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后山
林中有猛兽,匿而不出
一个闲游者,举头望山
水墨入定,那斜径,杂草、老树,乱石、流水
被遗忘者抚摸
深秋午后。山风齐鸣
猛兽涉过星辰,触及空
我暗自思忖,这前方的寺庙
随时被风推开小门
那定是接受了我的所念
备下风霜
这冷峻之爱
★一片有洞的树叶
太阳落山时
风,再次刮起来
树林更加空旷起来
树叶早已落地,一片压着一片
千篇一律的样子,又似乎各自不同
有一片椭圆略黄的树叶,不屈地滚动着
并最后借助风
飘了起来
那或许,就是我
若有朝一日被你捡起
如果上面有一个破碎的小洞
那是我滚动的
孤独的心
★树,把根扎在我的身体里
羊群刚刚从头顶走过。辽阔的棉被
铺平在此岸和彼岸
没有烟火,也没有水声
多薄的土,被一只手取来
覆盖在鹅卵石上,几颗不服气的鹅卵石
斜眼看着天空
那又怎样?
鹅卵石的身体上,已站着一棵树
绿色的树荫,夏日丰满,天地辽阔
树们喊着口号向上长。大地似乎在发生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树的身体比我挺拔
树把叶子长在胸膛之上,这样
离天空近些。离雨水、阳光更近些
当我看一片树叶时,就扬着头
仰成羡慕和仰望
我伸出手,够不到一片叶子
只能摸到树的根部
那粗糙的扎进乱石内部的根
像扎进了我的身体里,见缝深扎
见骨头拥抱
为什么羊群之下,我见到一棵树如此激动
内心呐喊着想替树成长,替树生动
为什么这些树在风中摇动
我的身体就跟着摇动
我无论走进,还是离开
哪怕我已回到黑夜
仍能感到一棵树在我的身体里游走,生长
★落日
日头落进了草窠
不落草窠能落哪里?
西边连荒山都不见
天空高于眼睛
几片雪,就盖住了
人间
★六月八日夜,想起父亲
小麦带着一个王朝的黄金
臣服于镰刀
父亲,昂了七十五年的头,今朝
低进了泥土里
一个王朝结束了
平原上,不轻易刮的热风,一刮
就有人卷起裤腿、干脆
就光了脊背吧
人间已无药可救
父亲,用一把行针扎在人间
酸、麻、胀、疼,这些能说出的感觉
在尘世,一半实
一半虚
六月,不轻易结束
亦不轻易开始
正反两面的汗,呼啦啦流进眼里
让我,低下头
久久不语
一根思念从黑夜出发
走到黎明,长了半厘米
★ 一条颤抖的小河
有些果实昂头向上,比如小麦,玉米
有些果实低头向下,比如谷子,黍子
还有些选择深埋地下,比如花生,土豆
有人喜欢向上看,看月亮,云朵
有人喜欢向下看,看树荫,流水
有些人干脆向内心看,看爱恨悲欢
蜜蜂,把内心的蜜
卖给了养蜂人
大雪,在山峰上
越下越厚,越堆越高
我爱的人,越走越远
我只好踮起脚望
最后,不得已停下来
白天,手足无措
夜晚,颤抖的像风中的一条小河
★垒土墙
把水倒进土里
把麦秸绵长的身体
盖在黄土上
然后,用脚踩
麦秸抵抗了几下,最后选择了顺从
柔软起来,和泥抱在一起
像两个相爱的人,纠缠着,互相进入
无法分离
我咬着牙,抱起一块泥,垒在土墙上
变高了的土墙上
夜晚,露出几颗麦秸洁白的心
在风中颤抖着
以上刊于《作品》202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