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航
文/志浩
当我背着那个琴盒再次来到老航家时,只听到隔壁院子里的一只狗在叫,而那座苍白的古堡里,就像一个空无一人的山洞,悄无声息。
(1)
认识老航,是在他的餐厅里。那时候是秋天,我回南方过节,节日前夕,我找到一家鲍汁餐馆吃饭,在门口遇到一个没穿工作服的迎宾男人,对我鞠身迎候,他绑着头发,一眼看去有点艺术家范儿,我微笑以对,心想他应该是这家餐馆的老板吧。
这是一家极富艺术性的楼式餐馆,色调柔和温婉,墙上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浪花深处,是一对父子牵手的背影,伴随着轻音乐的悠扬旋律,更显空灵悠远。我在二楼落地窗前就座,点餐时,那个绑头发的男人亲自过来为我导航,还说菜品全部给我七折优惠,当时我感觉有点庆幸。
饭后在服务台结账,那个男人再次走过来跟我客套,寒暄了几句家常,然后拿出一支笔,让我写下联系方式,我稍做犹豫,但还是把电话号码写下,他说,再留下其他通讯方式吧!我与旁边的服务生面面相觑,因为不好推辞,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把网络通讯号写下了。走出门口没多远,他一直在后面挥着手:“小伙子,中秋节快乐啊,再来啊!我要送你月饼。”
他的热情,让我冥冥中有所感动,连声道谢。
中秋节那天父母并没有在一起吃饭。父亲离开这个家很久了,我从北方大老远回来,本想让父母能够在这个节日里团聚一次,没想到是这个局面,我倍感失落。黄昏时我还在外面兜兜转转,路过那家餐馆附近时,我还是决定再去吃一次。这次没有看到那个绑头发的男人,但其他的服务生依然很热情,刚入座,餐厅的主管人员便给我送来了一盒精美的月饼。晚上回家一打开,发现包装盒底部有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一个男人的照片,男人绑着头发,站在一个礁石上吹笛子,下方写着联系方式,还有两个潦草的字体:老航。
(2)
我就这样初识老航。后来我把这些情节告诉朋友,朋友仰天大笑,说听起来太像电影情节。没人知道,老航的人生也许比电影还要跌宕起伏,在这场电影里,我和老航,都双双入戏。
其实那个晚上打开月饼盒之后,我很快就把盒子连同那张卡片一起扔掉,第二天就飞回北京。至此,我没有再见到老航。
几个月后的寒假,我重回南方,这一年的南国特别冰冷,下起了多年不遇的冰粒,我刚走出机场T2航站楼出口,就被天桥上的一辆车拦住,车上的人摁着喇叭,摇下窗子把头伸出来:“小伙子,从出口出来就看到你了,快上车吧!”
是老航,我当时很震惊,寒暄过后我才得知,原来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老航曾经添加过我的网络通讯,我们虽然从未聊过,但他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知道我今天回南方。他说,他在朋友圈里知道我家人今天很忙,没法来接,所以他就来了。
那晚老航载着我,其实哪里是送我回家,车子回到市区,一路七拐八弯,最后直接开进了一个大院。这是一座古老的住宅,暗白的楼墙上爬满了青藤,像一个大户人家,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院子是无产阶级革命家邓颖超故居的邻里。
老航的家很大,像个教堂一样,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像一座古庙,但拾掇得非常干净,所有的摆设都井井有条,一只秋田犬摇着尾巴在厅堂里进进出出,最令我眼前一亮的是,客厅的一侧摆满了各种乐器:钢琴,古筝,葫芦丝,横笛......满目琳琅。
老航招呼我随便看看,喜欢什么样子的乐器,可以拿走。然后他戴着围裙,独自一个人去做饭,我在外面,听到偌大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就像眼前这些乐器混杂出来的交响曲一样,我无法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那晚老航做了很多菜,还上了酒,餐桌上烛光摇曳。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我眼里,还是那么的陌生,确切地说,我只是在他的餐馆吃了顿饭,只不过是他紧有一面之交的顾客,而他为何对我这般热情,并且似乎还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关于我的一切。
我忽然开始警惕了起来,老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和蔼地对我微微一笑,我像个坏人吗?
没有。回答的时候我忽然有些尴尬。赶紧转开话题:“你家人呢,不用等他们回来再吃吗?”
“它就是我的家人,刚才在厨房吃过了。”老航冲着缠绕在腿边的秋田犬努了努嘴。然后开始倒酒,招呼我吃饭。
我压住内心的揣测和诧异,礼貌地端起了酒杯。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但大多数,老航都在聊我,对我嘘寒问暖,从家常,聊到学习,再聊到我离散的父母,那个画面,更像是相别了多年的父子。老航让我喝我喜欢的果汁,而他却不停地给自己倒酒,手机一直在响,他一个都没接。借着微醺的酒劲,老航讲出了他的故事。
(3)
老航是一名画家,出生于单亲家庭,父亲在文革期间由于种种变故离开了中国,没再回来。90年代初期,老航曾经在北广学院就读(中国传媒大学),与一个叫诗的同校女生相恋,感情很深,在即将毕业的时候,爱人怀孕了,在那种思想保守和校风更加严格的年代,由于害怕,俩人选择了守口如瓶,而那个叫诗的女孩,在毕业前夕就离开了学校,在校外租下一间小屋,他们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再跟父母汇报。
那天老航从学校回到他们的爱巢,一开门便看到一屋子的血往外流,等老航冲到卧室时,看到爱人已是奄奄一息,身旁是刚刚呱呱落地的孩子。后来,任凭老航如何呼唤,爱人再也没有醒来。
老航说,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北京天色苍苍茫茫,抱着自己的骨肉,漫天的鲜血覆盖了他惊慌失措的双手。
儿子遗传了他妈妈的美貌,聪慧,才华横溢,长大后特别喜欢乐器。多年后老航的母亲离世,老航遵循老人遗愿,继承了家业,但他很少用心去打理。他说,在那些岁月里,他没有再谈过恋爱,他经常带着儿子满世界旅行,尤为喜欢海边,站在浪潮汹涌的礁石上,跟儿子琴瑟合鸣......
“那您儿子现在在哪上学呢?”
老航说到这些的时候目光呆滞,仿佛还在那些岁月的风雪里游走,并没有走出来,只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当说到儿子的时候,老航酌了杯清酒,一脸自豪,说再过几个月,儿子就18岁了,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学音乐。
“你知道吗?我儿子提琴拉得比我还棒!10级了,没法比,我只好拿我最擅长的横笛跟他切磋......”
我回头看了看摆设在角落里的那些乐器,显然老航的儿子,一定是他这辈子的骄傲,更是他这辈子的唯一。
(4)
那个晚上我婉拒了老航开车相送的请求,临走时,老航在院子门口突然拥抱了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回去路上要小心啊,穿暖和点。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把连衣帽裹得紧紧的,因为我害怕老航看到我奔流的泪水。朝着家的方向,我一路狂奔,身后那座老宅离我愈来愈远,而就在那座空荡荡的古宅里,我看到了那个绑头发男人的沉浮一生,然后想到了自己跟父亲离散的十年岁月,也许在心底那个共鸣的地方,我跟老航,都在极度渴望着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得到一丝亲情的温度。他那宽厚的拥抱,以及那句慈爱的关怀在耳畔不断回响,让我在如沐春风之中,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个满面憔悴临近中年的男人,就是父亲。
自那以后,我常常来回往返于老航的家,我经常抱着他儿子的吉他拨弄一翻,老航则陪在身旁,把笛子吹得响亮。虽然他儿子没在身边,但在那栋苍色的古堡里,每到夜幕降临,依旧会传来琴瑟合鸣的曲声。
往返老航家的次数多了,后来,他干脆给我留一串钥匙,说,你也可以把这里当成你另外一个家呀!省得每次我都替你开门。
每次,只要我到老航家,他都会请求我留下来吃饭,然后自己一个人钻进厨房忙碌起来,把菜剁得叮当响。说实话,老航烧的饭菜,比我家里阿姨做得还要好吃,在饭桌上,我总调侃他:“果然是个开饭馆的!”
老航会学着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语,像个老顽童似的回一句“好吃,你就多吃点。”然后双手托着下巴,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那个眼神流露出来的东西,即使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依然确定那是老航最幸福的时候。
(5)
那个寒冬料峭的寒假过得奇快,在波光粼粼的江南水岸,春日和煦的阳光打在我和老航的脸上,终于告别了那个冰冷而冗长的忍冬,我和老航在江畔欢呼雀跃,把吹好的气球抛向天空,跟太阳合影,就像两个再也长不大的孩子。
那天正好是我离开南方的前夕,老航让我晚上在他家吃饭,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把菜剁得震天响,漫天的油烟味弥漫在这栋古老的楼宅里,秋田犬摇着尾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老航忙碌的身影,父亲的映像再次窸窸窣窣地从心底里渗透开来。
也许是老航把菜炒得太呛,在饭桌上我们俩都泪流满面。这次,我破例陪着老航喝了,并且喝到了深夜,我们都显得语无伦次,老航说,他想媳妇了。我说,我想父亲了。老航说,不!我想儿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老航的一颗泪水掉在油碟里,我假装没看到。
那个晚上我喝得头昏脑胀,被老航抱到二楼的一间卧室,然后轻轻地把我放下,为我盖好被子,迷糊中我听到他脚步在楼道里踉踉跄跄离去的声音。半夜酒醒,当我摸索着把床头台灯拧亮时,赫然看到床头上方挂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少年拉着提琴,星眉剑目,眼神如一汪清水般清澈,显然,这是老航儿子的卧室,而这张照片,就是他的儿子。不!几乎就在同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丝惊心动魄的疑问,我立刻跑下楼敲击老航的房门,也许是因为晚上喝得太多,老航许久才把房门打开。
摘下皮筋后满头蓬松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老航。
“那是你儿子吧?!照片,墙上...”我感觉我语无伦次。
老航明显愣了一下,那个样子,似乎早已酒醒,咳了两声,眼神从我身上向别处转移,然后轻声地说,是啊!哦,感觉跟你长得很像,对吧!
那个晚上我没有在老航家过完下半夜,就直接回家。老航开车从身后呼啸开来,把远光灯打得闪烁,而我,没有再上他的车。
(6)
有的时候,好像随便一扬手,很多谜底便从指缝间流出,却若隐若现,让你没法看清,那个春天,我带着解不开的谜,离开了南方。
北国的春天依然寒冷,雾霾依然浓厚地盘伏在苍穹之下,没有哪一道春风可以轻易地冲破这片浑浊。我重新穿上冬装,把连衣帽裹得紧紧的,就像认识老航的那个冬天一样。
我开始让自己忙碌起来,上课之余,我花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各种乐器,来回拨弄那些我并不熟悉的旋律,但我终究还是迷茫,因为我始终找不出老航琴瑟里的故事。
再见到老航时,已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老航到母校参加一个场景画展,在人头攒动的画展场馆里,我远远地就看到老航,他依然绑着一头长发,几个月不见,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沧桑。他挤过人潮向我走来,刚靠近我便说,孩子,那么久没见,我想你了。
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几个月没见,你瘦了。”老航打开了嗓门。我忽然鼻子一酸,但老航似乎很开心,他说他给我带来了许多好吃的,我漫不经心地呛他:“谁缺吃的了?还是带我看看你的画吧!”
其实,老航根本就没有作品参加那次画展,只是以参加画展的名义来看我,还给我送来了他儿子的吉他,他说,那是他儿子最珍贵的一把吉他。
听说是他儿子最珍贵的东西,我拒收,他在后面哈哈大笑,没说送你呀小傻子!你先拿去练练手吧,上好的玫瑰木单板哦,弦也不错,这个夏天我要跟你好好切磋一次。
“切就切,谁怕谁呀!”
(7)
夏风刮过的北国,一夜之间把雾霾吹散,湛蓝的天空抢占了媒体的头条。这是漫长暑期的开始,老航和我早早出城,开车一路向西飞驰。
那几个日夜里,我们穿越了许多高原和盆地,绕过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沿途我问老航,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他说,你看到窗外的这些风景,都是我曾经和儿子跋涉过的地方。
看着西域高原的路蜿蜒通向天际,千里晚霞仿佛与眉间平行,我还是提不起太多的兴趣,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儿子在国外吗?是不是不回来了?老航颤抖的手在点着烟,一直没有点着,窗外的风总是把火扑灭。我的那个疑问,似乎也随风散开,老航始终没有听到。
那个下午,老航把车停在西部的一个出口,说,近了。
老航背着横笛,我背着吉他,徒步前行。我们走了很久,在黄昏时分才抵达那片海岸。
我们的故事,就像进入了电影里的另一个章节,忽然间嵌入了一层黑白色的映画,没有更多的颜色,只有黑暗的潮水扑向岸边的声音,以及顶上苍茫的天幕。
老航轻车熟路地爬上了一块礁石,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以前我从老航吹笛子的照片上见过的礁石。
“来吧,这是我曾经跟儿子斗琴的地方。”说完,老航把横笛掏了出来。黑色的云朵正从天际滚滚而过,老航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他低下头,吹了一曲《琵琶语》。
我第一次看到老航把笛子吹得这么响亮,悠扬的笛声盖过了海潮的声音,穿越无穷无尽的旷野,时而凄婉,时而尖锐,仿佛在独奏着老航一生的故事。我背着吉他愣在原地。
笛声忽断,老航回头撇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幽幽地说:“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
我嗫嚅着说,我不会。
老航没再理会我。那个傍晚,他独自一个人站在礁石上,把笛声吹得悠长。
离开那片海域时天色已暗,那是一片坑洼而潮湿的地带,老航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感觉回走的路,比来时的路更加漫长。
就在那段漫长而漆黑的路上,老航说起了他的儿子。
其实,那个像一汪清水般清澈的男孩,两年前跟老航去那片西部海域的途中发生了车祸,已离开人世。
“当时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突然醒来,微弱地跟我说,爸爸,我梦见妈妈了,第一次见到妈妈,我好开心。”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睡着一样。”老航说,“我一直在等他醒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无法看清老航的表情,但黑暗中我听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哭声,像他的笛声一样悲切。
老航说,他一直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那天遇见我的那一刻,他的梦醒了。
“你长得太像我儿子了,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相像,仿佛时空转换,我觉得儿子又回来了。”
在回城的路上,老航一直沉默,把车开得飞快。我一遍遍地试图去理解这个男人的疼痛,但更多的,或许我想到的是自己,父亲很久前就离开这个家,让我一个人跟妈妈生活,也许我跟老航一样,都在渴望着从彼此的缘分里得到那份遗失的骨肉与亲情。
(8)
我几乎花了整整一个暑假,陪伴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满面沧桑的男人,没想到那次离开南方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老航走了,我到处打听,有人说,他出国了,也有人说,他破产了。
我一次次地拨打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始终无法接通,看着老航漆黑的头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这已经是认识老航后的又一个秋天了,北京的秋风萧瑟,天幕苍茫,像极了老航当初跟我说他爱人离去的那个日子。
我连夜飞回南方。从机场直奔老航经营的那家饭店,远远看去,那个鲍汁排骨的招牌依然还在,彼时已临近子夜,服务生正在忙着打烊,我推开那扇玻璃门,看到店里装饰已是焕然一新,昔日墙上的巨幅海景画,还有父子牵手的背影已被粉刷。我询问店员,老航在吗?
饭店主管迎了出来,是那个曾经替老航送我月饼的女人,她把我拉到外面,一脸黯然:“老板已经把餐馆转让了,他知道你会来,所以留下了一封信,让我把它转交给你。”
我颤抖地接过那封信,来不及等她尽述,便匆匆离开。
(9)
孩子,还留有这栋房子的钥匙吧,我想你还会来的。儿子,能容许我这样叫你一次吗?自从我爱人离去之后,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儿子是我唯一的支撑,我们常常一起去海边拉琴,用琴声诉说对他妈妈的怀念,那首《琵琶语》你还记得吗......
三年前儿子的意外离去,让我一直活在梦里,不愿醒来,我一直觉得我儿子刚过完18岁生日,他还在活蹦乱跳,但越是这样活在梦里,我越痛苦,我想我该清醒过来,不能因你的出现,让我继续循环着那个不真实的梦境。我也不能平白无故继续霸占着你的这份亲情,因为你还有妈妈在。我走了,我会独自一个人去面对剩下的人生,但无论如何,我心的另一方,会永远挂念着你。
这是老航写给我的信。
当我背着那个琴盒再次来到老航家时,只听到隔壁院子里的一只狗在叫,而那座苍白的古堡里,就像一个空无一人的山洞,悄无声息。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去,里面已是空空荡荡,四处落满了灰尘。
我从肩上卸下那个木盒,这是老航儿子生前那把最珍贵的吉他。夜深了,在这座古老的城堡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弹奏着那首《琵琶语》。
老航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一年里,我早就把《琵琶语》学会了,不是说要切磋琴艺吗?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