打算复制几个我。出门上工,进门歇息,犁田打耙,栽秧割稻,缝补浆洗,喂猪养鸡,让那些城里来的人过妈妈当年一模一样的生活。孩子们的生活,则是大柱和小柱小时候那样的。不用电,没有电脑和电视,只有收音机和煤油灯,还有书。还有火把和月亮星星,还有萤火虫,还有蛙鸣和鸟叫。
这世道真搞不懂,怎么就又复古了呢?一个个往外奔,现在又一个个向回跑,先是农村人向往城市,现在成了城市人向往农村了。现代的生活过腻了过厌了,又想过以前的生活?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年老的腰身,焕发了新机,又精神抖擞了起来。原来,我还有价值的,很大的价值,很受欢迎呢。
只可惜,爷爷不在了,奶奶不在了,爸爸和妈妈不在了,尤其是妈妈,要是他们还在该多好啊。晚年的妈妈,盼的不就是爸爸和儿女能够经常回家吗?回到我的怀抱,只有在我的怀抱,才是圆满的家,幸福的家。早出晚归,晚有灯火,灶有烟火,栏有猪,仓有粮,有鸡有鸭,热热闹闹过日子,安稳的日子,幸福的日子。
大柱和小柱特意竖在公路边上,指向这里的导向牌子上写的是:
这里是妈妈的家,我们的家!
唉!算他俩有心,倒也很符合事实。因为,我就是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