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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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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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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七十年前回乡

彭明生

 国民党政权撤出大陆,农村即全面开始土地改革。那时我约有四五岁了吧,熬过许多艰难困苦的日子,在他乡的隆回县城,总算安居了下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稀里糊涂地回到我祖辈都住得不耐烦了的老家——双峰一个极穷的乡村,这样,命运就注定了我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涯。

其实我的老家早没有人了。伯父伯母一家很早以前就来到了隆回,有了自己的房子,并开着一张小小的豆腐作坊,已有了温饱的日子。此时,我父亲已在县城一个小学当校役,就是现在所谓的炊事员或勤杂工之类;母亲给人打些零工,一家三口刚好能半饥半饱地活下来。我的父母对生活本来是没有什么奢望的,在苦难中喘过了气,暂时不要今天想着明天怎样过,觉得已是菩萨对我们的保佑,心里不免有几许庆幸。

可是我们相对稳定的生活,突然却被打破了,现在忆想起来,还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恍兮惚兮地记得那是一九五二年的冬季,正是农村土地改革的高潮,具体哪一月却不记得了。一天傍晚,黑沉沉的天上下着细雨,很冷,像是要下雪了的样子,我在隔壁邻居家与小伙伴们玩腻了,也估摸着父亲母亲应当回家了,就往家里跑。可是刚进家门,我就呆住了:只见我们的餐桌旁坐着一个与我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正伏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饭,父亲同母亲在旁边陪着他说话。我当时的印象,记得他有一脑坚硬的头发,乱蓬蓬地丛生在整个头顶上;眼睛圆圆的外突,形似张大了眼睛的鲤鱼;微胖而呈酱色的锥脸,下颌有些稀疏的鼠须。他裹着一件虽厚重却不很合身的棉袍,已经布满了点点发光的污垢,因为里面没有穿内衣,脖子显得特别细长,像一根小竹棒顶着他的头一样。

母亲见我回来了,喊着说:“快过来!这是我们老家来的田叔——唤田叔呀!”

田叔的样子我有些生畏,又从未见过;我眼睛盯着他,没有做声。田叔大概怕耽搁吃饭,抬起头瞅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吃饭,边嚼着边对父亲说:

“唔唔,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桌上的饭菜,照我们家的条件是很丰盛的了:一碗水煮荷包蛋,一碗辣椒炒豆干,一碗腌萝卜酸菜,饭也是纯净的白米。平时母亲做饭,大米里面总要放点干薯片、玉米高粱之类的杂粮,让肚子能够吃得饱食些;菜就更随便了,不是干巴巴炒点豆豉吃上四五天,就是几片酸萝卜,只要能下饭就够了。一餐饭能有三个菜的情形,在我家是极罕见的,特别是荷包蛋,我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回,可见田叔对于我家的份量。但我对田叔的第一印象却是不太好的。他吃完饭本来放下碗筷了,见那荷包蛋的碗里还有些汤,就双手捧着那碗像喝茶一样的喝了,只差没有伸出舌头舔碗底上的余沥,所以我总以为他那吃相不好。

“唉,饿了一天,这下可饱了!”

田叔放下喝汤的碗,打着嗝拍拍肚皮说,然后用手掌抹了一下嘴上的汤渍,便掏出烟丝来卷烟。双峰到隆回两百多里路程,两天就走到了,顾不上吃饭,自然要饿的,老邻居的毅力,不能不让我佩服。

饭后,父亲和母亲又同他谈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天色有些阴暗了,外面仍下着细雨。父亲同母亲准备给他安排睡觉的地方,但他站起来推辞了,说还要到我大伯家去谈谈,不能在这里睡觉,临行,他又极郑重的叮嘱父亲:

“我这是关心你们呀!早点回来吧,你提的那些困难,我包你解决!”

父亲对人从不卑颜恭奉,送田叔到门口时,也忍不住拉着他的手,连声说着:

“若是回来了,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位田叔的来意了。他是我们家乡的老邻居,现在当了贫协会的主席,是土改积极分子。这次他来隆回,是受了土改工作队的派遣,要他们到各地去劝返流浪在他乡的游子回家,好分田分房,所以这位田叔就来了,但他也将我家的平静彻底打破了。

父亲同母亲开始并不乐意返乡,因为家乡没有给他们留下可恋的记忆,现在在外面流浪了这么多年,家里已完全是一片空白,连一只煮饭的锅、吃饭的碗,也得重新置办;还有那些老房子能不能住人,也是未知数。若以困难而言,我们简直就难以回乡了。但从当了贫协主席的田叔的话里,没房可以分房,没地可以分地,农民盼的就是这个,很有点拾馅饼的味道,它又鼓舞着父亲同母亲的心。

“我们还是回去吧?”

母亲说。吃完晚饭许久了,他们还在讨论着。父亲说:

“回家不是容易的事,还是多考虑考虑吧!”

几天过去了,父亲同母亲的意见一直不能统一:父亲是主留派,母亲是主回派,然又有各人不可反驳的理由。母亲的意思,我们家一直这么穷,到处流浪,就是没有田地可耕,正如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故如此艰难,所以常盼望有朝一日能耕上自己的田地。因为有了田地就是生活之基,无论耕种好坏,总有收益,何况它还是财产,可以子而孙、孙而子地继承下去。母亲是理想主义,想到有田人家生活的踏实,没田人家的困苦,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用费力就可得到这梦寐以求的东西,心里很是激动,回家的心情也较坚决。并且她还寄望于那位田叔,那么信誓旦旦的诺言,总会有些关顾的。

父亲比母亲冷静得多。他觉得能分到田地房屋,固然是大喜的事,但这仅仅只是有一个下力之所,能不能真的就是生活的保障,这是很难说的。因为种田,一半靠人,一半靠天,稍有不幸,也同生意人一样血本无归,日子照样过不下去。这还只是其一。种田还需要耕牛农具种子肥料,离家这么多年了,已是一无所有,生活都这样艰难,自然也没有置办的能力,虽然白手起家是一件荣耀的事,但也要有一些能起家的要素才行。父亲是现实主义者,觉得他现在的生活较以前好多了,当校役每月可得两三元(相当于现在上千元)薪资养家,母亲也有些零工可打,对于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农夫来说,比那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已是够好的了。父亲对这位老邻居田老二(父亲这么称呼他)的话,也有点“姑妄听之”的意思。因为他常碰到不少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越好听的话,往往越是空虚的,真有事不落井下石也就不错了,何况父亲与这位老邻居一起长大的,多少有些了解。

关于回不回乡的事,父亲同母亲差不多讨论了一个来星期,终于定了下来:母亲带我回乡分田地,父亲继续留在隆回当校役。于是父亲同母亲做回家的准备,我却只知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跳着唱着,心里很是高兴。

上面说到父亲对这位当了贫协会主席的老邻居田老二的话“姑妄听之”,也就是说有些疑信参半的意思,其实这是有根据的。因为他是我改变命运的始作俑者,这种关系,我不得不叙上一笔。

我家的老屋在一个小小的穷山沟里,背靠着山脚,像坐落在一张椅子中,三面环山。山上长着荆棘灌木,因土质缺乏营养,清白相间,年年如此,真可谓穷山贫水。屋子前面有口池塘,广约三四亩,若在都市,或许要被称为湖了;池塘下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穿过一片稻田,再过去,便又是一片透着红色的黄土山。

我家被称为村落,其实是不够资格的,只是那山脚下土地平整,几个庄稼人相聚而建的几间草瓦房,住着四五户佃农之类的人家,为了图个吉利,曾请一位书生取名叫它“尚家堂”,意思大概是要珍爱自己的家吧。我们这位老邻居与我家是连墙共垛的,名符其实的“紧邻”,但都是祖传的老屋。他家的房子最窄,两间茅草房,却住着五六口人,晚上睡觉,差不多床上叠床,同我们现在的集体宿舍一样,其脏污低矮紧凑程度,还要差得多。后来父亲同伯父家都去了隆回,他便借着看守我家的名义,举家占用了我们的屋子。不过这些祖屋那时都已很破旧了,他们不住,大概也会倒塌的,可能也得到了我伯父的默许。

父亲四岁丧母,十二岁丧父,从那时开始便孤苦伶仃地独自谋生了。老邻居的父亲也丧得早,不过他有母亲照料,结了婚,生了孩子,还有一个哥哥,比我父亲幸福多了。他家同我家一样没有自己的田地,只能卖力糊口;我父亲同他不相上下年纪,故他们的童年总是朝夕相处的。

据父亲说他们那时候的生活来源:一是给别人庄稼地里除草、收割,不要工钱,只管一顿饭;二是拾狗粪和牛粪(那时没有化肥,畜粪很珍贵),论斤换一点吃的;三是捞鱼虾,这是他们的主要收入。鱼虾晒干了,卖给有钱人家或商店,常可得一二天的食物,那时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虾,得来也不是太难的事。

说起打鱼,父亲曾说过一件事:他们每天都是一起去打鱼的,打到的鱼也都放在一个竹篓里,回到家里再分。但田老二有点不讲规矩,常要隐瞒一点鱼放草丛里,分完鱼就偷偷地去拿回家。这些事父亲都看到了,却不点破他,认为他家里人多,要饭吃的人也多,便都让着了。父亲这样做,很有点像《春秋》中鲍叔牙和管仲的故事,所以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日子,一直到父亲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去了,他们才分开,算得上真正的患难之交。

不过我们这位老邻居,土改前名声并不怎么好,主要是他为人有点吊儿郎当,不着边际,承诺的话,虽然拍胸发誓,却如疾风过耳,第二天问他,他却糊涂起来反问你:“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还有便是好占用别人的东西,比如某家有一久置不用的物品在旮旯里放着,于他是有用的,便顺手牵羊地拿去当自家的了,若被人发现,他便说:“闲着也是闲着,反而占你家的地方,我帮你拿走了,不更好吗?”叫人哭笑不得。我父亲对他的不信任,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父亲并不鄙薄他,觉得人穷了,难免不有些出格的事;但不原谅他的人,却总带点警觉的心理。

至于他人品如此,却当上了贫协会主席,也是事出有因的。土改初期,人们尚畏手畏脚,不能畅怀地去批斗地主,甚至不敢放手去分地主的财物,但他却十分踊跃,每天在那些打倒了的地主家进进出出,帮工作队寻找和揭发地主隐匿的财产。由于他风头十足,又很积极,受到工作队的嘉许,很轻松地就入了党,当上了村贫农协会的主席。他也因此获得的好处比别的人多得多,不但分得地主三进房的一个小庄院,还分了不少古色古香的明清式家具和上好的田地,据说还偷偷地拿了几件归国有的瓷器,近年他儿子卖了,获利三十余万元,大出当时人之意表。

总之,他从当贫协主席开始,初级社社长,高级社社长,人民公社的大队书记,一直到他去世,都是我们村里很景仰的人物。

父亲同母亲决定好了回乡的事,呆了几天,又买了点简单的生活用品,父亲便请假送我们。因为这次回乡相当于搬家,一些盆盆罐罐、破衣烂被,若在今天早丢弃得无影无踪了,但那时不到毫无用处,是没有人舍得丢的,特别是我们穷人,简直就没有可弃之物,就是一块布条,一个破碗,也能补衣、盛物,觉得很有用处。然而都要带着回老家是很有困难的。一则客车不允许携带这些破烂,而且那时汽车稀少,车票昂贵,不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说坐就坐得起的,于是我们就雇了一辆人力车,能带多少东西回去就带多少。据母亲说当时雇人力车也是很难的,因为到我们老家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公路又是砂石的,坑坑洼洼不好走,后来很心痛地花了三块大洋才雇到,这在车夫一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在我父母一方,实在是万不得已。

这种人力车是从日本引进来的,又叫“东洋车”,不过改进了。东洋车太轻巧,只能拉阔人逛街;人力车车厢是木板做的,比东洋车宽而深,像一张有着板壁的靠椅,既能坐人,也能拉货。车辆两边各有一只钉有胶皮的大轮,长长的车杠前面栓着一个圆木连着,人站在车杠里拉着走,上坡时,人用肩顶着车杠前的圆木,弯着身子用力向前,下坡便轻轻地撑着车杠,挺胸随着车的速度跑。

动身的那一天是一个晴日,记得天还没亮,我被塞进许多的行李中间,只有头脸在外面,被车夫拉着走,颠簸的路上,时而有汽车在身旁呼啸而过,我似乎很快活。车夫与父亲说好的,上坡时父亲要帮着推车,但父亲有气管炎,推上一个坡,就要张开口喘一阵气,然后又紧追着车子赶去;母亲终究是女的,仅背了几个红薯做干粮的小口袋,在后面跟着也很吃力的样子,常常与车拉得很远。现在回忆起来,这样的远足跋涉,当时虽不知其凄凉,那情景却是很难堪的。

这漫长的路,因为在邵阳(那时尚称宝庆)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太阳西下了,我们才到双峰老家的附近。公路离我们老家尚有一两公里地的小径,人力车不能进去,父亲同母亲又肩挑手提的跑了两个来回,我们才算真正地回到了故乡的老家。

但我们回到老家却大失所望。曾经聚屋而居的几户人家,有的因生活过不下去,在我父亲离家不久就搬走了;剩下的几家因分了地主的房屋,与老邻居一起也早已高就。他们住过的草瓦房,基本坍塌磬尽,只有我们那几间草瓦房在瓦砾中兀立着。

我们站在老家的地坪前,望着孤零零的老屋,父亲同母亲都露着悲伤的神情,不知要如何应对。老屋是有三间的,一间瓦房,二间草房,但都歪歪斜斜的摇摇欲坠。屋顶上现着一个一个的窟窿,瓦片滑落,茅草飞扬,在落日的阴暗里,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样子。我们走进屋子去,里面湿漉漉的,地上满是草屑碎瓦,屋顶有一根椽子断了,可以看到暗黑的天空。裂着缝的墙壁,久经柴烟熏染,起着层层黑垢;梁上挂着沾满烟尘的蛛丝,长长的像琉苏一样在风里摇晃……家里能挪动的家具大多被人拿走了,拿不动的也都散了架瘫在地上;墙上的门窗被白蚁蛀空了,结着一张一张的蛛网……

父亲哀伤地对母亲说:

“这已经不能住人了,我们还是回隆回吧!”

母亲也是很忧伤的,回答说:

“怎么回去呀?东西都运来了。”

眼前的窘境,确给父亲和母亲带来难以抵御的困难,但母亲想到分了田地,还可以建立一个自己的家,所以她的意志比父亲的要显得坚定些,便安慰父亲说:“房子没了,可以慢慢盖起来,一个人没有家,就像水上的浮萍;没有根,哪有日子?困难肯定有的,我挺得住。”

母亲说这些话,眼睛是湿润的,喉嗓有些梗硬。父亲拗不过母亲,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很沉重,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了。

这天晚上,我们就在这样的老屋里睡觉。当时的晚饭我不知是怎么吃的,只记得父亲胡乱找来几块满是灰尘污垢的木板摊在地上,正好地坪外面的田里有几堆不知是谁家的稻草,父亲便去抱了一些铺上,母亲放上带回来的棉被,就是我们睡觉的“床”了。

那晚上,没有亲戚来看望,没有邻朋来关照,大概还没有得到消息吧。我们就这样躺在冷清清的、黑黝黝的破屋子里,仿佛在一个荒凉的野外,只听得那些残破的屋瓦和草屑在风中“嗦嗦”的发响。我因为坐了这么久的人力车,早乏了,刚躺下就进入了梦乡,起来小便时,父亲同母亲还在说着话,似乎还有一些争论。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父亲到我家池塘前面一个较大些的村落,去拜访那里的邻居,一则报告游子返乡的情形,希望互相有个关照,因为这个村子,离我家近,不少人曾经同父亲一起长大的;二则想了解一些土改方面的事,好有个心理准备。

父亲去了,母亲坐在堂屋前的走廊上搓洗带回来的衣物。我没地方去玩,便伴着母亲,在她旁边的脸盆里玩水。脸盆底部绘有一枝梅花,枝上有两只翠色的小鸟,我好奇地追问母亲:

“这盆里是什么花呀?”

母亲心情不好,不耐烦地说:

“那是桃花——你到别处去玩好么?”

我又问:“那这鸟呢?”

母亲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得屋上有东西掉落下来的声音,就匆忙拉着我惊惶地向地坪中跑去。我们刚到地坪,后面就“哗”的一声巨响,三分之二的老屋便全塌了。那片狼藉的样子,如果我们稍迟几秒钟逃跑,就会压在瓦砾砖头下,生命还能不能留下来就很难说了。这件事后来一直在我心里,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母亲当时吓呆了,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些横七竖八的乱木碎瓦、断壁残垣,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就瘫软在一个石墩子上坐着,因为惊惶,头发都蓬乱了,默默地流着眼泪。我当时似乎也吓得大哭了,虽然不明白屋子倒了会给家里带来怎样的困难,但此后没有地方吃饭、没有地方睡觉还是知道的。所以我倚着母亲,看一眼她的泪脸,唤一声“姆妈”;又看一眼还被灰尘笼罩着的废墟,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一样怕人。

一会,周边一些村民知道这不祥的情形,都纷纷赶来,他们对母亲还是陌生的,有的摇头说:“家里破烂到这样子了,还回来干什么——好在没伤着人。”有的叹气说:“叶落归根……可是这破地方不好啊——别人还愁着没地方去哩!”不过也有安慰母亲的,说房子昨晚上没倒,真是菩萨保佑了,还是前世做好事修了福德;如果前世没修福德,房子晚上倒了,人压在下面,没灯没火的,还有命么……。

这些乡邻都穿着褴褛的衣服,上面补丁叠补丁,有的甚至还没有穿棉袄,满脸饥色;太阳出来许久了,他们还有些瑟瑟发抖。他们议论了一番,哀叹一番,就主动给我们清理压在废墟里的物品、家具及能用的木材破瓦。但因为本来就都是些破烂的什物,尽管他们小心翼翼,已经没有几件像样的东西了。

父亲也跑着回来了,他看到老屋倒成这个样子,心情同母亲一样难过;他痛心地面对瓦砾站着,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一会,他同乡邻们打了打招呼,便对母亲说:

“我们还是回隆回吧!”

母亲的心情略微平静了点,她抬头看看尚未倒塌的那间瓦房,据说是大伯添置的,只是屋顶的瓦剥落了不少,布满着猫鼠留下的洞,但房子的整体结构还是结实的。母亲看到这间房子,似乎又给了她勇气,当然不是母亲不想回隆回去,而是已经回不去了,因为那里带不走的东西都给了人,房子也退了,此时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所以只能鼓起勇气在老家坚持下去。父亲担心的是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母亲希望的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两人在这方面常有点争执,故此时母亲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你别老提隆回了,那里也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这里不还有一间房没倒吗?”

母亲说着,突然想起老邻居邀请回家的情景,仿佛黑夜遇到亮光一样兴奋起来,便赶紧向父亲建议:

“你快去找找他田叔吧!他说过的,有困难包在他身上;他是贫协主席,兴许我们老屋倒了,还能分到一两间地主房哩!”

母亲说着,脸上的乌云立刻驱散了,还少有的露出了一点笑容。

父亲虽然太了解这位老邻居,不抱乐观的希望,对他的承诺也只当一面之辞看待,可是人到了这步光景,有一个这样一起共患难长大的童年朋友当“官”了,不去找一找,心里也是过不去的;或许“祸兮福所倚”,贫协主席助一把力,这难关就过去了呢?父亲犹豫了一下,就去贫协会找老邻居。

贫农协会是土改时的一个民众组织,参加的人员主要由贫农阶级和下中农阶级组成,这两种阶级是当时斗地主和土地改革的依靠对象。按照当时阶级标准的划分,贫农是极困苦的,没有房屋,没有田地,生活没有保障的苦力者。因为他们没有生产资料,受地主富农的剥削最多,对地主富农的仇恨也最大,每每斗争地主、分割财产时,总是兴高采烈,像赶庙会一样,揭露地主的恶行也最积极,故他们是领导阶级,说话也很管用。还有一种阶级叫下中农,相对优于他们的上中农而言的。他们一般有一点田地或房屋,但又不能像上中农那样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尚需部分地出卖苦力,因为他们的状况较接近于贫农,故他们是贫农协会的团结对象,只是话语权没有贫农的那么大,财产田地也只能补充地分一点。(可参看毛泽东《社会各阶级分析》)

然而贫农协会虽说只是一个民众组织,在土改工作队的领导之下,但影响力还是很大的,谁该划分怎样的阶级,谁该分多少财物田地,或该给谁分,不给谁分,谁多谁少,因为他们是当地人,工作队都需征求他们的意见,还要签字盖章,有时甚至直接按他们的意见办理。故贫协会的负责人,虽不及土改工作队里的人那样严肃有规矩,在老百姓眼中却是赫赫的人物,特别是那些有事相求的人,即使心眼里曾经看他们不起,此时也无不低头哈腰,笑脸奉迎。这本来是一种对权力的敬畏,而不是对人的敬畏,可是这些贫协会的人却看作是自己的威风,都身份起来,因此,腹毁他们的也不少。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了大半辈子的贱民,又没文化,有这么一个机会显摆,也无可厚非。

我们村的贫协会和土改工作队在一起,都在一家地主的大庄院里办公,离我家约二三里地;我们老邻居分得的房子也是这家地主的,只是在一所单独的别院内。这次父亲探访贫协会,后来据父亲回忆,不但失望,而且很气愤,父亲说的那些过程,至今我还约略地记得。

父亲首先到老邻居家,他出去了,问候了他母亲一番,在贫农协会找到了他。协会里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满是污垢的长棉袍,因为此时入冬有一阵子了,头上戴着顶日本的旧军绒帽,坐在火炉旁的座椅上,正伸长了他那细小的颈项吸着水烟壶。那水烟壶很大,很精致,古铜色的壶身串着银链,并垂着两根琉苏样的丝带,壶座外面套着牛皮的壳,弧形的吸烟嘴大概吸得太勤了,像刚磨擦过的闪亮透光——这应该是某地主家的缴获品。他看到我父亲来了,兴奋地笑了笑,叫我父亲坐,似乎比见了别人亲热得多。父亲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告诉他家里刚发生的事。他听了仍悠悠地吸烟,直到那锅烟吸完了,吹出了烟灰,才慢腾腾地移过身子,对父亲笑着说:

“你那屋子么?我住着时就不踏实了,肯定会倒的——这不奇怪啊?”

听他这轻描淡写的回答,父亲很不高兴,问他说:

“你不是答应给我们分房子么?……房子呢?”

老邻居仍然无关紧要的笑着,端着烟壶,走到父亲身旁,拍拍父亲的肩膀,嘻笑着说:

“我从你们那里回来就对工作队同志说了,要给你们留两间好房,可是工作队同志说,你们的阶级成份还没定,说不定在外面还发了财哩,所以没给你们留房了。”

“可是,你说包在你身上呀!”父亲生气了。

“唉唉,”老邻居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摇摇头:“我当时关心你们,怕你们分不到土改的好处,把话说硬了点……但你也知道,我一个贫协会主席,有多大权力说给谁房就给谁房?……我的心还是为你们好的嘛!”

父亲气得没站起来刮老邻居两个耳光,但终于按耐住了,只是觉得自己那么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轻信了他,没有极力阻止这次回家。然而父亲又是爱宽恕人的,觉得他也许确对工作队同志求过情,因为过去两人有那么好的关系,只是现在他高看了自己,就将自己当成人物了。父亲没有办法,便问他: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邻居沉吟了一下说:“我陪你再去找找工作队吧。”

这回他倒是卖了力,虽然没有分到房屋,在他的极力游说下,工作队总算答应在某地主家的木材中,划拨了五根碗口大小的房椽子,给我们重新修房。但这聊胜于无的一点东西,于我们修房还不够杯水车薪,这结果,母亲差点又被气晕了过去。

父亲送我们回故乡,因为那时当校役是不能随便请假的,便自己花钱雇人顶班,好说歹说,校长才批了父亲五天假期,所以不能等到清理完老屋地基,重新搭一可住之处,即匆匆赶回了隆回,后续的事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

母亲虽是极苦出身的,不怕劳累,不怕困难,但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常是眼泪多于办法,捉襟见肘,不知所为。而且我们家里本来就没有积蓄,还要光顾眼前的吃喝问题,实在拿不出钱来有模有样地盖一间房,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住在瓦砾堆中。为了解决这燃在眉睫间的窘境,母亲不得不昼夜不停地搬那些破砖烂瓦,常是烟灰满身的,像在煤炭洞里钻出来的一样,但她只能这么做着。

幸好那时我们周边的乡邻,都是劳苦淳朴的,见我们那落难的样子,都很同情,有几位从前与我父亲关系较好的人天天都来帮忙。他们不但不要任何报酬,还时时将他们地里种的蔬菜和一些闲置的家具什物,或借用或赠送地提供给我们,虽然都不怎么好,然而却是我们所缺乏和急需的。这些慷慨的友谊,母亲常激动得说不出话,若与现在的人比较,实在是两个世界的情景。

母亲同邻居这样忙忙碌碌,大约折腾了十余日,屋场清理完了,就挨着我们那间没有倒的房子,用那些勉强可用的断砖破瓦、和分得的那点木材及老屋中一些尚可利用的材料,搭起一间十余平米草瓦相间的屋子,作为我们做饭家用之所,乡间谓之“茶堂”,意即迎客打坐、喝茶吃饭,与我们那间没倒并作了卧室的老屋配套。其实我们却有点羞称它为“茶堂”。因为用来修筑它的断砖破瓦都七棱八角的不规则,不能整凑合缝,坐在屋子里,斑斑驳驳的墙缝和房顶透着如星光一样的瓦隙,战战兢兢让人如处危崖之下。这种惶惶不安的心情,后来我想,应该大抵来自老屋倒掉时的余悸;直到过了四五年,我们才又将它拆了重建。

然而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母亲还是很高兴的,于是我们就等待着分田地。仿佛记得我家分田地排在第三批,也就是最后的一批。这在母亲本来是最大的梦想,常希望分到好的田地,因为田地的好坏,决定收成的丰薄。母亲之所以放弃城镇户籍,一是土地对她的诱惑,二是有当了贫协主席的老邻居关顾,即使不能完全满足自己的心愿,至少比别人获得的要好一些,故欣欣然的奔回老家。但通过此次父亲同老邻居的交涉,母亲的心也凉了大半截,事已至此,只能无奈地听天由命,等着通知分田地。

大概到了农历的三月末,处处都早已农作了。田间有了一畦一畦的黄绿色秧苗;春光一日一日浓烈,草花都开了,采茶姑娘在山上唱着情歌,农夫在水田中扶犁耕地,俨然在做揷田的准备。母亲急了,天天嘀咕着:

“到底还有没有田地分给我们呢?”

这样的发急,似乎也有了好多天,一日,通知终于下来了,可是也将母亲气炸了,据说当时母亲像倒了老屋的房子一样全身瘫了下来,几个好心人不得不将她扶回家。

原因是母亲苦等着所分的田地,竟然是分给地主富农作为惩罚的第三类。当时田地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旱涝保收、易于耕作的沃土;一种是旱涝都有些顾虑,只要努力仍可保收的;最末一种也就是三类,旱涝差不多都会绝收,即使是好的年成,因土地瘠薄,也只能得前二类的六七成收入。我们的一半在山顶,俗谓之天水田,就是说靠天下雨才能种的田地;还有一半是被地下水浸着的田地,俗谓之井水田,不到七八月之干旱,禾苗就长不出来。这些田地本来是留给某地主的,因他儿子抗美援朝立了战功,成了英雄,上级指定要优惠他,给他一类田地,于是就将他那些惩罚性的田地移给我们,实在是无话可说。

可是这回老邻居倒主动起来,觉得这样做离我们的公平太远了,也实在太损他曾经对我们的承诺,就带着母亲去找工作队。后来母亲回忆这件事时说:他真的尽了力,说了不少好话,但他终究人微言轻,没有什么作用。母亲似乎也不能原谅他,狠狠地骂了他几句“骗子”,他一直赧颜受着,显得很是愧疚。

母亲衔恨地接受了这些田地,按照现在的说法,叫做胳膊拧不过大腿,是没有办法的。因为一是没有好田地可分了,二是不接受就有不满土改工作之嫌,这后者可以无限延伸,实在是没人能顶戴得起的。可是母亲抱着美好的梦想回到故乡,结果就被这样粉碎了,其心情之难堪也可想见。但他又不得不跟着命运走,风吹雨打,熬日熬夜,劳作于山间水畔……那时她还不到四十岁,却已苍老到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程度,而我的命运,也底定终身是一名农夫。

这件事成了母亲的终身后悔,因为她坚持回乡,然而农夫的日子,由于各个时期的变迁,远不及城镇居民的好,何况又把我搭上了,这是她最难过的。所以她每当见我小小年纪就瘦骨嶙峋地在田里干活,总要摸摸我那黑不溜秋的赤膊,痛心地说:

“孩子……都怨我,都怨我!”

她眼里同时漾着泪花。

其实我并不怨母亲。因为人的愿望都是随着时代背景产生的,如果母亲有稳定的生活,肯定不会离开父亲选择到这人人所畏的地方来,所以这不是母亲的错。不过这件事虽已过去七十年了,思索起来总不免还是有些唏嘘。觉得世界的变幻莫测,人生就像一只没有指南针的船,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中,彼岸究竟是怎样,自己却没有多少权力定夺。故我们那时回乡,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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