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那座桥

桥，我经过许多，唯有这座桥，却常是我怀念的。

她矗立在乡间的一条小河上。

这条河并不宽，约二三十米，在一山垇水流平缓处，便是她的所址：河中央立一石墩，巨木枕接两岸，严严地铺上厚实的木板，就成了这座一墩两洞的木桥。这本来已够行人来往了，可是建桥者又别出心裁，以此为基，雕梁立柱，竟在上面建起一座与桥宽长相等的全木结构的亭。

亭很宽敞，是一种楼阁式的，又有点像长廊；两边有栏杆，有长长的板凳，可睡可坐；凭栏眺望，河之曲折，山之明丽，都能尽映眼帘。亭与桥高出河岸数米，远远看去，青瓦盖顶，飞檐翘角，有点云中楼阁的意思，虽不能称阔气大方，却未尝没有小家碧玉那样快人眼目。

河畔长满了杂树古木，掩映河面，交叉俯仰，如洞天一般。不过惹眼的还是桥两端那几棵常青树，大约好些年纪了，却有合抱大小，盘曲的枝丫在桥亭的穹顶伸展着，因为叶的浓密，桥与亭仿佛裹在厚厚的青嶂里；而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又似乎是戴着面纱的少女。河水幽幽地、静静地流淌，两岸的倒影使水更清，可见里面的蓝天白云，小鱼游动……还有水草荡漾。

这里很偏僻。因为这座桥在乡间的极深处，远离闹市，亦非通衢，唯一连接她的那条石板小径，不知从什么地方蛇似的蜿蜒而来，又不知要到什么地方蛇似的蜿蜒而去。然而无论近处的樵子农夫，远处的脚夫游子，遇到这条河，都得由她而过。故她虽是小桥，却不能没有她。

桥亭两端的墙垛是山字形的，门洞是圆形的，曾经似乎塑有壁画，但已剥落，不能分辨，只有墙顶上的匾额中“龙母桥”三个大字，虽斑驳陆离，尚依稀可见，证明这座桥建有好些年了。为什么叫“龙母桥”，当地人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出于人的愿望。因为龙是水神，这地方多水，常祸福不测，尊此桥为“龙母”，有祈福之意。还有一种：指桥的上游四五十米处，对岸田间有一条小溪，每年都有洪水肆虐，毁坏田地，但它流到小河这里，就平静地驯服了，犹如浪子回到母亲的怀抱，故人称这条河为“龙母河”，称小溪为“龙子溪”。桥架在龙母河上，因而谓之“龙母桥”。

这当然都是从传说中来的，却很有意思，说得也很美。可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段时期出于政治原因，将她改称“红旗桥”了，令人仿佛被石头压着了一样，很有点惋惜。不过据说这名字并不盛行，现在又叫她“龙母桥”了。

这座桥是我到外祖母家去必须经过的，从我懂事开始就认识了她。我至今之所以怀念她，不是桥而是桥上的亭。因为桥处处都有，而有亭的桥在我们这里却不多，何况我家到这里的路程约有十公里，再从这里到外祖母家也差不多有十公里，她恰好成了我中途最佳的休息处，自然是我的怀念地了。

我特别难忘的要算夏天从那里经过。在烈日的羊肠小道上火急火燎地走了这半天，心烦意燥，第一便想起这桥亭的凉爽，于是如孟德公望梅那般，赶路的脚步立即轻松了许多。到了桥亭，就像到了家一样，来不及走到中央，放下包袱，便在板凳上坐了。因为桥在浓密的树荫中，太阳不能辐射，河风习习，凉气袭人，仿佛在清泉中沐浴，再远的路也不想走了。于此时，我静静地凭栏凝观：桥亭离河面约有十余米之高，俯看下去，碧水蓝天，游鱼嬉戏……那样生动而悠然，我竟忘却自己是赶路之人，也悠游地快活起来。有时我干脆躺在那长长的硬板凳上，望着桥亭的穹顶，听河边树上蝉鸣、鸟啼，恍兮惚兮若在梦中，世上的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之外了，这情景，有点像“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味道，让人很是心旷神怡。这都是这桥亭给我的妙境。因此之故，我到外祖母家去，夏天比冬天总要去得多一些，也没有一次不在这桥亭中留连。

在这桥亭中，我也见到不少力夫，有挑匋器的，有挑方货的，也有挑煤挑粮的，他们气喘吁吁，一定走了不少路，衣服都被汗透湿了。进到亭里，他们卸下挑子，即脱下身上的衣服将汗水拧去，再放栏杆上晾着，然后赤条条的一骨碌就躺在板凳上。但他们不敢入睡，因为他们还有许多路要赶，于是却在这片刻中享受着：他们半闭了眼睛，舒服地呼吸，徐来的清风吹干了他们身上的汗，也吹去了他们的疲倦。只可惜他们躺着的肚皮不应该这样地瘪，自然是里面那些支撑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这似乎也不影响他们此刻的心情，疲惫中却露出一点遐想的甜蜜。然而他们终究是要赶路的，这样的享受，谁也不敢超过半个钟头，故他们站起来走时，却依依不舍地说：

“唉！这儿真好——比做神仙还舒服。”

这样的心情我也有同感，可见在桥上修筑凉亭，实在是行人的宏福。

后来外祖母去世了，我又得必须去远方糊口，这座桥我就再也没有走了，但曾经给我的那些美好的意境，却始终鲜明地记得。现在，原本以为是好的许多东西，正在因金钱而毁坏着，我害怕这座桥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向知情人打探，果不其然——因为在她下游修了公路桥，人都不从那里过了，石径已被荒草埋没，桥与亭早坍塌了，仅余几根渐渐腐烂的梁木七倒八歪地在石墩上。我听了，无限唏嘘，如闻朋友罹难，伤感之中，倒反而使我更怀念她了。

二〇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