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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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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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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难舍意更浓

这一线山脉,差不多将那些较可通行的地方都阻断了,如果要到山的那面去,只有一条砂石公路来来回回绕着笋一样的山峰盘旋,惊险万分地上上下下,然后一溜的倾斜下去,算是到了这群山的里面。因这条公路的穿过,夹带着山外面的气息,融合这里盘古开天辟地就有的古风,人们便过着半现代半守旧的日子。

坐着摇摇摆摆各类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轰轰隆隆像虫子一样爬上山岭,又是一层一层的山,有点不耐烦了,就到了一座山下的村庄。

村庄不是整体的。山脚下各凭地势,那儿一座古旧的老屋,这儿一座新建的楼房,屋前屋后覆盖着庞大的青叶树或罗汉松,像害羞的少女藏在婚纱中,时有公鸡喔喔地叫着,阶檐上睡着打瞌睡的狗。照例屋子前面有一个池塘,池塘下面有一片田地,走过去又是另一面的高山,中间有一条像蛇一样爬行的小溪。山里每年总有山洪暴发,这时小溪就像一条不能驯服的顽龙,满田野狂奔乱窜,搅得水波滔滔;不下雨时,它就显得有气没力,懒懒的流着一泓清水,浸润着两边的田地——它这份憨厚老实,正好养育这一方人们。

这个村子叫寨门口村。因为这里曾经有一条石板铺的官道通过,它又是两山之间的隘口,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这村子虽稀稀落落绵延在各个山脚下,却是同一个家族,有还是婴儿的太公,有皤颜鹤发的孙子,相互之间又像兄弟,即使中间有些误会,谅解大于怨恨,谁叫他们共着一个祖宗呢?故这里的人们很爱祖宗,谁家没有孩子,即是对祖宗不住,谁要是结婚三五年还没有个“小家伙”,即使富有,也会是个没希望的家庭。故这里的父母特别爱自己的孩子,无论怎样累、怎样苦,只要孩子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靠祠堂左边有一户人家,由于先人没留下什么基础,家丁不旺,父母又早亡了,夫妇两原本是务着农的,但日子似乎过得还不如父母那样,又长久没有生育,觉得过得没有意思,两人便远出打工了。若干年后,他们都四十多了,居然带了孩子回来,而且是男的,为了有个珍贵的名字,他们呼他阿玉,全村都为他们高兴。自此他们要带孩子不能去打工了,女人便料理家务做专职妈妈,男人种着溪边的田地和山上的果树,附近如有能挣到一元钱的活,他都起早贪黑地抢着去干。但种田究竟是不能有好日子的,长期以来,他们仍住着祖传的老屋,希望虽然渺茫,心里却感到幸福。

阿玉到了三四岁,长得水灵灵的,他们对穷与苦一切都置之脑后了,全心身倾注在这宝贝身上,热着一分,害怕他受热;冷着一分,又怕他着凉。他们的心已经没有别的了,只有孩子。

阿玉能独自玩乐了,父母便稍稍的放开,因为儿童稀少,这里办不了幼儿园,屋前的地坪便是阿玉的乐园。他在草堆里捉虫子,玩父亲还是他两岁时买的小汽车,……他要去追赶飞着的蜻蜓,不小心摔着了,便哭喊着“妈妈”。妈妈丢下手中的活跑出来,见他躺在地上,立刻抱着他:

“怎么啦?宝宝!”妈妈觉得叫阿玉还不够,又呼他“宝宝”。

“蜻蜓飞跑了。”阿玉指着蜻蜓说。

妈妈知道儿子要蜻蜓,可是赶了好一阵捉不着,又回来抱着阿玉,哄着他说:

“等爸爸回来,给你买架小飞机。”

“要像蜻蜓一样自己会飞的。”阿玉说。

妈妈笑着答应,亲了一下小脸蛋。

现在妈妈稍能腾出点手脚下地去干点活,阿玉不能放在家里,便一起到地头去。阿玉不肯自己走路,妈妈就将他放在背篓里驮着走,一边唱着儿歌:

“宝宝金凤凰,

妈妈喜洋洋……

到了地理,太阳很热,阿玉便坐在松树下。松树像把巨伞,凉风吹着,阿玉不玩玩具,要玩虫子。山上蚂蚁最好玩了,他捉一只蚂蚁放手掌上爬,结果被蚂蚁在手指上叮了一口,他哭了,妈妈放下锄头跑过来,抱着他将蚂蚁叮过的手指放嘴里吮着,这是妈妈给他的手指消毒。阿玉指着山崖下的杜鹃花:

“妈妈!我要那朵花。”

妈妈放下阿玉,就去摘那朵杜鹃花。阿玉玩着杜鹃花,妈妈又去锄地了;然而一会,阿玉玩腻了杜鹃花,看见一群蝴蝶飞着,便又大喊着:

“妈妈!我要蝴蝶,我要那只大的……”

妈妈又放下锄头跑来捉蝴蝶。这回妈妈失败了,被一块石头绊着扑倒在了地上。阿玉慌忙过去拉着妈妈的手,有点吓着了,带哭地喊着:

“妈妈!起来,起来!”

妈妈很高兴,故意不起来,见阿玉要哭了,一把将他揽过来扑在自己身上,拍着他的小屁股:

“宝宝!你爱不爱妈妈?”

阿玉搂着妈妈的脖子:“我爱——妈妈爱宝宝,宝宝爱妈妈。”

母子俩就在地上笑起来。

阿玉的爸爸没有妈妈那样有时间陪伴他,有时早晨还没起床,爸爸就出去了,天快黑时才看到爸爸从外面回来。爸爸经常在建筑工地打工,身上满是水泥和灰尘,一幅疲倦的样子;阿玉见爸爸回来了,立刻从屋里奔跑出来,抱着爸爸的双腿:

“爸爸!我要骑马。”

爸爸忘却了疲劳,抱着阿玉骑在自己肩上,在地坪中像戏台上的武生那样逗着圈子,因为爸爸高兴让儿子将他当马骑,嘴里还喊着:

“骑马得得,骑马得得……”

妈妈听到地坪中的笑声,从里屋跑了出来,见阿玉骑在爸爸的肩上拍打着喊:“驾!朵朵朵……”就笑着叮嘱丈夫:

“你那么高顶着他玩……别吓着他啊!”

爸爸说:“不会的,不会的。”

于是父亲又唱了起来:“咚,起呛起呛……”

三人都笑了。

 

阿玉在这种充满爱的气氛中,一天一天的长大着,做梦一样就到了上学的年纪,这对夫妇开始操更多的心了。山窝里的村子,原本就有自己修的学校,但许多人因这里闭塞,教学质量也不好,都纷纷将孩子送往城里去读书,只有那些走不动的留了下来。由于凑不齐学生,学校只能合并到人多的地方,因此阿玉得到四五里地外去上小学,这也是许多农家担忧的事。

上学的日期临近了,母亲给他买了校服、书包、铅笔、保温壶、餐具,笑着对他说:

“再过几天,你就要进笼子了。”

“我不是鸡鸭,进笼子干嘛?”

阿玉想起关在窝里的鸡鸭,摇着妈妈的手说。

爸爸笑着说:“是将你关进学校里去读书。”

阿玉看到过许多哥哥姐姐被爸爸妈妈牵着去上学,一路蹦蹦跳跳的,他觉得很好玩,就在屋中跳了起来,一边唱着:

“我也要读书啦!我也要读书啦……”

爸爸故意对他说:“学校很远,你不怕走路吗?”

“爸爸有摩托车呀!”阿玉望着爸爸说。

爸爸又故意说:“这样,你可要离开爸爸妈妈了——你不心慌吗?”

阿玉两个手指放进嘴里,痴痴地站着,他还真没想到这会离开爸爸妈妈。

阿玉要去的那所学校,沿着乡村公路也可走到的,只是弯弯曲曲的要经过许多山坡,绕上一个弧形的大半圆,比走小路要远三分之二的路程。小路是一条古老的羊肠小道,路边布满荆棘杂草,纽带似的爬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山腰上,要经过几座山岭,一条大溪和田野,与机耕道汇合再走一小段路,便是这附近唯一的小学了。所以往学校去的这些路,早晨下午,机耕道上奔跑着的摩托车、三轮车、也有廉价的小车;小路上也不闲着,一些交通工具不济的人家,或一些认为走小路更方便的人家,每天像赶集一样,接送着这些读书的幼童。月亮还在半天,或夜幕已经降临,山上山下,都有父母唤孩子,孩子唤父母的声音。

阿玉上学了,鸡还未啼第三遍,妈妈就已起床了。她做了阿玉最能下饭的、极有营养的菜;又给他整理好书包,清点好上学要用的物品,给他削好铅笔,水壶中灌满开水,放上二三个树上摘的果子,或自制的油煎点心;然后将他弄起来,给他洗手洗脸,守着他吃饭。阿玉刚起床,睡眼朦胧的吃不下东西,母亲便拿过他的碗一口一口地喂。一边哄着劝着:

“孩子!你要多吃饭呀,不然怎么会长高呢?学校的饭菜不合口,你也要吃呀!——家里不多吃点,学校又不吃,你可要饿坏的……”

阿玉含着饭说:“妈妈!我吃不下了。”

妈妈又用碗抵近他的嘴唇:“再来一口——就一口!嗯嗯,吃下去,吃下去……”

阿玉的确有点咽不下去了,母亲才拿开碗筷;爸爸背着他的书包早在门外等着,摩托车已经发动好一会了。

学校到了,阿玉拉着同学的手,忘记对爸爸说声“再见”,就一蹦一跳的朝教室奔去。爸爸在校门口微笑地望着他,直到阿玉的身影淹没在同学的人流中,才开着摩托车去干活。

早晨父亲是必送阿玉去上学的,但下午不能天天去接他,因为不少时候父亲在一些建筑工地打工还没下班,就只能由母亲来接他了。

放学了,校外停着各种来接学生的车,阿玉跑到校门口,张望着在许多车辆中寻找爸爸的摩托车。可是找遍了也没看到,他失望了,心里怏怏地嘀咕着:“爸爸怎么还不来接我!”他看到同学一个一个上了父母的车子走了,便眼泪汪汪的往公路上看。那里只有载着学生回家的车。他感到爸爸不会来了,就焦虑地盼母亲来接他走小路回去。

太阳快要落到西山的背后去了,校门口的学生和车辆渐渐地稀疏下来,冷清的气氛让他有点害怕。他想哭了,妈妈突然从对面的路上匆匆地走来,风吹得她的头发在后面一甩一甩地飞着,阿玉见了,立刻狂喊着:

“妈妈!——你怎么才来啊?”

阿玉扑过去,妈妈搂着他:

“玉儿!妈妈不好,来晚了……”

妈妈是个小个子,走到他跟前已气喘嘘嘘了,一边告诉他爸爸今天不能来接他的原因,一边向他道歉,说下次妈妈一定提早来接他;于是便取下阿玉背上的书包,牵着他的手回家。

见到妈妈,他早已忘记刚才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松开妈妈的手,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山路高高低低,又窄又陡,到了难走的路段,妈妈就蹲下来,要背着阿玉走;阿玉看到妈妈那么小的个子,自己都快有她那么高了,还要妈妈背,同学看到会丢人的,他便对母亲说:

“妈!你自己都走不动了,怎么背我呀!我能走的。只是过那座大桥我有点怕。”

妈妈知道他说的是那条大溪上的桥,便说:“那是石拱桥,有什么可怕的?”

阿玉想起那桥下清幽幽的溪水,山上树木倒影在里面,晃晃荡荡地摇着,人在上面走就像要掉下去了似的,就对妈妈说:

“那桥好像在动,我有点怕。”

妈妈笑了,说:“到那里妈妈背你,——看你这么大了,还怕过一座桥。”

天暗了下来,父亲收工见他们还没回家,就匆匆的迎着小路赶去。他们会合了,爸爸便背着阿玉,母亲背着书包,三人像一支巡山的小队伍,一路说着话回家。

阿玉见父母这么疼爱他,作为回报,他便在读书上下功夫,因为他成绩一直很好,小学、初中读完,便很顺利地考上了县里有名的高中。这是个极耗钱的阶段,许多人怕孩子住学校生活不好会影响学习,都不惜花巨资在县城租房子,不是爷爷奶奶去照料,就是爸爸妈妈去照料。论条件,阿玉家还够不上这个等级,但他的父母觉得别人的孩子能享受到的,自己的孩子却不能享受,那会太对不住他了。这对年将快老的夫妇,每晚瞒着阿玉计算:每年学费将近三四千,房租四五千,伙食费一万多,还要一个人照料,数目总结起来,他们仿佛突然被压在一块搬不动的巨石下,相对难过地望着。

阿玉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他看出了父母的心思,便说:

“爸、妈!我不要租房子;我会好好读书的。”

孩子这么懂事,他们的心都快要裂了,终于决定,不管自己如何做牛做马,也要给他一个读书的好条件,于是他们便在学校旁租了一间小楼房,由妈妈专职陪伴着,父亲留在家里干活。

阿玉知道父母不容易,深夜了,大家都去梦中寻一种世界,那小楼的孤灯却仍亮着——阿玉在看书,妈妈在给他做夜宵。

阿玉这么努力,自然考上了一所好的大学,父母又挺着腰杆熬了四年;大学毕业了,便去大城市找工作。临行,父母送他到屋子外面的地坪中,叮嘱说:

“孩子!你在外面好好打拼,不要牵挂我们。”

阿玉望着已经挺不起胸了的父母。他为了不让父母伤心,就笑着说:

“我会常回家看你们的。”

阿玉走了好远,两老才回屋里去。

 

阿玉来到盼望已久的那座城,因为他是重点大学出来的,学的专业也很热门,并没费太多的曲折,他便进了一家待遇很好的科研公司。

公司老板很重视他,给他配备了一个单间办公室,工作也不繁重,只要按计划根据公司的要求。提高一些产品性能的预案,或做一些新项目的初步设计,以图纸的形式供公司高层研讨。他也的确不负他的所学,来不久,就完成了几件漂亮的任务,虽然里面尚欠经验,设想却是前瞻的,老板每每夸他:

“还是农村来的孩子用功,不错……”

阿玉也很高兴,像涉海上了岸一样,觉得前景光明,即报告给父母分享;父母在手机视频中看到儿子,见他瘦了,便嘱咐要他多吃点饭,不要太累了。

他来公司约有半年多了,这天他起床,突然觉得身体有点不适,他原本以为不过一点小风寒,熬一熬也就没事了,可是吃过饭有点越来越重,头昏脑胀的,他便请了假去医院。

医院到他公司不远,两站公交路就到了他所在区域的中心医院。他挂了号,看过医生,并没有大碍,只是急性感冒,打一针吃点药就可以了。

他拿着医生开的注射单走进旁边的注射室,里面并没有病人,只有一位年轻护士在治疗桌前整理器械。她的面貌看不清楚,质长的身材,穿着整洁的白大褂,带着天蓝色帽子和口罩,秀眉下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眼光刚碰到阿玉,便惊呆了,痴痴地立着。

阿玉并没有注意她的神情,将注射单塞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请你给我打一针吧。”她才回过神来,微笑着接过注射单。

阿玉坐在凳上已经脱下右屁股一侧的裤子等着打针,可是这位护士却要他脱下左侧的裤子,说这样打针方便些。阿玉打针从来不用左侧的,他有些奇怪,就将左边的裤子拉下。这位护士刚准备打针,突然看到阿玉打针处有一个小指尖大小的粉红色胎记,用手摸了摸,便惊讶地问:

“这是胎记吧?”

“唉唉,这是生下来就有的——奇怪吗?”

阿玉有点不耐烦了,小护士却笑着说:

“不奇怪,随便问问。”小护士又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胎记。

针打完了,阿玉穿好裤子,准备离开;小护士暗暗地将注射器用塑料袋装了起来,取下口罩,阿玉瞥了一眼她秀丽的脸,感到那轮廓仿佛有点与自己相似。他也有些惊讶,怔怔地凝视了一下,也没有去多想。小护士见他要走,就搬过一张椅子放办公桌前,要他坐一会,温和地问他说:

“小哥!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市人——你的家在哪里?”

阿玉更奇怪了。他同这小护士萍水相逢,就这样没有瓜葛地问他,难道一见钟情么?他不高兴地回答:

“你这是要审问我吗?”

小护士慌忙说:“不不,随便问问——我觉得你很像我要找的那个人。”

阿玉便笑着说:“我土生土长在遥远的大山沟里,这里是我初出茅庐的地方,你将我当作要找的人,是想多了吧?”

小护士说:“也许是吧,你能告诉我你上班的单位么?”

阿玉觉得这小护士太有点放肆了,这样陌生生的就问这问那,便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我忙!你去看看我刚才的病历,就知道我在什么单位了。”阿玉说完,就匆匆走了。

过了几天,阿玉早忘记了打针的事。这天他在办公室上了一会班,门卫带进一个六十多岁样子的老头,哈着腰对他说:

“这位老人说是你的亲戚,我就带他来见你了。”

阿玉觉得奇怪,家乡与这地方八辈子挨不着边,怎么会有亲戚在这儿呢?他皱着眉抬起头,望着门口那位高高的老头,虽然有了年纪,却精神饱满:头上还只有少许白发,眼睛炯炯有神,穿着很讲究的老年服,像一位当过领导干部的威严样子,使阿玉突然想起几天前的小护士……但这一切与他有什么相干呢?阿玉正感到莫明其妙,老人打量了他一会,突然失控地嚷着从门卫旁边走了进来:

“你真是我的儿子呀!……不会错的,你就是我的儿子!”

阿玉有些糊涂了,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他觉得这位老人可能是位精神病患者,要门卫带走,可是老人反而去沙发上坐了,并随手放下带来的公文包,有点赖着不走的样子。阿玉有点生气,又不好发火撵他走,就叫门卫先出去,自己倒上一杯水送到老人跟前,说:

“老人家!我是有父母的,怎么可能是你的儿子呢?我们从不认识,这不可能乱称呼呀!”

这位自称是阿玉生父的人,心情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确有点鲁莽,接过阿玉手中的水杯,拉他在自己身旁的沙发上坐了,道歉地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过你看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点相像?”

阿玉笑了笑,觉得这事有趣,便说:

“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很多啊!你可不能没有弄清楚,就呼别人是儿子……”

“这倒也是,”老人点着头说。他喝一口水,放下杯子,将身子移近阿玉一点,手在阿玉的腿上轻轻地拍了拍,亲切地说:

“请不要见怪,我今天是同你来核实的:我儿子不到九个月就丢失了,到现在过去快二十五年了,你长得很像他的样子,年纪也差不多……”

阿玉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当然,当然,”老人正面看着阿玉,追问他说:“你上个星期是不是去医院打了针?”

阿玉记起那天打针小护士的神情,有点明白老头今天来找他的原因了,便说:

“那天我的确去医院打了针。这么说,那位打针的小护士不会是你什么人吧?”

老头高兴起来,大笑着说:

“她就是我女儿呀!——这就对了。她说你左股侧有一个粉红色的胎记,小指尖那么大,对么?”

阿玉还是小时候,母亲说他股后有一个小胎记,他不相信,母亲就用梳头镜反照了给他看,平时他自己是看不到的。那天小护士提起,他才恍兮惚兮记起有这么回事,现在老头又提起它,他越发感到蹊跷,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缘故,便说:

“好像有这么一个东西吧,可是说不定别人也有这样的胎记啊!”

“唉唉,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绝对没有这么凑巧的事……”老头分辩说。

阿玉摇摇头。他怕这事说下去,会怀疑到他与父母的关系,便站起来不客气地说:

“老人家!不要胡猜乱想了,世上的事无奇不有。我爸爸妈妈却好好的在那里,从未离开过我半步……你回去吧,我绝不是你们丢失的那个儿子!”

老头见阿玉要赶自己走,一把拉他坐下,恳求着说:

“你再听听,再听听!让我把整个事情给你说完。”

下面便是老头丢失儿子的原委。

 

 

 

 

“我那时还算不错的,不到四十岁,承党和政府的培养,已经是市某区的科级干部了,妻子在市政厅任职,这样的家庭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你看多好!四十多一点,我们生了一个男婴,这是我们盼望已久了的,不知有多高兴,将他当心肝宝贝一样。孩子也长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左股侧同你一样,有一个小指尖大小的粉红色胎记,记得当时我们高兴地说:“这是上天怕我们的孩子走丢,特意给他留下的标记。

“有了孩子,我们的精神便都寄托在他身上。那时他奶奶还在,天天去庙里进香,求菩萨保佑,我们也给他做各种规划:读书是尽可让他读的,还希望他去美国英国哩。当然,我们知道那是要本事的,不过根据我家的条件,可以给他设计许多前程,走仕途,我们可以给他铺官道;想经商,我们可以给他铺商道……这都是钱的事,但钱不是难事。总之,我们从有了他那一天开始,就想给他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生。做父母的心愿都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老头说到这儿,看了看阿玉。本来说得很高兴,他突然又低下头摇了摇,悲伤地叹了口气,说:

“不料我们这种美满的想法还刚开始,孩子就丢了。”

他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

“我记得孩子快九个月的那天,我们赴朋友五十岁生日宴会回来,季节虽然是冬季,天气却很暖和,因为多喝了点酒,说了不少有趣的话,心里高兴,我同妻趁着下午空闲,就带着孩子去看电影。这里到电影院也就几里路程,离电影放映的时间还早,想步行醒醒酒,就没有开车。我们本来要将孩子放在家里的,但保姆请假回家了,怕他奶奶带不住,就将孩子放在小推车里,由我推着往前走,妻在后面跟着。

“到了电影院前面的广场,离放映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看电影的人却陆陆续续地来了,连同叫卖的小贩,满广场熙熙攘攘的人挤人。我推着婴儿车在前面走,想趁早到电影院里面去,突然听得身后连声大喊:

“「抓贼呀!抓贼呀!我的项链被抢走了!」

我回过头去看,只见妻在人群里拼命追赶一位留长发的男子。我知道是妻的项链被抢了,一急便放下婴儿车去追赶。可是人太多了,傍晚的街灯又昏昏暗暗的,我们追过一条小巷,长发男子消失了,慌忙回到广场,车里的孩子却不见了。我同妻立刻就像天塌下来了一般,逢人就打听,找遍了电影院周边的街道,直到深夜,一点踪影都没有。我瘫软的坐在地上,这才反应过来,便狠狠抽打自己的脸:

“「这明明是人贩子的圈套……我真该死,我真该死!」

妻拍打着胸膛,也哭得死去活来。

当晚我们就报了警。但我们丢失孩子以后,妻子天天哭,很快眼睛就哭出了毛病,永久性地形成两个黑圈;孩子的奶奶因为伤心,不久便去世了。孩子丢失了,我更是百无聊赖,精神崩溃,常思念着:「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在什么地方呢?」想着就很揪心,到现在差不多二十五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头又停了下来,脸色很哀伤,冷峻地看着阿玉,仿佛在说:“你看我有多不幸!”阿玉避开他的目光,他又自责地说: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明明是调虎离山之计啊!唉唉,你看我多傻……”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自从孩子丢失以后,我就神魂颠倒了,每隔几天就去派出所敦促,但每次都一样的回答:「这是大海捞针,哪有这么容易,你等着吧。」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阿玉听了有些同情,觉得自己有些理解老头的痛苦了,不过他不赞同老头“病急乱投医”的做法,便说:

“老人家!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不过,也不能看我的外表和那个胎记,就断定我是你们丢失的那个儿子呀?”

老头突然笑了,又摇了摇头:

“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哩!”老头接着说下去:

“前年我女儿医学院毕业,分配在你看病的那家中心医院当护士,因为她接触的人多,特别是一些被人看不到的部位,医生同护士却能看到,我就告诉她哥哥当时的大概模样,以及那个小指尖大小的粉红色胎记。我女儿也很想找到她哥哥,她不但自己留意这件事,还叮嘱同事们替她注点意。可是两年过去了,连稍有点相似的情形都没有出现,我们几乎绝望了。

“上个星期你去医院打针,刚好是我女儿值班,她看到你的脸型就惊呆了,后来看到你左股侧的那个胎记,部位、大小都惊人地相符,她就断定你是她哥哥了。因此她就多了个心眼儿,给你打完针抽针头时,她又悄悄的在你身上抽了点血——你当时大概还认为我女儿打针的技术不行吧?嘿嘿,她那天下班回来可高兴啦!将你的事都告诉了我们,我们兴奋得拥抱了起来。第二天我们就拿了你身上抽的血液和我的血液去做了DNA检测,结果完全相同,所以今天我就按照你病历上的地址找你来了。我一进门,看到你几乎同我年轻时的形状一模一样,心里激动得忍不住,就直呼你儿子了……”

老头说着,拿起旁边的公文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印有“DNA检测报告单”字样的纸,用手指点着上面的字给阿玉看,并说:

“你看看——写得明明白白,这可不是捏造得出来的吧?”

阿玉拿过检测单又看了一遍,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他心里很有点不安,并立刻想起大山里的父母。他们那么辛劳地爱他,人又是那样地安分守己,一片树叶落下来都怕伤着了头,怎么会到这么远的大城市里来偷盗小孩呢?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将检测单退回给老头,不相信地笑着说:

“老人家,你不会是想儿子想疯了吧?DNA也不是百分之百没有误差;我们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相隔千多公里,谁相信我会是你们的儿子呢?”

老头见阿玉的态度,有点急了,噙着眼泪拉住阿玉的手,恳求地说:

“孩子!这份检测报告单的血液的确是我和你的,这样的事我们不可能去造假啊!当然,我要你立刻接受这个事实是很难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明天一起再去做一个DNA检测怎样?”

阿玉看老头那恳求的样子,很是感动,同时也很想将这件事弄清楚,不然会造成精神上的困扰。他犹豫了一下,便答应明天再去做检测。老头走了,他的心却更乱了。他没想到他平静的生活中,还会出现这样的插曲。他想着又有点害怕起来。假如事情真如老头说的那样,他要怎样对待呢?父母那么辛勤地带大他,受过多少苦啊!如果突然不是他们的儿子了,他们会怎样?他不敢想下去。他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永远不会是真的。自老头走后一直到第二天,他都心神不定。

 

第二天阿玉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去做检测。他刚下楼走到公司大厅外,老头已开车来了,并带来了他的妻子和那位当护士的女儿。他妻子显得比他更老一点,脱了许多头发,身材有些臃肿,眼睛泪囊边果然有一圈黑色。她下车看见阿玉,就朝他上下打量着,连声说:

“真像,真像!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们当护士的女儿也从驾驶室下来了,秀丽的脸蛋,披着一头柔发,与那些富家女郎一样,显得明快坦率;穿戴得有点超前,可是却含而不露,因此又略显气质。她是见过阿玉的,便倚车站着,带着期待的眼光望着他。

老头跑上大厅台阶,拍了拍阿玉的肩,说了声:“上车吧。”他们便开车往市检测所区。到了检测所,老头和阿玉一起抽血做检材,为了真实,都很谨慎。可是结果要一个星期才有,他们只好开车回去。

过了一个星期,老头又开车带着家人和阿玉来到检测所。刚下车老头就直往检测室奔去,阿玉和老头的妻子女儿在大厅站着等待。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老头的妻子双手合十地喃喃私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小护士眼光凝凝的,只往阿玉脸上瞧。阿玉站在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心里也像丢了魂一样,看一眼厅外的天空,便双手抓弄一回自己的头发,不时地发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不会真是的吧……”然后又焦虑地踱上几步。他仿佛像审判席上的犯人,正等着法官的宣判。

一会,老头从检测室出来了,他兴冲冲地边跑边扬着手里刚拿到的报告单,朝他们大声喊着: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他真是我们的儿子!”弄得旁边的人都错愕地看着他。

老头妻子一听,激动得眼泪双流,跑去拉着阿玉的手,哭着说;

“儿啊!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小护士也高兴地跑过来,笑着说:“哥哥!我们终于找着你啦!”

阿玉听到这结果,像木偶一样地呆立着。他的心很是纷乱。他不知要说什么。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完全不知所措。老头又将报告单举到他跟前:

“孩子!这回你可相信了吧?”

阿玉瞥了一眼报告单,仍怏怏地立着。老头的妻子泪眼望着他:

“孩子!你还不相信么?……”

小护士摇着阿玉的手臂说:

“哥哥,这是科学呀!——你读这么多书,还不懂么?”  

在这许多亲切的质问中,阿玉没有理由再说别的,茫然地呆了一会,便为难地说:

“两位老人家,请让我冷静一下吧。”

老头高兴地说:“不急,不急。不过,你先到我家去看看,顺便吃顿饭吧!”

老头说着,小护士已飞跑去将车开了过来,二老不容分说,便将阿玉推上了车。

车子到了一座三层楼的大别墅前,便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庄园式的建筑,并略带点哥特式风格,又不失东方韵味。房子前有一块大草坪,中间铺有鹅卵石的过道,靠左前方有一个小花园,花圃里开满了玫瑰花和月季花,其中有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厚厚的叶片,大概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像把深绿色的伞一样站在那里。树下有一个六角小亭,栏杆边围着一圈小凳;中间一个小石桌,四方各有一个小石鼓形的凳子,在里面可以下棋、看书。亭外有一个小池,石垒的假山中喷着泉水,水里面有几尾红鲤在假山石缝里钻来钻去地游玩……

他们下了车,小护士匆匆跑上台阶,敲打着别墅的大门,高兴喊着:

“杨妈,杨妈!快来开门。”

门立刻开了,走出一个缚着围裙约五十来岁的妇女,看样子应该是他们家的保姆。她站在台阶上看了一眼台阶下站着的阿玉,满脸笑着对老头说:

“老局长!把少爷接回来啦,恭喜、恭喜……”

阿玉听保姆称他少爷,脸立刻红了;小护士见他站着不动,就又匆匆跑下台阶,拉着他的手往上走,一边说:

“哥,走啊!这就是我们的家……”

老头的妻子也高兴地说:“孩子!看你妹妹多么爱你。”

别墅里面简直有点像皇宫。现代化的家具,玲珑剔透的摆设:屋顶上吊着豪华的灯饰,古色古香的家具,过道上摆着花盆,有水仙花的,有仙人球的,还有两株含苞待放的茶花树;靠墙的玻璃水箱中,几尾大眼睛的小金鱼在游着。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虽不知是否赝品,却雅趣映然,特别是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图”,给人仿佛有仙境之感。

阿玉第一次走进这样的豪宅,仿佛来到别一个世界,若与他长大的山村相比,那里便是地狱,这里却是天堂。他站在客厅里,不知自己应当坐着,还是这样站着。老头换上长大的家居服出来,完全像是一个绅士了,他见阿玉还立着不动,自己先在茶几前坐了,然后向阿玉摆摆手:

“随便坐罢。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啦……”

老头的妻子也围了过来,她靠近阿玉坐着,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兴奋地说:

“孩子!二十多年了,我们好想念你啊……你看,那墙上的相框里,还有你那时的照片哩!现在居然长这么高了——同你爸爸一样。”

墙上有一张大镜框,里面嵌着他全家人的许多照片。阿玉看了一眼,很快找到了与自己相像的那一张,他基本相信,自己就是他们丢失的儿子。

老头又笑着说:“是呀!我们都一直记着你的模样……现在终于找着你啦!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喂,杨妈!去弄几个好菜,我同少爷要好好喝上两杯!”

杨妈在厨房里高声答应着,铁锅碰得叮当响。

小护士从二楼跑下来,对阿玉说:

“哥!我给你将房子收拾好了——今晚你就在这里睡吧!”

这个家庭的温暖和深爱之情,像泉水一样汩汩的浸润着他的心田,他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个豪华富贵的家。他虽没有什么十分欣悦地羡慕和庆幸,只是觉得奇怪,富的人为何富得这般地充裕。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在这上面。他思考着近日所发生的这件事。他认为不是亲情,他们是不会这么爱他的。

眼前这位老头,从DNA检测到自身的特征,他基本认可了这结果,将这对老人视为生父母,将远在大山里的老人视为养父母。所以他虽然从感觉上认为这位生父尚有不少官场气派,有点威严,但他却完全像一位慈父。本来像他这样应有尽有的家庭,有不有孩子,他都会过得好好的,可是却一直惦记着他,一直不遗余力地在找他;找到了又是这样地高兴,无不显示着父爱的伟大。阿玉感动了,几次想鼓起勇气唤他一声“爸”,但由于羞涩和陌生,他只能从脸色的表情上,从拒绝到感激。

阿玉认可了老头是他的生父,自然他的妻子也是阿玉的生母了。她现在年将七十,有幸福的根基,本可同那些富家主妇一样,享受只有她们才能享受的那些物质和精神上的快活,但他生母因思念他却快活不起来,身体也变得衰老了:慈祥的面容里饱含着忧虑和悲伤,眼圈黑黑的,呆滞而暗淡,这都是思念儿子的缘故。

阿玉很喜欢这位护士妹妹,不是因为她的漂亮,而是哥哥长、哥哥短的那种亲切,以及她的热情、大方、活泼……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他在农村的童年时候,就多么希望有一个妹妹。阿玉这么想着,他恨那偷盗他的人贩子了,他希望立即能将他们绳之以法。可是这件事牵涉到他远在大山里的养父母,他们会是偷盗他的人吗?若真是他养父母做了这样的事,那真该千刀万剐,绝不能原谅。但阿玉总是有些疑惑,从他们的为人上,怎么想也与人贩子挂不上钩。因为他们太善良了,对他又是那样地爱,为他忍受着一切劳苦,将他完全当做自己的生命看待,为何现在会这样呢?他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弄清楚,他害怕中间有误会,那样,他将对不起养父母的。所以吃过饭,他站起来,终于鼓起勇气。很亲切地唤了声他的亲生父母说:

“爸、妈!我相信我就是你们丢失的那个儿子。不过我还想到那里去问问,看他们是怎样将我弄到那山沟里去的,或许有别的原因。”

他生父沉吟了一下,便说:“这样也好——我们等着,你要早去早回啊!”

阿玉要回公司了,包括保姆一起,他们送他走出别墅大门,护士妹妹已开车到了他跟前。

 

阿玉回到公司的寓所,已是满城灯火了,街上人流如织,商店琳琅满目,进进出出,人声鼎沸,歌舞厅里“嘣嚓嚓、嘣嚓嚓”的鼓乐,正是青年们夜宵的时候。

阿玉是山村里长大的,知道这时代潮流,但他不习惯这么做,当然也不嫌厌别人的快乐,只是觉得自己不配欣赏这世界的繁华,自己刚来工作,还一无所有。他因为有这种自卑,形成他性格的内向、稳重、低调,所以他不爱社交,休息时,只静静地看点书,或坐在电脑前,弄他那些与工作有关的事。

这天晚上他怎么也静不下来。DNA的结果他已没有话说了,正如他的护士妹妹所说:“这是科学!”他得认这个事实。还有他身上的胎记,他所呈现的外表特征,以及那种来自天然的感情,他都无法否认它的真实性。他从小就被人将他同生父母隔开了,这矛头只能指向他的养父母,他从中想要找出他们的可恶之处,可是往往刚想及,他脑中就出现一副慈祥、温和、勤劳、耐苦的面孔,他觉得往这上面想一想,都有一种罪过感,但究竟要怎样解释这件事呢?他找不出答案。

他脑子纷乱得没有一点头绪,便想早点爬到床上去睡觉,他的手机铃突然响了——这是他养父母打来的电话。

从阿玉上大学开始,他同养父母之间就形成一种习惯,每半个月就须通一次电话,如果过了这个时间,双方就互为担忧了,要问对方许多问题,诸如工作如何,生活安好,身体怎样,虽然手机视频上可见其大概,不这么说一遍,心里都有点不踏实。

这次阿玉听到电话铃声,却不能像以前那样欣喜若狂,特别是想到人贩子的行径,他简直有点厌恶,恨不得拿起手机就狠狠骂一通。但真像究竟还没有出来,而山中那对年老的养父母,白发苍苍的还在梦中爱他,他若冒然翻脸,对他们的打击,也一定不会比生父母当时丢失他的情景轻松多少。这时他不知还应不应该称呼他们“爸爸”或“妈妈”,要不要像仇人那样置之不理。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机打开通话键,朝对方冷淡的呼了一声:

“爸、妈!”

他这态度,果然引起养父母的怀疑,责备他说话为什么这样有气无力,要他打开手机视频。手机视频打开了,养父问他工作顺不顺利,过了这么久也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是不是遇到什么难过的坎了……阿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养母就将养父的手机抢了过去,一连串地发问:为什么身体这么瘦呀,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记得穿衣吃饭……

阿玉也想装得轻松点,不让他们看出自己的尴尬,但他实在做不到还像以前一样,接到养父母的电话就既撒娇又欢快地说话,一谈就是半来个钟头。此时他只想通话快点结束。他简单地回答了养父母的各种问候,报告自己如何如何平安,说过几天他会回家一趟,当面再谈,便将手机关了。

然而这晚他的心一直在养父母身上旋转。他觉得他在电话里的态度是不是太残酷了点。同时他又想:假如养父母是偷盗他的元凶,他该怎么办?或者是别的原因,他该如何处理?……又一个不眠之夜折磨着他。

到了双休日,他又加请了两天假回乡下去。临走那天,他的护士妹妹开了车来对他说:

“哥!爸要你开这辆车去——你能开么?”

阿玉笑着说:“我上大学就学会开车了。”

说着,他同小护士妹妹拥抱了一下,接过钥匙,便开着车往他生长的穷山沟里奔去。

车子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岭,绕过一座又一座山的跑着。离养父母的家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反而有点胆怯。他埋怨自己的生命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怪事。他并不拒贫爱富,他只希望生活中不要产生这些无谓的波澜就好……

车子爬上最后一座山坡,岭下便是他生长过的村庄了,见着这熟悉的一切,他本来当高兴的,但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他放缓了车速,看着那些玩得不玩了的场景,在暮色下一片青绿橙黄,被晚风吹拂着,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有了更多的生气:离别不到两年时间,村庄中星罗棋布地又出现了不少别墅和高楼,互相显摆地体现那家主人的奋斗史。只有他养父母的房子,还是那样低矮、破旧、孤独地挤在那些更新了的房屋下,很不协调地一幅残破的样子。造成这种情形阿玉是知道的。因为养父母每年艰苦挣来的那点收入,送他上高中、上大学、找工作,已基本别无长物,又由于他们缺乏技能,故他们在村中最寒碜。

车子快进村了,对面山坡上,离公路不远的那片地,就是养父母的果树林。这是秋末时节,金黄色的柚橘挂在绿枝上,挤挤挨挨如挂着无数的绣球。现在养父母老了不能下地耕种,就侍候着这片林子,这里也是阿玉幼时常呆的地方,因为养父母曾经栽果树时总带他在身边,他便在山坡上玩,许多温馨的故事他还记得……

车子滑行到了山边,阿玉看见养父母正在那片林里摘柚子,弄得树枝沙沙地响,他停下车,慢慢走出车门。若在平时,他早挥手大声呼唤“爸、妈”了,此时他却显得抑郁,快要走近了,才轻轻地唤着:

“爸、妈!”

两老夫妇没想到孩子会开车回来,很有点吃惊;惊喜之余,看清了是他,立刻从树枝下钻了出来。养母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然后盯住他的脸,含泪地说:

“孩子!没离开两年,你怎么这样瘦呢?”

养父的背早已伛偻了,都是下苦力累的,他走近阿玉,端详了一会,担忧地问:

“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吧?”

阿玉看到养父母这样对待他,以前种种爱抚也都来到脑中,见他们一副苍老的样子,他差点要哭了,便强笑着说:

“我挺好的,可是……你们都老了。”

他们说着话,将地上的柚子装进汽车的后备箱里,便一同回那低矮的小屋里去。

 

回到家里,小个子的养母立即忙前忙后,做阿玉小时候最爱吃的饭菜;养父坐在桌边与他说话。屋子里的一切与他在家时一样:农具、板凳、箩筛、畚箕,里里外外凌乱地摆着,显得更有些凄凉。小黄狗还认识他,摇着尾巴舔了舔他的裤腿,就在他脚边躺了下来。天色暗淡下来了,阿玉趁着灯光看了看养父母,他们的确苍老了。他离开养父的那一刻,他的背还没有这么弯,头发也没有这么白,走路还有点硬朗,可是现在却羸弱地全变了:皮肤黑黑的,松弛得像揉皱了的破纸,理过发的头,稀稀疏疏的发桩闪着银白的光,话说久一点,胸膛就“嗡嗡”作响地喘气,呆滞的眼神,只有在看他时,始终是那样慈祥和亲切。养母本来就个子矮小,此时更干瘪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纹,头发也白了多一半,看起来似乎比养父强壮一点,但也是笨手笨脚的,走起路来像失去了定力,只是精神还可以,边做饭边问这问那,仿佛离别了几十年一样。他们的谈话,养父母从不提他们自己,处处只是关于他的事——将来的生活:工作、房子、结婚、生小孩……

这一切,阿玉以前将他们当亲生父母时也听过不少,他还没有太多的感动,觉得做父母的都是这样的心;现在他知道他们是养父母,对他有这样的深爱,便格外的激动。他们吃过晚饭,阿玉几乎没有勇气说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他怕说出来会太伤养父母的心,又怕自己会永远失去他们。他不相信养父母会有偷盗他的事。他张了几回嘴,刚要说了,他又咽了回去。养父见他这样子,看出他有心事,便鼓励他说:

“你像有心事不好说……说吧,说吧!不管什么事,我们都支持你。”

阿玉便难过地唤了一声“爸、妈”,流着眼泪将这次回家的事告诉他们,并请求他们告诉他其中的真实原因。

两老夫妇一听,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呆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养母拉着他,怕他走了似的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满面地说:

“哪个嚼舌头的造谣……孩子!你就是我们的儿子啊!——弄错了,他们一定弄错了!”

养父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他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阵,噙着眼泪又抬头去望着屋顶,屋子静静的像要塌下来一般。一会,他终于叹出一口气,摇摇头,很伤痛地将事情的原委告诉阿玉。

下面是他养父的话:

那时我们两人都有四十好几了,父母早亡,没有孩子,山沟里又这么穷,我们便去外省海滨城市打工,那里收入虽然不高,却比乡村好多了。我们打了几年工,那年春节便想回家去看看,就买了火车票准备回家。我们到火车站,离上车的时间还有一两个钟头,就在广场上坐着看往来的人流。就在这时,有一个衣衫破旧、满身油污的人走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用破棉袄包裹着的婴儿,大约半岁多的样子,悄悄走到我们身边,四处张望了一下,就低低地对我们说:

“要孩子么?——男的。”

我听说过许多人贩子卖婴儿的事,便嫌弃地挥手叫他走开;妻子看了看婴儿,慌忙对那人说:

“这孩子生病啦!你怎么还不带他去看医生?”

那人却无所谓地说:“一点小感冒,不要紧的。”

那人手中的婴儿已经睡着了,样子长得很好,只是像饿着了似的缺乏营养,显得虚弱。此时大概唤了肺炎,脸烫得像个红苹果,呼吸十分困难,时而憋得咳嗽起来,时而惊悸地抖动着脚手哭着。我们催促那人快带孩子去看病,他却缠着我们,说他家里穷,早两个月妻子患病去世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一个人,实在没有办法养育这孩子。然后,他一点不心痛地对我们说:

“五万元钱,孩子就是你们的了——我再也不过问!”

我看到婴儿太可怜了,掏出二百元钱给他,叫他快带婴儿去看病;他接过钱,却仍缠着我们:

“三万元钱,怎样?——你们自己生,还要十月怀胎哩!”

这时妻望着那婴儿又惊呼起来:“啊啊!这孩子又抽风了,再不送医院,会要没命的!”

孩子在包裹中抽搐了一阵,哇哇地哭着,那么小就受这样的苦,我看了看妻子,她很是着急,我们心里都不忍。我猜测这人一定是人贩子偷了婴儿来贩卖的,所以他对孩子的病毫不在意,但我们没有孩子,因此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见妻的眼睛又在望着我,似乎要我收下的样子,而且这孩子的生命要紧,我便将身上仅有的两万元钱给他。他拿了钱放下孩子,就一溜烟跑了。我们立即退了火车票,带着孩子在附近一家医院治疗,直到孩子的肺炎痊愈了才重新买车票回家。

回到家里,我们就谎称你是我们在外地打工生的,买了一张假出生证,在派出所上了户口。因为家里没人照料你,从此我们就不外出打工了;我们又怕你将来长大了不认我们,所以一直瞒着你的身份。其实我们盼孩子盼了很久,遇到了你,我们还以为是上天所赐,对你特别珍爱,同自己的心肝一样……

阿玉的养父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痛苦地皱着眉头。好久,他又摇着头说:

“唉唉!纸包不住火。你还是找到了你的亲生父母。”

阿玉的养母一直在流着泪。她此时搂着阿玉的手臂,喊着说:

“儿呀,我们可是将你当亲生的一样啊!”

阿玉静静地听完养父的陈述,没想到他还有一段这么命苦的经过,他泪流满面地哭了。他看到眼前两老悲伤的情景,心里也一样地难过。他控制了一会,突然“扑通”一声,双腿跪在养父母的脚前,哭着说:

“爸、妈!你们永远是我的好爸妈……”

养父拉起他坐到身边,安慰他说:

“孩子!这是我们前世欠的债,注定这辈子要还的……”

后面的话养父似乎说不下去了,说了声“我累了”,就弯着腰走回房间去。

“孩子……”

养母唤了他一声,便哽咽了,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没有看够一样,又好像怕看不到他一样,任眼泪在她的两颊流着,那伤心就不用说了。

这天晚上,他睡在他从小就睡过的床上,想起养父说的他被人贩子的折磨,甚至到了生命难卜的边缘,倘不是养父母的慈悯与同情,至今他还存在不存在,已是很难说了;即使存在,别人又会不会像养父母一样爱他?他想来想去,觉得养父母也是给他生命的人。

明天他要用别的一种方式离开这个抚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崇山峻岭,离开日夜为他操劳了二十多年、由父母变成养父母的两位老人了,而且将永不属于他们……阿玉是一位重感情的人,他想到养父母将来的凄凉,他在这中间如何平衡呢?亲生父母对他也这样好,他的丢失,也不是生父母的过失,无论情感上、法律上,亲生父母他没有不要的理由……

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眼睛却望着窗外的夜空:黑黝黝的群山,像高墙似的矗立成一线,仿佛要压到他的身上;风摇着树影沙沙作响;溪水“啦啦”的鸣声,像唱着一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民歌……鸡不知叫过几遍了;黄狗被什么惊动了,正朝着远处吠,这些情景又唤起他的幼年和童年——养父怎样背着他玩,养母是怎样陪他读书……这一切他都清晰地记起了。

第二天天刚亮阿玉就起来了,见养父坐在屋外阶檐下的走廊上,两个手撑着脸颊,默默地一声不吭,他走过去唤了一声“爸”。养母在弄着饭菜,有他小时候爱吃的红椒炒干鱼,昨晚就炖好了的清汤鸡肉,还有山药熬排骨,这都是农家不能轻易备办的。阿玉知道这是养母在给他做告别饭。他找不出要对养母说些什么话,但他还是感动地说了:

“妈!吃不完的,少做点菜吧。”

养母搅动着锅里的菜,喉嗓硬硬的,哀伤地说:

“你坐吧。就这一回了,就这一回了……”

阿玉僵立着,他觉得这时说什么话也没有用。

吃过早饭,阿玉必须得回去了,养父母送了他一百个鸡蛋、两只鸡,还有点干鱼、柚橘,护送着跟到车旁。养父一直低着头,养母喊了声:

“孩子……”后面的话就打住了。

阿玉的车子开上山坡,反光镜里,他还看到养父母站在原地朝他挥手。

 

阿玉回到生父的别墅,生父正请了律师在客厅里讨论这件事,因为生父一直认为他的养父母是偷盗他的元凶,必须要受到惩罚。阿玉已经知道了自己失踪的原委,将这一切告诉了生父母,并恳求着说:

“我要不是他们收留,只怕现在连生命都没有了;他们对我又那么好……我们现在又团聚了,就不要提这件事了吧。”

阿玉的生父与他现在已确定了父子关系,便有了一点家长作风;又因为长期担任领导干部,有一点官场气派,并且他不喜欢阿玉的感情还站在他养父母那一边,便拉下脸来说:

“这是非法抚养,你懂吗?何况他们的动机,是将你占为己有——这不是个人感情问题。这件事你就别插手了。”

生父的生气,阿玉觉得可以理解:二十多年对他的寻找,二十多年对他的思念……但养父母虽有据为己有的私意,却也是爱的表现,而且当时的情形是出于对生命的抢救,虽与法不合,却是情之所致,事后隐瞒,也是有苦衷的。想到这里,阿玉便为难地说:

“爸!你一定要这么做,那我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了。”

坐在阿玉生父旁边的那位矮胖律师,微笑着地听他们父子争论告一段落,举起杯来喝了一口红酒,嘻笑着摇一摇头,对阿玉说: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不懂社会的复杂性,你知道‘披着羊皮的狼’么?他们为了逃避法律,什么样的故事都编得出,可是,拿什么来证明呢?——没有证据,就是假的。”

生父见阿玉难过,便劝他说:

“孩子!你是不是被那些乡里人带傻了?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去找他们——没有这么凑巧的事。你想想,这些年我们受了多大的精神折磨:我脑子糊糊涂涂的,工作丢三落四……你母亲的眼睛就是这样哭坏的。还有,你如果不被他们偷去,小时候就不会过那么苦的日子,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你什么会没有?”

“可是,他们没做这样的事呀!”阿玉还想分辩。

“好啦!这件事你别管,我自会处理。”生父有点不耐烦,挥挥手说。

阿玉着急了一会,他没有理由说服生父,郁郁的回公司上班,心里却祈祷着:但愿事实如养父母所说的。

生父在律师的鼓动下,更坚定了起诉的意志。他一要用法律的手段报复他这么多年所受的精神损失,名正言顺地将儿子争取过来;二不能容忍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有第三者介入。

过了约半个月之久,阿玉的生父正准备递交起诉状,公安局却将这件事调查清楚了:他们丢失儿子的那段时间,阿玉的养父母确在好几百公里外的某市打工,并且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座城市,孩子在那家医院看病的病历也找到了,所以他们没有偷盗孩子的可以迹象。但他们犯了非法抚养罪,公安局将他们拘了过来,由检察院提起公诉。

法院判决的结果,阿玉养父母的罪名:一是知道婴儿来历不明却不报警,没尽到公民的义务,犯有知情不报罪;二是隐瞒婴儿身份据为己有,犯有擅自抚养罪。因当时收养孩子属于情非得已,抚养期间无虐待儿童现象,其行为有宽大情节,念二人年事已老,判赔偿当事人精神损失费十万元,其余事项不予追究。

判决以后,阿玉的生父却突然压抑起来。他看到眼前这对羸弱的农村夫妇,满脸风霜,步履蹒跚,像能风吹倒一般,却艰难地带大了他们的孩子,并含辛茹苦地让他上完了大学。他走出法庭,一脸愧疚地对阿玉说:

“你去告诉你的养父母,十万元精神损失费不要了,”他又掏出一张银行卡给阿玉:“这卡上有二十万元钱,你拿去给他们养老吧,就说以后我们两清了。”

阿玉正愁对不住养父母,感到很无奈,突然见生父改变了态度,就高兴地接过银行卡,往养父母那边跑去。

阿玉的养父母在法庭上仿佛梦里一样,任法官怎样问他,他们都答应,没有一句辩驳的话,只不断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此时,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法庭。阿玉走过去,痛苦地唤了一声“爸、妈”,将生父的话告诉他们,并递给他们那张银行卡。

养父拒绝接受,脸色灰青,悲伤地对他说:

“孩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吧……我们儿子也丢了,法庭也上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还要这二十万元钱干什么?你告诉你的父母,法院判我们赔偿的十万元钱,只要我们不死,我们一定会还上的……”

上法庭的事,阿玉知道养父母还在生气,他不知要说什么好,便要用车子送他们回家,但也被他们拒绝了。他开车送他们上火车,一路上都不说话。他们上了火车,养父没回头,走进了车厢;养母站在车门口,忍着眼泪说:

“你回去吧……”

后面的话似乎说不出,也进车厢去了。

阿玉望着他们的身影,等火车开走好一阵,才移步往外面的广场走去,他的心却分外地沉重。

不久,阿玉便住进了他生父母的家里。在这里他过着从未有的豪华生活:父母的富有,妹妹的亲热,保姆的周到,城市的热闹……外人都呼他少爷了。他有时也很高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家,每当开着豪华车在街上走时,他感到非常幸福。然而寂寞的时候,他觉得仿佛是大海中漂浮着的小船,由风吹着,找不到岸一样的不踏实。这时候,最能勾起他遐想的,便是他长大的那处山窝:蛇一样爬过山坳的古径,弯曲得像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懒洋洋又清幽幽像带似的小溪,还有星散高低的村落,黑黝黝蔽天的高山……他突然泛起一种亲切感,脑中便立刻出现一幅图画——他童年时的情景:养父的艰辛,养母的爱抚,吃饭、走路、睡觉,游玩……与现在那一天一天苍老下去的慈影融合着,感动着他。

“又有许久没去看他们了。”

有时他这么想着,那些豪华的东西便逊色了,他觉得他应该爱那一片地方。

 

二〇二三年三月十五日双峰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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