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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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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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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山村

消失的山村

还是在明朝时期,下江有刘姓张姓两家逃朱陈之难,来到这上江人迹罕至的山窝,因为四处觅食太艰难了,见这里虽是崇山峻岭,却有水有地,宁静而葱秀,可耕可种,于是依山傍树,搭几个草棚,垦几亩荒土,就以此为永久之家了。数代相传,居然人丁兴旺,始而为土坯茅房,继而又为瓦屋院落,毗连相接,比屋而居,互为犄角,俨然成了一个村庄,约有十余户之众,在上世纪的人民公社体制中,她已是一个基层行政单位——生产小队。

这个小山村一直是靠山吃山的,它出产竹、木,茶叶、红薯玉米,也有稻谷。这里的人日子过得拮据,没有大富大贵之家,可是历代以来,人们都不甚介意,黄发垂髫,自乐其乐,村夫野老,怡然相悦。只是近几十年,青年们在山外闯荡得多了,见了那许多金钱上的快乐与诱惑,便突然都厌恶这山村的闭塞与贫穷,挣了钱就往山外移居,有的甚至去了通都大邑。村里的人渐渐稀少了,房屋没人管理和照料,那些本已老旧的房屋,自然一年一年的倒塌倾圮。现在,山村的房屋大半成了断垣残壁,小一半早就是瓦砾土堆,在西风残照中,只见老鼠出没,飞鸟悲鸣……

不过尽管这山村已荒凉到这种程度,却仍住着两户人家:一是倚东的刘老头,一是靠北的张嫂。他们并不是对这山村情有独钟,也不是不忍抛弃祖宗基业,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像搁了浅的鱼,居住在破旧的祖屋中,等待与这山村同归于尽,因为他们也一日一日的衰老了。

刘老头的年纪近七十了,他的境况本来是不错的,他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均在外面成了家:儿子在某省城经商,并在那里买房落了户,娶了妻也生了儿子,过得挺美满的。但儿子惧内,娶的媳妇是当地一位行政官员的女儿,在他们经商过程中多有提携,故儿媳妇属于那种很有权势的养尊处优型的公主类姑娘。她很不喜农村的龌龊与鄙陋,许多年来公婆儿媳谋面也不过三五回,对于孙子,虽常能在手机视频中见一见,却是相识不相亲:那边不曾主动地唤过爷爷奶奶,这边几乎也从来没有抱过,中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儿子每年倒是要回来一趟的,但也是忙里偷闲独自表达一下意思,说明他并没有忘记父母的抚育之恩,可是也不过这么探望一下,吃一顿饭停留二三小时,不是说生意忙,就是说家里事务多,给他们一点钱或礼物什么的,即驾车又长驱而去。这种情形,刘老头常望着一溜烟远去的小车,心里甚是难言与惆怅,而儿子那一方,一切都心安理得了。

刘老头的女儿活泼漂亮,高考了几次一直没有考上,就嫁到某座大城市,因依附于夫家的富贵,虽没有什么堂皇的文凭,也被破格混入了中层公务员的队伍中。她是一位善于享受的姑娘,城市越大越是销金之处,她爱各种娱乐,命运又给了她那么好的条件,脑子里自然没有多少父母的空间。当然,人非草木,有时也偶尔记起,产生一点骨肉上的感情,就娇滴滴的打一个电话,说些甜蜜的话。然后同她哥哥一样,说在他的银行卡中又打进若干钱,叫他们多吃多玩,在他女儿一方,也觉得孝心够好的了。可是尽管儿子女儿都有钱,却从未邀请他们去那个城市玩一玩,所以刘老头虽然有钱用,心里却总是空空的,每到夕阳西下,就将自己比作那一寸一寸落下去的日头,孤零零地站在那废墟的地坪中,晚风吹着他花白的胡须,他感觉到自己也同这光景差不多,就摇一摇头,发一二声叹息,像不知归期的谪客一样。

“燕子含泥空费力,长大毛衣各自飞,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刘老头带点失望地说。

刘老头成为孤独是前年开始的。他妻子患精神分裂症,久治不愈,在前年一个寒冬的深夜,大概是犯了梦游吧,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走了出去,跳进离地坪几十米外的池塘里,到发现时,尸体僵硬到再也活不过来了。按照人间父子关系的普遍做法,年近古稀而成为孤独的刘老头,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去与儿女们住在一起的。因为这是最后的一点天伦之情,即使不说是还债,似乎也是义务中不可推卸的,可是他的儿女们却很为难,面对这问题,嘴都沉默着,脸上都有累赘之色。女儿是直率而性急的,她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便开门见山地说:接父亲去一起住是天经地义的,但她不能接,因为她那边的房子是夫家的,并住有年迈的公婆,然而她却极力主张送父亲去养老院。儿子是很聪明的,他知道无声胜有声。儿媳说了自己的看法:说自己的子女们都要考大学出国的,老人去了会影响他们的学习,何况自己是经商的,生意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照顾老人?所以商量的结果,都一致邀请父亲去养老院。

刘老头心里是很想同儿女们去住一起,因为他曾幻想过自己的老年:儿孙陪着,去逛逛公园,看看现代人的生活,行将就木之前,能与儿孙多聚一聚,享受一点亲情的快乐……,他觉得这应该是一点起码的愿望,不能算是奢求。现在儿女们都振振有词,他不能说他们的没有道理,事实的确这样。他退一步想,便觉得自己的儿女们都还是好的,不是他们十分的孝心,农村有几个去住得起养老院?然而刘老头却不愿意去,一半自然是不合自己的希望,有点赌气的意思;另一方面认为不适应那里陌生的环境,连个交流说话的熟人都没有,还不如留在这住惯了的荒村中可以自由自在地随心所欲,于是,他便冷冷地说:

“我可不去养老院被人管着。你们走吧,走吧!我会照料好自己的。”

儿女们又劝了劝,见他仍摇头坚持,便觉得已做到了仁至义尽,都高兴地说:

“那么……父亲,您就多保重啊!”

于是,儿女们便如卸重负一样,鸣着车喇叭疾驰而去,似乎对这山村多呆一会,都会有晦气。

刘老头站在荒凉的地坪中,望着那些小车的影儿都不见了,才慢慢转身回家。同时,他觉得现在做子女的都变得狡猾了:儿女们送他去养老院,犹如旅途中的包裹,往寄存处一放,他们既可得孝敬父母之名,又不妨碍自己的享受;如果父母不去,则责任不在他们……刘老头这么想着,深深地抽噎了两下气,感到自己像坠入深井的青蛙一样,再也跳不出了:

“唉!现在的年青人呀!……”

刘老头无奈地摇摇头,便终年厮守着这渐渐倾圯的山村。

村子北头的张嫂,母家本姓陈,随了夫姓,晚辈称她张奶奶,同辈呼她张嫂,只是许多人现在都迁走了,那些称呼也就寥落了。她现在有六十多岁了,比刘老头小四五岁的样子,论年纪自然还不算太老,头上只是零星的白发,皱纹也不多,只是皮肤略显干瘪,虽仍不乏精明利落,终是暮年景象,无不给人以沧桑之感。

张嫂有三个女儿,都嫁在外村,属于那类小农人家,朝计所入,日计所出,并各有一大家子人,不大有顾得到她的时候。她丈夫在十多年前从三女婿家喝酒回来,不小心坠入路边的溪里,又将那溪水当酒喝了一阵,第二天才发现尸体,早已与她阴阳两隔了。张嫂的寡居,比刘老头要多近十年,故她比刘老头要平静些,但也多一点苦辣。

张嫂不满十六岁就嫁到这山村里来了,那时她父母看好这里的原因,是这山村的土地和这山上的物产,古人云:“有土即有财”,这是古代农耕之家的惯常看法。她到这里近五十年了,山岗田野布满了她的脚迹,挥洒过她的汗水。他们夫妇曾有一个共同的愿望:用自己的勤劳、节俭、刻苦与毅力,在祖传的这座老山村中,创造一个衣食无虑的新家庭。然而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因为计划生育不能再生了,这在以儿养老的农村是很失望的。一户农家没有男孩,就等于没有了后续,夫妻二人便如跑了气的轮胎,觉得前途很是黯淡。但他们是劳作惯了的,仍起早贪黑,不舍昼夜,将积累钱财当作儿孙事业,时下亦可谓是村中的殷实人家。但无子的心病终究纠缠着,她丈夫竟染上了酒癖,每饮必醉,终于被酒毁了生命。

张嫂丈夫刚去世时,她是挺刚强的,每年仍不遗余力地耕种着那些承包地,粮食小菜自足之外,还能挑点去集上售卖,存折上的钱也仍在增长着。但她一辈子节俭惯了,女儿们给她买了煤气灶,她觉得煤气要钱,不用,仍烟雾缭绕地烧着柴火。丈夫去世时留下一台电风扇,一直尘封在墙壁的一角,却愿意大热天一搭一搭地摇着芭蕉扇。人类似乎注定每天要吃三餐饭的,张嫂也改革了,简化为每天吃两顿,她觉得这样省力、省时、省燃料。她又似乎不太爱吃肉糜,大抵都是青菜萝卜,有时茶泡饭也算一餐……然而她仍积攒着钱,虽然只是小数目,她也高兴。

不过上述情形,都还是张嫂充满自信的时候,后来山村一日一日的荒凉,人都走了,她自己也感到一日一日的不中用:平时本来轻而易举的什物,现在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四肢的活动本来也没什么不便,突然觉得硬梆梆的,仿佛不长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老态使她有点惊惶失措,不得不放弃一些农事。到后来她实在不能多做了,便只求自保,攒钱的事固然不能继续了,而且常痛心地取一点来零花。不过她也多了一点闲暇,似乎也能像哲学家那样思考人生——有时她在山坡林间无事找事地转悠一番,又因刘老头有时不方便无法说话,而荒村的破败与废圯,越显得寂寞冷清,她被这孤独压着,便搬条小凳坐在自家门前的走廊上,痴呆呆地凝望着前方。她叹口气,觉得世事太无常了。

村子下面即是小溪,沿溪两边布着弯弯曲曲的水田,远处则是一叠一叠的山峦。大集体时,这山村中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有的打着赤膊,有的空着肚皮,肩挑手挖,不分昼夜,都嘻嘻哈哈的,虽然物质几近于无,似乎每滴汗水并不是为了有所获得,而只是因为要干活,所以谁也没有什么忧愁。可是现在,人都走了,田地上长满了荆棘杂草,曾经相濡与共、朝夕相处的人,也是半在他处半入鬼穴。张嫂不知什么叫人生,却觉得越活越累,又因到处是那么空荡荡的,孤寂与荒凉,看着看着,就有点要落泪的样子。

不过有时她这么独自默默地凝望着这一切,也能唤起她一些开心的记忆。溪那边的山坡上有一片茶山,还有一山的果园,下了雨山上就长出许多木菌、蘑菇,这些不要钱的自然物,是姑娘嫂子们最爱采摘的,她们边采边唱着调笑的民歌,互相打闹着:

“你个骚娘们,唱得那么用心,该不会是想野男人了吧?嘻嘻……”

“你才骚哩!看你那狐媚狐眼的样子,嘻嘻,你没那个,我才不信……”

“哈哈……嘻嘻……”

有时树林间忽然窜出一个莽撞的男子,不知不觉被他搂住了其中一个,本可给他一个嘴巴就可解围,但感到那搂着的双手是那样温柔,就像电磁一样,手脚无措,任对方鸡啄米一样地在脸上吻一下,于是便故作生气的样子骂着:

“你这杀千刀的……”

那男子与姑娘嫂子又都哗笑起来。

张嫂想着,觉得那很有意思,也很快活,现在的人为什么都不愿意这么过了呢?她与外界太隔绝了,感觉不到现代人生活的意义,因此她在迷茫中,不得不面对这村落荒废的样子。一股悲哀的思绪袭上她心头,想到丈夫死去这么多年,女儿又都嫁了,便恨恨地骂着:

“死鬼!真是狠心……”

小溪哗哗流着,远山青黛如黑纱,孤鸟飞空,荒草凄凄……她感到索然无味,抹一抹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叹口气,便去屋中呆坐;还是烦闷,就去睡一会。

现在老态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弄得她精神有些紧张,这倒不是为了衣食,因为她的长期积攒和国家提供的低保,是可绰绰有余度过她最后的日子,只是太多无能为力的事使她顾虑:自己身体现在还算健朗,小小毛病克服着也就过去了,怕就怕患大病躺了床,女儿不在身边,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那就麻烦了。因为人每天总要吃点什么,又总是有些东西要排泄,如果什么都不能动了,那就比树木的自生自灭要难堪于不知多少倍了;如果就此长眠在床上,让人知道的时候,那尸体只怕也有些异样了吧。

张嫂是个爱多想的人,她的孤独比刘老头更多了一些阴霾,不过她外表却显得平静,也挺精神,似乎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脆弱。

刘老头的家和张嫂的家,虽一在村之东,一在村之北,中间却隔着两户人家的房屋,好多年前这两户人家已搬出山外了,两家的房屋也随之坍塌了,现在成了遍满瓦砾的废墟,中间没有了遮拦,刘老头的家与张嫂的家便能互见其侧面,相对着的距离也不过一二十米之遥。两家的正门都是西南向的,人得走到门前阶檐的廊下,才能互相看见,声音大一点,即可互通话语,来往也较之以前的转弯抹角方便多了,故这中间的废墟,现已踩出一条直通两家的小径。

刘老头和张嫂住的还是过去的土坯房,因为这村子已近消亡,也没人再去修整了,故他们的土坯房越发破旧,似乎也在预告着这些祖传的老屋即将结束。不过两家的房子还是有点优劣的:刘老头的要稍好一些,虽墙壁发黑,泥土脱落,斑斑驳驳的满是墙隙,但整体架构还是完整的,只是门窗关不严了,冬天北风进来,寒飕飕的像躺在雪窝里一样,好在这些风霜对经受惯了的人来说,犹如大巫见小巫,没有什么区别。张嫂的就差多了,虽也是瓦房,因家里没有男子,房屋坏了得不到修缮,也就越来越坏,现在后半部的两间杂屋在一个风雨之夕坍塌了,她也懒得去管,便将就着住着前半部倾斜了的破屋。早些年,刘老头本想将祖屋翻新一下,但儿女们都到外面去了,而且已无归来的可能,自己死了,建了新房谁住?因此也就过一年算一年,取消了念头。张嫂只有女儿,那更是泼出去的水,何况经济实力也远不及刘老头,她实在已心如死灰,更无此种想法了。所以废墟中仅余的两座孤零零的房子,就如那荒山中缺香火的古庙,寂寞地立在风雨中,与他们黄昏中的身影,形成一幅夕阳西下的图景。

刘老头的妻子没有去世时,张嫂常到他家去坐坐,那时在这荒村中天天呆着的,基本也就他们三人而已,因为都有一种老年的孤寂感,聊得多了,也就亲热了。但刘老头妻子去世后,他们之间就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都只是在各自门前的走廊上,望着对方遥遥地说些话,而且都带点分寸,没有十分必要,总克制着不去对方家里。这原因自然是受周公孔子余训的影响,还有点男女授受不亲的意思,所以本来有些应当关心的话,有些可以互助的事,虽然心里都是挂念着的,却总带点顾忌,不太主动,热情中总保持点距离。

刘老头每天吃过早饭,没有别的事,总要到大门前的走廊上坐一会,看看山景和天色,其实他心里是想同张嫂说说话的,所以他眼睛更多的时候是向张嫂的走廊上望,若张嫂迟迟没有出来,心里就嘀咕:

“这娘们怎么啦!没哪里不舒服吧?”

一会张嫂出来了,拿着把小竹椅朝刘老头这边坐着,就隔着废墟中间的瓦砾堆向他喊话:

“你刘家大伯,没出去走走么?”

刘老头早嘻嘻地在望着张嫂了,本想首先发话,见张嫂问,就故意冷冷地回答:

“走什么走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是啊,人都走了……”

张嫂望望刘老头,应和地说了一句,忽然记起刘老头有高血压,就又大声说:

“你昨天说要去量血压,量过了吗?——怎样?”

“唉,还是现样子,现样子。”刘老头回答张嫂,也记起她腿痛的毛病又犯了,便立刻转过话头问:

“你不是说腿毛病又犯了,好些么?——不要紧吧?”

张嫂说:“那算什么,还是死鬼没走就有的,有时痛,有时不痛。”

“还是注意一点的好啊!”

刘老头关心地叮嘱着,然后在这些事上他又生起气来,大骂儿女们的不孝。张嫂却笑着说:

“你呀真是福中不知福,儿女们那样给你钱,你还埋怨着……许多人家的儿女还没你的这么好哩!”

刘老头被张嫂抢白了一顿,觉得很舒服,就点头说:

“也是,也是。”

他们两人虽不依赖农活过日子了,却仍爱在一些地头转转,种点时鲜,或者简直就是为了寂寞打发时间。刘老头的理由是:自己种菜,新鲜、干净、方便,吃啥种啥。张嫂的理由却更实际一点:自己种菜不但省钱,多余的可以卖给菜贩,不知不觉就解决了“日常开销”;不过她还要上山去拾柴火,因为她不愿意连做顿饭也要从口袋里掏钱。

挨张嫂那边是往山地去的路,菜地也都在一块,所以两人常能在菜地里边干活边说话。有时刘老头似乎并没有什么事,见张嫂在那菜园的山上拾柴,也要装得有事似的拿把锄头去菜地里转悠;张嫂也一样,见刘老头孤零零的在菜地里,不是背了背篓装作到那附近去拾柴,就同样拿把锄头去挖点什么。此时周公孔子的余训,在他们之间慢慢地淡薄了一些,或者忘记了吧,刘老头菜地里有了虫子,张嫂眼睛锐利,便毫无顾忌地赶去帮忙捕捉;张嫂有时柴拾得多,背篓有点沉,刘老头便硬要抢过来背。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刘老头在菜地里浇肥,张嫂背着一篓柴从山坡上下来,看到刘老头正准备和他说话,不料脚踩在松软的树叶上,突然一滑顿挫了下去,直从山坡滑到菜园的旁边。刘老头放下活,慌忙去扶她,并笑着说:

“我劝说你多少回啦!这下可好了,连屁股都摔破了吧?”

刘老头说着,觉得这话有点唐突,触及到了女人的一些忌讳,便红了脸嗫嚅着去拉张嫂;张嫂用手指在刘老头脸上戳了一下,说:

“你还是这样——不正经!”

两人又都嗤嗤地笑了。

可是张嫂的脚淤了气站不起来了,幸好刘老头懂点按摩术,便坐在张嫂旁边,将她的脚拉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推拿。张嫂年青时候,曾是村里有名的水嫩皮肤,许多男子都想摸一摸,现在老了,皮肤没有那么丰满,刘老头却仍以那时的心情将张嫂的脚抹来按去。张嫂见他那样子,便好笑地说:

“你这是在搔痒还是在按摩……”

刘老头仿佛从梦里醒来,点着头说:

“按摩、按摩。”

过了一阵,张嫂感到脚痛好一点,但还不能用力,让刘老头拉她起来,笑着说:

“你搀我一把回去吧。”

可是刘老头不由张嫂分说,将张嫂背上背就往山下走。张嫂没想到刘老头会这样,她开始忸怩地拒了拒,后来便将头伏在刘老头的肩膀上,低低地说:

“你放我下来吧,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管他嘞!我们这样又怎么着啦?”

刘老头坦率地回答。他仿佛浑身又增长不少力气,五六十公斤的人在背上,居然还能背着走路。路上,刘老头又劝张嫂:

“你还是别到山上去拾什么柴火了,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你看,这回不是摔着了么?”

“我想闲着也是闲着……有吃有穿的,我要你帮什么忙啊!有个邻居在这里,就万福了。”张嫂有点感激地说。她见刘老头有点吃力,便又说:

“累了,就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吧。”

“不累!不累!”刘老头连说着,脚步反而加快了,装得很轻松的样子。

“你还有这么好的力气……”

张嫂羡慕着、微笑地说,头却伏在刘老头的肩上。她的心也在起伏地跳动。她觉得这么伏着真好……,可是前面就是她的家了。

这山村虽然破败了,终究还有两个生命在这里,尽管阴沉沉的犹如沙漠,却仍有点死而不僵的气息。白天,刘老头和张嫂似乎还要好过一点,因为随便找点事,就可消磨好一阵,若再嘿嘿呵呵地说些话,一日的光阴大致地就去了一半,他们的生命,也仿佛水中的船,虽透着悲怆和凄凉,离岸却又近了一步。他们所难挨的,似乎是那些独处的时候,比如那孤独的夜吧,四处黑魆魆的,静悄悄的,唯有风声树影;而这两家如豆的灯光,冷冷的从破窗中透出,使得外面又鬼影幢幢。此时刘老头与张嫂都只能守在自己家中,寂寞里,孤单一阵一阵地压来,仿佛被无形的网罩着;四壁的空虚,又仿佛是失了椽的屋子……然而这种光景总是要度的,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但门里门外一个样,也就无奈地各自熬着。

张嫂每晚都睡得很早。她简单地吃过晚饭,天变黑了,懒懒地洗完一天的碗筷,呆呆地在五支光的电灯下坐着。她女儿曾给她买来一台老式电视机,虽年纪不小了,显示屏满是雪花点,图像却大致地能看,音频也断续的可以听清,但她看不懂里面的意思,没有兴趣,便很少打开。因此她这么坐着,无聊地打一会瞌睡,又张大眼睛扫视一遍屋子,不到半个钟头,便默默地爬到床上去。其实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像开了闸的水渠,许多往事纷纷涌来,从与丈夫的携手度日,到女儿们的抚养婚嫁;从自己的青春少女,到现在的老态凄凉……人生究竟为何事呢?她实在不懂。

一日夜晚,她正在迷糊之际,突然从刘老头家传来“嗡嗡”的胡琴声,悠悠扬扬地在空中飘荡。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当确定这是刘老头拉的,她的那些纷繁的思绪立刻都被赶跑了,侧过身来双手枕着头躺着,细细地听了一会,就笑了起来。因为胡琴里拉的这些古老的民间小调,都是她年青时最爱唱的,于是,她想起她唱歌刘老头拉琴的场景,觉得还是那么生动,那么有情韵。笑过之后,她又忍不住自语地骂了一句:

“这死老头!还有那么好的心情……”

不知怎的她骂了这一句,心就跳得快了,胡琴停下来好久,她还像嘴里含了糖果,咂咂地品着。

刘老头的确能用胡琴拉一点古老的民间情歌。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山村里的人们不知有电视机,也没有谁买得起收音机,忙碌了一天的老少妇孺,到晚上闲下来时,不是围炉谈鬼狐,就是谈些老掉牙的笑话,虽然都不新鲜了,男女老少,苦男怨女,也都呵呵笑着,颇像武陵人那么快活。其时村里有一个半瞎的张大卜,能拉胡琴算命,一些青年姑嫂爱唱情歌小调,如《晚姑娘上轿》、《王二虎抢亲》、《采茶姑娘戏情哥》,以及《小姑孀上坟》和《孟姜女》等。张大卜拉着胡琴,三五姑嫂合唱。特别是夏夜,当绵绵的歌声在村里的禾场上响起时,男女老少都静听着,脸上都露着笑容。一时间,空谷回音,巢鸟惊鸣,外村人路过,都羡慕这里的人不怕贫寒,不怕劳苦,都活得有滋有味,也凑热闹跑来玩一玩——这山村,曾经的确热闹过。

刘老头那时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已结婚了,但他是村里很活跃的青年,看到张大卜拉琴的样子,觉得很雅,便去集上买了把二胡,左缠右缠地要张大卜教他。张大卜收了他五斤红薯的束修,教他拉会了许多民间俚曲和小调。他“嗡嗡嗡”的学会不久,张大卜就死了,爱唱情歌的姑嫂们似乎更喜刘老头伴奏,刘老头也乐此不疲,每到深夜,村里还咿咿呀呀的响着歌声。

张嫂是那时青年姑嫂中情歌唱得最好的,她不但会唱的歌多,还能唱点《七仙女下凡》或《刘海砍樵》之类的花鼓小调。因为她唱歌很用情,声调甜柔,音色缠绵,很是动人。所以她不太愿意合唱,那样显示不出她的特点,加上她又是姑嫂中的佼佼者,很少有人与她争胜。刘老头自然也极愿给张嫂伴奏,两人常相对在一两米远的距离坐着,张嫂清清嗓子,悠柔尖细的声音便如轻飘的丝带,在空中漫舞、飞扬,又如阵阵清风,疾徐有序地沁入听者之耳。此时的刘老头拉着琴,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颤动着拨弦的手指,他完全包裹在歌声的旋律中,浑身都是精神,将他的琴艺发挥到最高,琴声因歌声也变得好听了。

因为张嫂喜唱这些绵软的情歌,刘老头又那么卖力地伴奏,加上两人因歌词的甜蜜而陶醉着,一首歌曲完毕,两人便相视微笑,很让人联想到歌词中的情哥情妹的情形,使得刘老头的妻子与张嫂的丈夫很不快,经常扮了侦探的角色暗中观察,终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才放心。后来随着各人的年岁渐高,都有了儿女,家庭负担越来越重,那些浪漫的心情也就没有了,一切都留给下一代,可是 下一代也不需要听这样的歌了,村子里也就一日一日的寂寞。刘老头妻子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拉过二胡;张嫂则自从丈夫去世开始,就一支歌也没有唱过。

现在刘老头又拉琴了,其实这也是近来才有的事。因为刘老头每晚虽不好再去与张嫂闲聊,也同样感到孤独和悲凉,但他还是要看一会电视里的新闻,有合意的电视剧或电视小品,也看一看的。可是自从背过张嫂那回之后,心情就复杂了,脑里常有张嫂的影子。开始他还有点骂自己,说自己不知春秋,要进棺材的人了还做春梦,然而欲拒弥彰,张嫂的影子反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一脸微笑地总在脑中晃着……接着他就任其扩大,任其充满脑海,并开始品尝每一个细节。他觉得张嫂虽然六十好几了,天天晒太阳,皮肤却不怎么黄,虽然松弛了点,却并不松得那么难看;脉脉的眼睛,有时还能看出一点水晶的样子,笑起来仿佛闪光;脸色也还是柔和的,虽干瘪了点,却还是有些柔和绵软的肉体,皱纹也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点点;头发虽不是那么乌黑透亮,有少量白发,但酥润光泽……他将整个想象,汇聚到一个年青时的张嫂形像:漂亮、丰满、白皙、灵活……因此他想起了他拉琴张嫂唱歌的情景,便立刻寻出那把尘封已久的胡琴,去集上换了新的弓弦,所以他又拉琴了。

每天夜晚,刘老头坐在屋子里的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对着窗下的灯光,尽量仿着当年拉琴的心情,想象着那时张嫂唱歌的一颦一蹙……可是他老了,总没有那种激情;手指也生疏了,按不出那样极致的柔弦,也打不出那些动人心房的颤音,但他还是努力着……琴声在孤独的夜空中升腾着,飘荡着,扩散着,有点像蜜蜂的细语,有点像蝴蝶的翩舞,终于将这曾经有过的声音送到了另一端——张嫂微笑着。

这山村在孤寂的夜中,将要破败到消失的时候,竟然又有了一点玫瑰的余香,她在慢慢地浸润着两处心田,又像干涸的禾苗,遇到了久违的水。

这一年的中秋照公历似乎来得迟了些,与国庆节相近,在早几天下过一场大雨,将整个环宇像洗刷了一遍,天高气爽,不冷不热。特别是中秋节晚上的月亮,圆圆的,光鲜亮丽,银白色的光如少女的婚纱,神秘而又温柔地覆盖着这山村的一切:废墟的残垣断墙,将阴影投在地上,长长短短地参差着。瓦砾堆中有几只蟋蟀在叫着;周边的树,倒影在一些空旷的地基上,成不规则的图案,随着明月的光照移动而形状各异地变幻着姿态;清风徐来,时有花香果味扑鼻而来;巢鸟大概都睡了,山林田野都分外地静。这里的空气多好啊!天空比别处更皎洁,月亮比别处更圆大,在这美丽的佳节,山村本是可以热闹一番的,然而她却冰冷地寂寞,很像深闺怨妇,未免有些哀伤。

张嫂这天第三个女儿回来看她了,买了月饼水果之类礼品,并少有的同她一起吃了午饭,这是很值得高兴的。比较起来,虽不像刘老头儿女那样出手阔绰,总是大把大把地给钱,但能回来聚一聚,也就像一个节日了,所以女儿走了,她的心情还是愉快的。

张嫂有崇拜神祗的习惯,如土地神生日,城隍神生日,她都要具备香茶果品祈祷一番。开始祈祷家庭兴旺;丈夫死了,祈祷女儿们万事发达;现在又祈祷自己晚年不受折磨。月亮没有称神,似乎没有什么可祷的意义,唯一的就是象征团圆,丈夫走了,她也就间歇下来。然而今年的中秋夜,她看到月亮那么圆,突然又燃起了对月亮的祈祷,但祷告些什么呢?她想了想,一件事让她笑了起来,脸上也起了点红晕。心里说:“人都说你是团圆菩萨,我就向你祈祷,看你真能圆么?”供品有女儿送来的月饼水果,她便在地坪前的桂花树旁放上一张小祭桌,摆上祭品,念念有词的焚香跪拜,只是她要说那些想要说的话时,有些神昏语乱,心房卟卟地作跳,使她向月亮又多拜了一拜。

张嫂祷告月亮完毕,准备收起桌上的供品,刚偏过头,看见刘老头一声不吭的坐在自家的走廊上,一副发呆的样子,若在平日,他早跑过来寒暄了。张嫂有点奇怪,便大声喊问:

“怎么啦?老头子!——不舒服么?”

张嫂对刘老头已经不称呼“你刘家大伯”,而改成了“老头子”,这样听者觉得亲切,唤者觉得随和。

“没有啊!只是有些烦。”

刘老头梦醒似的回答,他的确在生气。因为儿子说好孙子考上大学,就一家子在中秋这天回来看他,可是中秋这天儿子打来电话,说为了奖励儿子考上大学,要趁国庆长假带他去出国旅游,所以不回来了;女儿也凑热闹,说是要跟着他们去,这样玩得愉快。结果又如往年一样,各自给他打来一笔钱,说声“对不起啊”,就尽了他们的孝道。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动物,儿女们成了饲养员,给足够的食物就完事了,可是自己抚养他们的时候,吃的他们先吃,穿的他们先穿,冷怕冷着,热怕热着,好处他们受着,难处自己挺着……现在回来想聚一下,都这么为难吗?

“唉!活够了,活够了。”刘老头又对张嫂摇着头说。

张嫂笑着说:“什么活够了不够了的,有吃有穿……好啦!今晚月亮好,过来坐坐吧,包你不烦了。”

刘老头正惋惜自己生闷气,耽搁了去与张嫂聊天,见张嫂邀请,立刻答应着,匆忙就往张嫂这边走,半路突然记起没有带琴,又赶紧去取了来。现在琴不离手成了他的习惯,只要同张嫂在一起,说几句话,就要“咚嗡咚嗡”不成调地拉两下,惹得张嫂嘻嘻地笑。

张嫂不收供品了,早已从家里搬来一把竹椅和一条长凳放在桌旁,并拿来一瓶半斤装的“国公酒”,两个小茶杯。刘老头在竹椅上坐下,张嫂对他说:

“儿女有儿女的事,都大了,任他们去吧。——你看今晚月亮多圆,没别的人,我们喝一杯,怎样?”

刘老头被张嫂温和的话感动着,高兴地点头说:“好嘞!我真想能同你喝上一杯。”他说着又瞅瞅张嫂,觉得她今晚特可人,心里便热乎乎的。他很想拉张嫂的手,不敢,只笑着等张嫂斟酒,原来那一肚皮的牢骚,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

张嫂见到刘老头那兴奋劲,却并不斟酒,从桌上供品中摘下一个香蕉,剥下大半截皮递给他:

“消消气吧。”张嫂说。

刘老头接过香蕉,一口就咬去三分之一,在嘴里囫囵地嚼着;张嫂看着好笑,便在他脸上戳了一下:

“看你这幅馋相,像饿急了的猴子。”

刘老头吧嗒着嘴嚼香蕉,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唉唉,我就这样,见了好吃的东西,就没吃相了。”

接着,张嫂便给刘老头斟满一杯酒,自己也斟上半杯。刘老头的香蕉吃完了,他首先举起杯来对着月亮:

“月亮菩萨!保佑我们这两位老不死的:没有病痛,没有灾难,不要人照料,活得轻松,死得顺心。”

张嫂见刘老头疯疯癫癫的,很像他年青时的顽皮,便笑骂着说:

“好啦!我向月亮早祷告过了,——别癫了吧,她会保佑你的。”

刘老头挨了骂,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活,便开始喝酒。

此时月亮已经移向了天顶,像一张圆圆的脸含笑地望着大地,翠绿的山岗树影,清风荡漾着,似在窃窃私语,洁净银白的光洒在它们身上,显得温柔而娇娆。瓦砾中的蟋蟀还在“咝咝”地唱歌;断墙残壁的阴影消失在月光中;田野则十分地静。月亮照耀着酒杯里的“国公酒”(这是一种治风湿的药酒,极普通平常。)在月色下呈着棕黑的血色,却很像豪宴上的珍珠玛瑙,此时此刻对饮一杯,即使不是酒,也是惬意的。

刘老头与张嫂啜着酒,心里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然而那真正要说的话,却总是欲言又止,不是用一个微笑将那意思包裹着,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刘老头张眼望望月亮,饮一小口酒,就偷偷望一眼张嫂,因为那眼光异样,张嫂发现了,就骂他:

“你啊!还像过去一样——鬼灵精!”

但她自己忍不住,也时而瞅瞅刘老头。

他们喝了一会酒,两个人都有了点酒意,刘老头便想起年青时同张嫂拉琴唱歌的事,就从腿旁拿起那把二胡,“咚嗡咚嗡”地拉了拉,眯着眼睛问张嫂:

“你那时嫁到我们村,还不到十六岁吧?怎么就会唱那么多好听的情歌呢?”

张嫂眨了一下嘴,神色显得凝重了点,说:“人都老到骨头能打鼓了,还提那些事干什么。”

刘老头怏求着:“说说吧,我就爱听你说这个。”

张嫂又看一眼刘老头,她知道他是想起他们过去的事,便叹口气:“啊,都过去了!……我母亲爱唱这些歌,就学会了。那时我家邻居有位后生,大我五六岁,也能拉二胡,我们常在一起,他拉琴,我唱歌……后来父母嫁我到你们村,就再也没在一起拉琴唱歌了。”

张嫂带着感慨地说,有点伤感,后面那句话是低声说出来的,里面似乎还有一些值得怀念的故事。停了一会,张嫂抬起头来,忽又笑着说:

“到了你们这里,我那死鬼是头牛,只知耕地,不懂人味,没想到你也能拉琴……”

刘老头高兴地说:“这是缘,——是缘啊!不是,为什么偏会遇着你呢?呵呵……”

张嫂斥了他一句:“贫嘴!谁稀罕你这缘。”

刘老头又“咯咯”地调了调琴弦,便恳求张嫂:“今晚我们再来伴奏一曲吧?我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

张嫂说:“歌词都忘了,还发什么老疯。”

“总还记得一点的,没别人,就唱着玩吧。”刘老头仍恳求着,胡琴弄得“砰砰”发响。

张嫂微笑地看着刘老头,见他那白发苍苍的样子,还小孩一般,怪好看的,心想:“他一定着魔了,今晚不唱一点,只怕觉都不会去睡的。”何况她自己也动了心,便答应着说:

“我好像还记得一点《正月子飘》,——就唱《正月子飘》吧。”

“好的,好的。”

刘老头连声应着。张嫂清了清嗓子,将额前吹乱的几根头发抹到脑后,极力模仿过去唱歌的那种情感,清脆地唱了起来:

“正月子飘,

是呀是新年,

奴劝干哥哎哎呦!

莫赌钱呀我的干哥。

十个…赌钱…九个输,

啊呀我的哥,

乖乖我的妹,

哪个赌钱有好处呀!

啊呀我的哥,

乖乖我的妹!”

歌声绵绵软软地,在一片凝寂的月色中振荡,在天空中飘着,在山谷里回响,在田野里飞扬。破败的山村在月色中虽已难堪了,歌声似乎又给了它一点温馨,恍兮惚兮的景象就如昨日;静静的夜,也如梦幻一样。歌声一停,张嫂就大笑起来,说:

“疯了,真是疯了。”

刘老头放下琴,轻轻地泯口酒,也笑着说:

“没想到,你的声音还这么好——同以前一样。”

“你是放屁吧,”张嫂带点嗔地说:“声音像敲沙罐了,还会好么?我听你的琴声就不如以前了,有心没力……”

刘老头嗫嚅着,似乎余兴不了,又要求张嫂再唱一首,接着他们又唱了一首《十双鞋》。这是一首极古老的民歌小曲,歌词是一位闺中少女对未婚夫的思念,每月给情郎做一双鞋,故每月有一个唱段,又称《十月相思》。调子缠绵悱恻,很有《关关雎鸠》的意思,极易给人有关爱情的遐想或浪漫的回忆。因为每个人在男女情感方面都有自己的角色,也有过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故事,只是雅俗不同罢了。所以每当触及,当时并不以为然的态度,现在便显得弥足珍贵,每一个音符都咀嚼着,像厨师品尝菜肴一样,极力要分辨出个中滋味。

曲子唱完了,似乎有无限忧伤袭来,想着青年时的欢乐情景,张嫂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她仰起头去看月亮。月亮已移到天的西半边,开始降露了,银白的光虽然仍很柔和、皎洁,却仿佛从怨妇眼中投射出来的,里面有悲哀与酸甜……

刘老头见张嫂的样子,也痴呆了一会,他似乎没有张嫂那么多的愁感,而且曲调柔腻的力量,正烧得他的心房暖烘烘的、热乎乎的,他很想再这么继续下去,便说:

“张嫂!你怎么啦?”

张嫂微笑了笑,擦擦眼睛,她又端详地看着刘老头不说话。

“再唱一曲,——就一曲,好啵?”刘老头望着张嫂说,此时他又有点冲动,想去摸摸张嫂的脸,问她为什么这么忧郁,但他克制了,停了停,又说:

“唱一曲吧,难得这么高兴。”

张嫂突然更温柔起来,和顺地说:“够啦,时间多着哩,——以后再唱吧。”

张嫂说着,又给刘老头的酒杯斟上,自己也加了一点。天气有点凉了,桂花树上有露滴声;蟋蟀不知什么时候都睡觉了;西边高树的投影攸长地落在废墟的瓦砾中,遮住了大片月色,可是天上的星光配合着月的运行,闪着她那独特的光亮。

他们不唱歌了,也不拉琴了,一会,酒也喝完了,他们都静静地坐着。有时他们在沉思中,想到一些很想冲动的事情,然而他们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沟,是跨过去呢?还是不跨呢?他们都犹豫着。沉默了一会,他们又都抬头相互望着,里面显着一点渴望;随而又去看月亮,看星天,只觉得这夜很美,却不知要做点什么……

这晚他们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总之,他们过了一个很温馨的夜。

刘老头与张嫂在这些相处中,有了 更近一点的亲昵,虽然都是些只见夕阳不见朝霞的心情,则更珍惜与互爱。因为村子太荒芜了,已经没有什么人来往,他们的生存,除了亲人有义务需要留意,旁人似乎不太记起,也不太愿意提及。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好事:既然与世界脱节了,便任其自然,反而少了些虚伪和干扰,那真情部分的自由流动,正如山泉的清澈,流进心田,每一滴都会让人感到甘甜,这似乎又远胜那些需要两副面孔活着的人。

刘老头与张嫂经过那中秋夜对曾经的青春作浪漫的回顾,也仿佛干枯的苗得到了浇灌,忽然生气了许多,虽然不在一个屋里住着,也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但他们心中的那盏灯,都互相照耀着,好像交融在一块,那亮点越来越分明。现在,他们中间那道无形的篱笆,正如这废墟里的墙,一个桩一个桩的被拆除、倒塌,没有屏障的心扉,就像自由的鸟,很快找到了归处。用一句老话来形容他们现在的心情,真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还更甚一点吧。

刘老头的琴自然仍不离手,故荒村中常有琴声;张嫂虽不常唱歌,笑声却频繁得多了。他们相互的关顾也常溢于言表,见面时总要认真地看看对方,一个说:“你像少了点精神,没什么不好吧?”被问的立刻打起精神:“我好着哩!——你还要我怎样精神呀?”接着便担忧对方:“你倒是要保重啊!——我们都是要进土的人了,”其实他们都在咫尺,又常亲近,这都是多余的话,不过这样问过之后,觉得双方平安,便都很快活。

一日快半晌了,刘老头吃了早饭,想邀张嫂一起去山上拾油茶,两人商量好了:榨了油年底一起泡油豆腐,做茶油糕,可是到那里,张嫂的门还没开。这时候还没有起床,在张嫂是从未有过的,并且昨晚她在刘老头家聊天直到深夜,还唱了一首《采茶姑娘戏情哥》的曲子,临去时还活活泼泼的,这是怎么啦!刘老头慌了,立刻高声喊着:

“张嫂!张嫂!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么?”

见没有动静,他便用力拍打着门去推,好一会,才在里面房间传出低微的呻吟声。刘老头感到不妙,匆匆去家里拿来一根铁撬,因为是过去那种老式的木门,三两下就撬开了。他三步两步冲进张嫂的卧室,只见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披散着,有气没力地望着他,床下吐了一地饭食类的秽物,一股带酸的气味塞满了这潮湿黑暗而又狭小的房间。刘老头慌忙打开那小窗户上的布帘,又急急地走到张嫂躺着的床边,用手掌按着她的额头——滚烫烫的火一般热。他惊慌地问:

“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啦?”

张嫂瞥了他一眼,干渴着喉咙,手指着墙角的桌子,用力地说:

“水……水……”

刘老头慌忙用茶杯给她倒来水,扶她半躺着,一点一点慢慢地喂她。一杯水喝完了,张嫂似乎缓过了点气,做了两次欲吐的样子,终于觉得轻松了点,便长长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她的气喘平静了些,就将头移在刘老头的怀里,吃力地说:

“昨晚回来,见桌上的苹果坏了,便吃了一个,没想到……”

“唉唉,你就是这样——老舍不得!苹果坏了还能吃么?——我背你去看医生吧。”刘老头抚摸着她的脸说。

“不用啦,吐完就会好的,看医生,那是个花钱的无底洞。”

张嫂说着,便捉着刘老头的手放额上:“你摸摸,是不是好些了?”

大概是喝了水的作用,张嫂的头果然没那么烫了,刘老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低低地在张嫂耳边说:

“你吃点什么不?”

张嫂摇了摇头。

“还喝水么?”

张嫂仍摇了摇头。

“你躺一下吧,我打扫一下房子就来陪你。”

刘老头说着要走,张嫂却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吧,脏兮兮的……”

刘老头没有听,轻轻放下张嫂的头,将床下呕吐的秽物扫净,又用擦布擦了擦,仍回到床边坐了。这回是他将张嫂的头搂进怀里。张嫂还是很羸弱的,一夜之间,似乎又多了不少白发,苍白的脸色透着橘黄,干瘪了许多,平时还是很浅的皱纹,现在都根根露了出来;眼眶有点浮肿,眼光也有些呆滞,看不到以前那活灵灵的样子……人老了,一点小毛病就成这样,刘老头心里就像石头压着,他一直是乐观的,突然有些悲哀。

张嫂闭上眼睛静静地在刘老头坏中躺着,她的呼吸平稳多了,脸上呈着微微的笑容。一会,她又睁开了眼睛,看见刘老头还那么搂着她,便侧过身来,让自己的脸对着刘老头的胸,喃喃地说:

“老头子,我过去担心的事,这回真发生了。”

“什么事啊?”刘老头看着张嫂的脸,那上面又展现了些红晕,肉质也显得柔和了,他想俯下去吻一下,不知为什么,改成了给她整理头发。

张嫂说:“以前我担心生病了没人在身边,要口水喝都难……你看,今天还只是上吐下泻了一下,就爬不起床了,要不是有你,这会不知成什么了……”

刘老头说:“要不,我们还是去趟医院吧。”

“不用了,给我再来杯水吧。”

张嫂说,自己坐了起来,背倚着床头板;刘老头又摸摸她的额头,烧确又退了不少,便站起来去墙角的桌上倒水。这回张嫂只喝了两口。刘老头将杯子拿开,又同张嫂并肩斜倚的坐着,他想将张嫂搂过来一点,张嫂却顺势倒进他怀里,一手抚着他的胸膛,细细的说:

“你胸膛还这么结实,倒真像个老男子……”

刘老头却俯下头去,压着张嫂的脸说:

“张嫂!我、我们……”

张嫂抱着刘老头的头放胸间,任他在自己干瘪的乳房间伏着,催他说:

“有什么就快说吧——还这么吞吞吐吐的。”

刘老头脸有点红胀,本来是可以直言的,却显得有些笨拙,他将头在张嫂怀里捋了捋,便抬起来:

“我们去办了手续,一起过吧。”

张嫂在刘老头怀里摆弄他胸前的衣扣,听到这话,便说:

“我何尝不这么想呢?只是怕儿女们不答应——他们都爱面子。”

这的确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也一直梗在两人的心中,似乎比周公孔子那一套更让他们棘手。他们已在两难的境地:若不顾儿女意见,儿女们恐怕将反目,这点情份对于老年人也极为重要;若顺了儿女,两人已发展到了这一步,谁也离不开谁,除了死,大概谁也没有办法将他们拉开。他们沉默着,仿佛站在一堵墙的跟前。

这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很高了,淡黄的光从细小的破窗中撤了出去,改为暗淡的灰白;晨鸟停止了歌唱,早成对地去觅食了;外面没有声音,很静;丝丝和风从小窗中进来,居然吹得张嫂额角几根柔发一飘一飘的。虽是初冬,阴湿的房间突然有点闷热。张嫂仰起头,见刘老头那怅然若失的样子,便笑着说:

“老头子!看这样好不好——那名份我们不要了,就这样一起过,怎样?”

刘老头想了想,一时也没有什么新的主意,他握着张嫂的手,有点激动地说:

“你不会觉得委屈么?”

“你个老头子!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说什么委屈……要委屈,早委屈啦。”

刘老头笑了,说:“我怕对你不起哩!好,就这样吧。”

从这一天开始,有时刘老头在张嫂家里,有时张嫂在刘老头家里,表面似乎仍是两家,其实却已朝夕在一起,过的是一家人的生活了。不过在外人眼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有人问及,两人仍说“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然而心里觉得:

“是这么回事,又怎么啦?”都高兴着。

这年春节,两家儿女很少有的都回来过年了,他们知道了这件事,都高兴地大表赞同,不但说他们早就应该这样,而且很堂皇地给他们办了婚礼。此后他们就这样搀扶着,携手着,也温馨着又过了十来年。因为他们究竟老了,荒村又一日一日的衰败,张嫂胃上突然起了毛病,属于那种不能治愈的,不到半年功夫就去了天国。刘老头一蹶不振,儿女们送他去养老院,忧忧郁郁的过了一年多一点,看到养老院不时有老者去世,便觉得人的一辈子,原来是这样地无聊和空虚,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于是,他不顾养老院的挽留,独自一人闯回家,不知想了点什么办法,拥抱着着废墟的山村,也平静地往张嫂那里去了。

现在,这荒村差不多完全被夷为平地了,废墟里长满了树木,旧日的瓦砾残砖,与泥土混合着,渐渐地分解,风化,大概又要回到她的原始时期。几百年的山村,就这样消失了!历史学家是不会对她着笔的,因为她太平凡、太渺小,又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可纪,所以我用这篇劣文,算是对她的凭吊:

“她究竟存在过啊!”

                                                   二〇二二年八月十七日 草于双峰之寒斋

                                            二〇二二年九月十一日 修改于东莞横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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