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过半,我有足够理由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魂、有期许、有喜怒哀乐,譬如,我人生中结识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冠盖如云的黄桷树。三十多年前,我和它都曾孤独地生长在那道沟里。那沟当地人称它为小河沟,地处大巴山余脉的铜锣山脚下。那沟虽不在大山腹地,却因地处当时的达县、涪陵两专区(现为四川与重庆)交界处,远离乡场,更远离都市,可谓地地道道的僻远之地了。小河沟宽不过百米,但曲曲弯弯少说也有伸展出一二十里长,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河长蛇般卧在沟底,河水终年不息地流动着、歌唱着。沟的两边都是绵延起伏的小山,小山上荆棘和杂草众生,就是不见一棵像模像样的乔木。
当然,对我印象尤深的是小河沟里的那所学校,还有那棵巨无霸的黄桷树。学校名叫小河沟小学,其实就是一所村小。村小很小,总共就五间平房教室和一间办公室,外加一个泥石铺面的操场;黄桷树很大,三四个成年人手拉手都合围不住。据说,村小系“文革”前修建而成,而黄桷树肯定要比村小年长得多(起码也该上百岁吧)。村小在小溪一边,背靠小山,黄桷树在小溪的另一边,背后同样的小山。当你从远处眺望,如果说村小像是扑伏在沟里的一个破则号,那么黄桷树理当是小河沟里高高耸立起的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连接村小和黄桷树的是小溪面上的一座简易石板桥。
那些年,村小和黄桷树就那样面对面地相互映衬,又互相照应着。
当年的小河沟一年四季溪水潺潺,满目葱翠;到了春天,山坡上、沟底里各色有名无名的野花更是姹紫嫣红开遍,鸟语花香入耳入鼻入肺腑,再加上那高大伟岸绿荫如盖的黄桷树,依今天城里人的眼光看,当是山水旖旎风景秀丽的好去处。
风景这边独好的小河沟,是我踏上社会的第一站,照理说该是多么的美妙,我的人生该是多么的幸运;然而,在三十多年前的那段日子,这如诗如画的小河沟于我而言压根儿不是风景,而是无边的孤独与寂寥。因为偌大一条小河沟里没一户人家,除了村小师生,常年见不到别的陌生人的影儿;没有家常炊烟,没有鸡犬之声,甚至连庄稼的影子也不见,着着实实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当年,师范毕业后,十八九岁的我背着一包简单的行李来到这里,成了小河沟村小唯一的一名公办教师。为照顾我这个正式教师,几个民办及代课老师在村小办公室一角搭置起一个简易床铺,在办公室外的墙脚砌上一个简易灶台,解决我的吃住,也算是为我安了个家(我来之前,村小是从不开火的,学生和老师都是走教和走读,要么早上从家里带饭到校中午吃,要么下午放学回家后解决中午饭)。
每天下午四点钟放学后,学生们和其他几位老师都悉数回家,而我得独自坚守于此,这是我身为公办教师的职责;当然,即使想走我也没地方可去,我的家在好几十公里的山沟外呢。
初来乍到时,我有一种别样的新鲜感。每天放学后,待师生们都散尽了,我便独自一人踏上小溪边上的那条小路来来回回地走——那是一条通向小河沟外的土路,也是学生和老师们上下学唯一的必经之路。我不能一直地向前走,我得趁天黑之前返回学校,所以,我几乎未走到过小河沟之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走得很漫不经心,走得很悠闲自在,因为一路上有好些令我新奇的东西:划过耳边的有淙淙流水声、叽叽喳喳的鸟鸣声,还有从沟外吹来的呼啦啦的风声;摄入眼目的有空中来回翻飞的鸟儿和蜂蝶、脚下不时跳过的青蛙和知名不知名的虫子,还有小溪里漫不经心游来游去的鱼虾……高兴时,我会折下一根蒿草,挑逗一下虫子,戏弄一会儿鱼虾,甚至脱下鞋袜光着脚板下到小河里,接受一下河水调皮又温柔的抚摸,体验体验鹅卵石的光滑与清凉……
独享如此美妙的景致,本是多么惬意的人生啊,可用我们四川话说,我就是不领好(不领情或不知足之意)。这种复制粘贴日子没过多久,一切都变得烦了无生趣了,取而代之的是,孤独和烦闷恰似小河沟外的风一样恣意妄为地灌注我的身心,似有要将我击溃的架势。
是了,人总是不满足于眼前的苟且,在这个偏远逼仄的山沟里,我的诗和远方呢?我啥也看不到。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的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迷茫、怅然……
就在这时,我结识了它——我生命中的那棵黄桷树!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走过那座简易石桥,来到黄桷树下。黄桷树下有一块巨石,巨石的大部分任由裸露于地面的黄桷树根盘蛇一般地包裹着、缠绕着,只有一米见方石头宛若一颗巨大的眼珠一样呈露于外,不眼不休地盯着上面的树杈和树冠。想是因由一茬茬的村小孩子们在这儿长年累月地翻爬,黄桷树根和石头都被磨得出奇地光滑与平整……初次见此,我不由得惊喜了,这不就是天然的休歇之所吗?当椅当床可,堪比我对面村小里的简易床铺了。
当我静静地坐在石头上,背靠着巨大的黄桷树杆,静静地面对小河那边寂静的村小时,我的心竟然感觉特别地踏实、沉静和安详,不知不觉间,我居然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发现自己飞了起来,飞升到了高大的黄桷树巅,还看到了小河沟外的忙着秋收的农人……
我当然明白这是我日思夜念的结果,但我却由此认定这黄桷树就是我梦想升腾之地。从此,每天下午我都会来到这里,或坐或躺,或想想心事或啥也不想;而更多的时候,我会面对黄桷树说,不停地说,说我的诗和远方,说我的苦恼烦闷。这黄桷树肯定历尽沧海桑田,比我经见过更多的世事变迁,比我阅历深广博大,它一定能给予我什么。在我面前,黄桷树就是一位慈祥而知心的前辈长者。同时,我妄自猜测,那黄桷树也当是孤独得很久很久了,它也一定会乐于有我这样一位朋友吧,跟它说说话、交交心……
正是在这些与黄桷树相处的日子,我浮躁的心绪慢慢变得平静。从此,我学会了独处,学会了观察、思考。正是这时,我重新拾掇起上师范时的文学梦想,开始拿起笔来写了起来,写我曾经五彩斑斓的诗和远方,写我之前一蹶不振的窘境,写我与黄桷树的相识相交……写着写着,有一天,我心里竟突然滋生出一个疑惑:为什么满山坡和满河沟里除了这棵鹤立鸡群的黄桷树再没有别的树呢?没想到,第二天,村小教民办的老张教师就给了我答案。张老师告诉,这里以前到处都是松树、柏树的,一九五八九年大办钢铁时被一砍而光,当年这黄桷树原本也难逃厄运的……“那个大热天,我们五个壮年大汉砍了一下午也没砍倒,正要泄气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雷电交加、暴雨如灌,吓得我们几个工具都不要就跑了。尽都说这是黄树显灵了,砍了要遭雷劈的,所以后来,再没人敢砍它了……”张老师说,他就是当年砍伐这棵黄桷树的五个大汉之一。我当然不信黄桷树显灵一说,但我确信张老师所说的当年的情景。
后来,我从一本书上得知,黄桷树在佛经里被称之为菩提树,因此,我也宁愿相信这黄桷树跟人一样,真是有灵性的。与它相处相伴得久了,我想,黄桷也会认定,我俩是知心朋友吧;虽然,我更多的是把它当作倾诉的对象。
随着在报刊发表了些文章,我的名字也随之飞到了小河沟外。乡中心校校长说:哟,没想到山沟里还飞出了个金凤凰!县教育局长也知道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竟然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小河沟与黄桷树相伴了五年,我被荣幸地调到场镇上的乡中心学校。与黄桷树的分离,虽然我是百般地不舍,但我终究抵挡不住诗和远方的万般诱惑。进中心校不到一年,小河沟村小被宣布撤销,一说是因为太偏远,学生上学难,上面分配的公办教师尽都不愿来;二说是有一条重要的过境公路要从小河沟村小穿过。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是1988年。
“小河沟村小没了,黄桷树也定然是更加孤独寂寞了?”在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如精神癔症者一样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句话。事实是,在中心校的那些年,尽管我结识了一些要好的朋友,但每每遇到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我还是会不辞辛苦地爬涉三十余里山路来到小河沟,与黄桷树待上一阵,哪怕默默地、相对无言地什么都不说,我的愤闷也会惭惭归复于宁静;有时当我将心中的块垒一股脑儿向黄桷树倾吐出来后,身心都会特别的轻松而轻快。
在那棵黄桷树面前,我才是我——彻彻底底的我,没有半点扭捏、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丝毫隐私……
1992年,作为小有名气的笔杆子我被调进县城。正是这一年,那条经过小河沟的公路(1997年重庆直辖后,成了四川与重庆的过境公路)建成通车。从此以后,每逢节假日没有特别情况,我都是会特意搭上经过这条公路的班车,虽然小河沟没有停靠站,我也会执拗地让司机在这里踩一脚刹车,让我下车。此行我不为别的,就是专程来拜望我的老朋友——黄桷树!
到了2000年,听说达渝高速公路(现为包茂高速一段)要经过小河沟。获悉这消息后,我不得不为黄桷树的命运担忧了,它还能像“那一年”一样得到“天神”的保佑吗?先前那条过境公路还不是很宽,把村小撤了就足够了,而高速公路加上两边的绿化带怕是有上百米宽吧。仿佛厄运即将降临一般,将近半年,我都担心受怕度过。当高速公路开工建设后,我放下手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又一次专程来到小河沟。让我惊喜的是,为了那棵黄树,不仅让公路绕了一个弯,工程队还为黄桷树垒砌了一圈花台一样的平台,把黄桷树给予特别地保护。那一次,我万分激动地回到县城后,特意为此写了一篇文章。
达渝高速公路通车后,为开发旅游资源,县上决定把小河沟打造成旅游景区,山坡上新一些建亭子,山崖边新修了栈道,两面山坡之间还新建了索桥,命为“鹊桥”,山上山下都种植了各种树木、竹子、花草等,而黄桷树还是成为最吸引眼球的景点之一。为打造景区文化,我这个文化人也参与其中,为景区各景点命名,挖掘编撰一些历史文化传说。在为黄桷树命名时,大家最初有争议,但当我讲了黄桷树当年幸免于难的故事,以及我与黄桷树的相识相交相知的经历后,最终都一致认同我的意见,给此景点命名为“诗与远方”。
今天,小河沟真正成了游客们旅游观光避暑的好去处,听了导游讲完“诗与远方”景点的故事后,那些心怀梦想的游人大都会面对这棵高大挺拔的黄桷树,在心里默默地许下美好的愿景。
今天的黄桷树绝不会再孤独寂寞了,更不会再为自己的命运担惊忧了。当然,作为黄桷树的老朋友,我也每年会来到小河沟,不为观光避暑,只为与它见见面,道道往事,说说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