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生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房屋周边的树木,如涛声狂奔,如海啸怒吼。夜半孤居的我,担心屋顶的瓦又要被风吹去了,很是忧虑;一面又觉得造物真是很奇怪,深秋了还有这么大的飓风,明天又该有不少草木会凋零吧。
“飓风不终朝”,早晨我打开大门,风平静了,天空如洗般地透着蔚蓝。可是地坪边一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樟树却被风吹倒了,压断的树枝七零八落,残叶遍地;树身静静地躺着,纷繁庞大的树梢,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地坪,狼藉的样子,很是难堪。
这么大的树,经过如此多的风霜雪雨,一般来说,应该不会这样就轻易被风吹倒的。我走近树身去观察:原来它近土的下半截,里面都被虫子和蚂蚁蛀空了,残余的木质也早都腐朽,只是表皮完好,不仔细观看,还以为它是无恙的。树倒之后,这么短的时间,寄生于它的虫子和蚂蚁都走了,仅留下它们啃过的木屑;再过几日,树枝树身也将挪去,永远地,这棵老樟树就不会有人再看见它了。“逝者如斯”,我在它旁边默默地站了一会,算是对它最后的告别吧。
我生下来的时候,这棵树就存在了,仿佛就一直这么大,一直是这样巨伞似的枝繁叶茂,浓荫密布;我们相处的时间,竟然多达六七十年之久。我记得小时候的每个夏秋,没少在它下面乘凉做游戏唱儿歌,长大了也没少在它下面倚树而坐,与乡邻吸烟闲聊。后来我有了孩子,他们也都喜爱到它下面去,也同我一样的唱儿歌,做游戏,我想,我的孙辈们将来大概也爱到那下面去玩吧。树下那些自然的情景,自然的快乐,其实在它存在的时候,我就从没有厌倦过,到我有了一把年纪,还常去重温着,虽然不能再做游戏、唱儿歌,回想一想,觉得也是很有诗意的。
我的房子是座东北而向西南的,与老樟树相距不到五十米,树在的时候,酷暑季节,它挡住了太阳的直射,严寒季节,它又挡住了北风的直击,所以我家常如春天。现在它没有了,西北方空荡荡的,总让人觉得太虚了,仿佛没有依傍似的。夏秋太阳直接晒到屋子里面,热浪滚滚,让人喘不过气来;冬天北风无孔不入,使得屋子冷如冰窖;春天是万物茂盛的季节,而西北一方,却毫无生气可言。更别说还有树荫供人休闲游玩,庞大的浓枝密叶遮风挡雨,就是这一角的空旷,也够人惆怅和唏嘘了。
现在,这棵老樟树离去世间也有六七年了,因为我的孤居,没到黄昏,便常到那至今尚存的树墩上去坐坐。看着一寸一寸从山后落下去的太阳,以及四周岑寂的压迫,不觉便想起一些物与人的关系:平常觉得以为不足道的事物,其实往往却是自己的保护者和奉献者,只是因为它的存在就被忽略了,直到没有了它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它原来是很珍贵的。这棵老樟树的情形也很相似,活着的时候我们不知它的好处,倒掉以后好处才一一的显现,然而半句道谢它的话都没有就这样逝去,在人情中不能说不是很遗憾的。故我以失去老朋友的心情怀念它。
二〇二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