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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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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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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里的怀念

1

在豫北平原,每年迈入冬月,将要开启了隆冬季节。十年前冰天雪地的冬月,我永远失去了深爱的母亲;十年来风霜雨雪的岁月,母亲永远留在了我的梦里。眼看到了母亲的忌日,我禁不住这十年的泪思,在心里深深怀念母亲

母亲生于1940年的阴历10月14日。母亲出生在一个乡村大家庭,外祖父排行第二,共有兄弟四人。起初家境贫寒,到了外祖父这一辈,家里增添了劳力,靠辛勤劳作也置办了些田产,并且买了大车,养了骡马。只是分家分得早,分成了小门小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后来划成份时,也算坏事变好事,都被划为贫农,是响当当的劳动人民。

据母亲说,外祖母的娘家是村里富户。那时外祖父的家庭,正处于向好发展的阶段,颇有成为大户人家的势头。或许看到这方的希望,让外祖母嫁给了外祖父。在外祖母的身上,是有点大户人家的讲究。而在母亲的身上,却一点没有承袭外祖母。这由不得母亲。母亲从小过着苦日子,哪来大户人家的表现。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母亲小时候,吃不好穿不好。她瘦小的身材,背了弟弟背妹妹,把弟弟妹妹一个个背大。长大了的母亲,还没有外祖母的个头高。可能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我小姨和小舅都是大高个子。母亲从小承受着生活重压,养成了讷于言笃于行的性格。

母亲没有上过学,当然识不得字。是什么原因,我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外祖父粗识文字,接受新思想快,是村里最早的共产党员。像外祖父这样的人,按说不会重男轻女上学,那就是母亲承担家务早,把学习机会让给了兄弟们。我大舅在生产队时是会计,二舅三舅参军去了部队。母亲可能不清楚,正是自己缺少文化,错失了改变人生的机遇。

母亲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我只听外祖母叫过小名。我参军入伍填表时,问起母亲才知道她的大名。母亲说,她这个名字招工时用过一次,当时市里到农村招工,她去的是市电筒厂。那时母亲十七八岁年纪,能被村里推荐去当工人,肯定是一个出色的好姑娘。

我曾经向母亲了解,为什么又离开了工厂。母亲说国家号召支持农业,好多厂子好多工人都下放回到了村里。我印象中,见过一张母亲和几位女工友的合影,作为新中国的一代女工,年轻的母亲脸上充满了光彩。母亲重回农村,虽然出于国家政策,可没有文化也限制了她的认知。母亲没有提过工厂里的岁月,没有再联系过工厂里的好姐妹。母亲像田野里的一棵小草,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尘埃里。

母亲做了一辈子农民,没有悲怨过世事变迁。我二舅从部队转业回来,去了当时市人民检察院,听说有恢复工作的政策,曾帮母亲努力打听过。只是原来的工厂没有了,想恢复工作化为泡影。在母亲的眼里,她生养的子女,她善待的亲人,她平静的生活,就是她最为享受的世界。

2

母亲和父亲能走到一起,我觉得与双方家庭和个人经历相似有关。

父亲出生的大家庭,除了人丁兴旺,便是极度贫困。父亲的祖父兄弟四人,我的祖父也是兄弟四人。我的祖上人口不少,可是田无半亩,靠扛长工拦零活养家糊口,属于雇农纯无产阶级。

父亲在家里是长子,亲兄弟四人,我还有一个姑姑。据父亲说,他八岁就帮祖父拉过独轮车,干的营生是贩运大粪。我的祖父排行第二,身材高大,性格耿直,闹土改前秘密加人了共产党,也是我们家族里的第一个党员。

父亲上过初小,加之肯学,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父亲也是村里推荐被招的工人,他去的是当时市钢铁厂,还是厂里培养的技术骨干。父亲后来也下放回了农村。回村里的父亲,人年轻有见识,被选为青年支书,算是个村干部。母亲对父亲的好感不必言说,至于父亲家里贫穷与否,母亲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没想到穷得超出了寻常。

母亲说她结婚还是借用的新房。我做过详细了解,那是我四爷家的房子。母亲从娘家回来,才见到自家破旧的泥土房。还好,父亲又接到了厂里的通知,作为骨干去山西太原参加培训,培训完回厂里重新成了工人。父亲志满意得地离开了村子,把孤苦的母亲留在了家里,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母亲虽说嫁了个工人,可没有享受到一点特殊。那时工人阶级的地位很高,可工人工资收入并不高,父亲说有十年没长过工资。随之而来是祖父罹患癌症,父亲问医寻药奔波救治,没少拉下饥荒。祖父病逝时父亲才三十多岁,长兄如父,家里修房盖屋,兄弟提亲迎娶,生产队里粮款,全指望父亲那点工资。

母亲嫁过来时,我二叔十五六岁,三叔十来岁,最小的叔叔不过七八岁。姑姑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姑娘。父亲常年呆在厂里,姑嫂就挤住在一起。在贫困的大家庭,母亲保持了传统儿媳的美德,从未听说过婆媳吵闹不和。在贫困的岁月里,母亲没有向父亲张口用过钱,没有向祖母提出分过家。祖父病逝后,祖母承受着天大的打击,遇着事免不了哭天喊地。作为长媳的母亲,她尽心操劳家里的吃喝,尽力操持家人的穿戴,事事会顺从祖母。

我家曾是村里人口最多的一家,也是受村民称道的一家。偌大的一家子人,看似没有明确分工,其实有着自然分工。那时母亲带着几个孩子,自然留在家里,与祖母一起专司家务,其他成年人参加生产队劳动。在我看来,母亲日常其实并不轻松。一大家的纺织、洗涮、缝衣、纳鞋等活什,样样不能落下。

最累人的是做饭,低矮的灶屋里,盘着一口大锅,烧的是乱柴麦草,烟熏火燎。做完大锅里的饭,还要支上小锅备菜,烟灰满头。特别是到了盛夏,灶屋里那个热不难想相。尤其是新麦到家会吃面条,还要大盆和面剂,大案板擀面条,哪个做饭的主妇不是一身痱子。母亲擀面擀得非常好,我很早就跟母亲学会了擀面。母亲惦记家里所有人,无论谁误了饭点,她都会提前留出饭菜,可她绝不会为自己,为孩子多吃上一星半点。

母亲没有经济来源,时常为钱犯愁。父亲的工资想都不敢想,孩子们零用只有自己想法。母亲能有什么好法子啊,收麦时多收拾些麦莛子,到晚上熬长夜掐草辫,把手指甲都磨秃了。受母亲的带动,我虽然不是女孩子,可掐草辫比多数人掐得快掐得好。上学以后花销大,我们兄弟放了学,母亲让去野地里割草,在家里悄悄饲养小兔,养大兔子再卖钱。

有一年养的兔子养得好,一次卖了十几元钱,在家里引起了轰动。想想也是,生产队工分不值钱,一个壮劳力干满天,还挣不到两毛钱,有点眼热十分正常。母亲心里不舍得,想了想还是抽出5元钱,交给祖母补贴大家庭用,消除了生活中的不快。母亲有一颗和善的心,像天空上的白云一样纯洁;母亲有一份仁厚的爱,像大海里的浪花一样美丽。

3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母亲熬着底层的人间烟火,过着清贫的村妇生活,度过了十五六年的艰苦日子。

那是1976年入秋,大家庭被一分为三,各起了锅灶。父亲分家时回来了,在老院喝了一场醉酒,躺倒床上失态大哭,父亲心里丢不下过去的大家庭。父亲在家没有停留几天,匆匆忙忙返厂里去了。当时我家分到新院,还承担了不少债务,父亲不敢耽误多了,还得回厂抓紧挣钱。

我家院子在村边新宅基上,原来是一片杏树林。院子有半亩多大,靠北盖了三间瓦房,房前还没有平整,是挖杏树遗留的一片土坑。泥土垛的院墙,东墙靠南开门,简单扎了个木栅栏挡着。这么多年,母亲习惯了家人的安排,只是默默劳作。另立门户以后,不曾抛头露面的母亲,真正担起了家庭主妇的重任。

那时候,我们兄弟三个都在上学,大哥升入了初中;妹妹出生几个月,寸步离不了大人。要管好这个五口之家,母亲会有多苦多累多难。先是平整院子,母亲用挎篓一点点往家背土,铺平一条出门的路。我和哥放学后,借了架子车往家拉土,由于年龄小,装土多了拉不动,一次只能装上半车,随后将一个个土坑填平。用了一年多时间,我们娘仨总算把院子铺平垫好,有了庄户人家生活的样子。

母亲遇事缄默不语,最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可她默默地付出,早已赢得了亲人的爱怜。听说分了家,外祖父当下送来了碗筷瓦罐。三个舅舅刨了家里几棵树,一起拉过来帮着盖了土灶房。小姨还让姨夫送来半袋玉米,接济拮据的生活。起初家里没有压水井,吃水要去别处用桶担,我们和母亲担不了满桶水,叔叔们赶着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就给送到家。 三叔在生产队当会计,给户家分菜要凭工分,也不忘悄悄地均给些。

最难忘分家后的第一个春节。父亲为了挣点加班费,留在厂里没回来。母亲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一关,分家时分了二十多小麦一直没动用,春节前才磨了白面。这点白面毕竟太少了,走亲戚要蒸白馍,想节省也省不下来,要包饺子没有白面,那也包不成样。听说橡树皮面粘,与红薯干面掺一起,可以做饺子皮。母亲便打听买了用,可包出来的是黑饺子。大年初一早上吃饺子,母亲相当重视,特意又用白面包了一些。看着锅里煮好的饺子,白是白黑是黑的亮眼。母亲先挑白面饺子盛了两碗,喊我去送给祖母,另一碗送给邻居家的老奶奶。我们吃的饺子,看似随机每人盛了一碗,可母亲的碗里全是黑皮饺子。

母亲为了改变生活窘境,可以说处心积虑。家里没有劳动力,挣不了生产队的工分,分粮分菜分得少,还要出高价口粮款。母亲在院子积农家肥,交到队里顶工分,虽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有点总比没有强。再就是抓紧养鸡养兔,养母鸡大了下蛋,养兔子大了卖钱,平时能吃上鸡蛋,过节时未还能宰杀公鸡炖鸡块,家里的生活在慢慢地改善。而父亲的首要任务是攒工资,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了,要尽快盖两间房子,这是家里的重大建设项目。

母亲不管日子多艰难,都不让影响孩子上学。随后,我也升入了初中,是邻村新建的一所学校。那时上学的“跑堂生”,全靠两条小腿往学校跑,背着书包一天跑三趟。农村孩子跑路不算个事情,主要是学生需要自备课桌。我家里实在没有可用的课桌,第一学期上学挤的同学桌子头。外祖父知道了,在下个学期亲自扛来张小桌子,可能母亲出嫁时没有条件,外祖父随后还给置办了衣柜、小床、风门。

母亲没有其他亲戚走动,最为挂念的是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很早就患了偏瘫,母亲除了抽空过去伺候,有时她自己用架子车接外祖母来家住,尽家所有照顾好外祖母。外祖父却不一样,基本不到闺女家住;外祖母过世后,母亲经常跑过去探望。有时我想,贫困家庭虽缺少世间物质财富,可并不缺少人间的真情厚爱。

4

母亲教育孩子,不会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人高论,会说的是“吃得苦上苦,才能人上人”的乡间俚语。在母亲眼里,能识文断字就行,从未苛求过孩子读书。

我考高中是在乡上,离我们村八华里。那天赶上下雨,我披了块塑料布,身上揣着考试用的东西,一手提着母亲用小手巾兜的两个馍,一手提着鞋子,光着脚踩着泥水去了。其实大哥学习挺好的,早我考上了乡里高中。现在叫划片招生,那时叫本地上学,也就是人在那考到那,如本地没有学校,上级就近统一安排。在那年代农村孩子考上高中的很少,我们村去了18个考生,发通知录取了我一个。

家里有两个孩子上高中,母亲要操心吃穿用一大摊子事。尤其冬天准备衣服,大哥长的个子高,可以穿着父亲的工作服。我个子瘦小,母亲翻出她年轻时的一件棉衣,深蓝色,双排扣,平绒领子。我开始有些抵触,可拗不过冬天的寒冷,不想穿还是穿了。这是母亲最好的衣服,她珍藏在箱子里,一直舍不得穿。这何止是一件棉衣,那棉衣里珍藏着母亲最美的年华,我咋还不理解哩。

我的体质较弱,让母亲最不省心。我小时候患了急性脑膜炎,昏迷失去知觉,去乡卫生院才抢救过来。母亲担心我留下后遗症,回家又找村医注射青霉素,有时疼的我噢噢叫。上小学时,有一次和小朋友打闹玩,我小腿摔骨折,伺候我在土炕上养了两个月,才能柱木棍下地活动。还好,这两次致命的灾难,都没有给我留下后患。

那时高考是真正的过独木桥,三乡五里很难出个大学生。大哥上完高中,跟父亲去厂里干临时工。我不再坚持复习高考,是不想让母亲为责任田受苦受累。我高考落榜回村,先是到村小学当了一段代课教师,接着被推选进了村委会。我干农活比不上大哥,个头小力气小,有些农活还干不来。母亲有时要下田去,我执意坚决反对,颇有一种顶门立户的男子汉气概。这两年的农村生活,是我在母亲身边感受最深的两年。

在村小学教书和村委会当差的日子,我顾了东顾不了西,起初种庄稼并不多好。可我有自己的奋斗目标,一是要田里收的小麦全家吃不完,二是把家里四间东屋和门楼盖起来。我的奋斗目标两年内就实现了。一方面,父亲和大哥在厂里工作,经济收入有了改观,把前些年欠下的账还清了,腾出了财力。一方面是,我和母亲在家种植红薯,用红薯淀粉加工粉条,增加了一大笔收入,正好用在买砖盖房上。

有一件事使我深受教育。加工红薯淀粉,要把红薯磨成粉渣,用水过滤到大水瓮里面,待淀粉沉淀挖出来,放在布兜控干,随后碎成粉面晾晒。收了红薯加工淀粉,谁家有大水瓮便占优势。我家有一口大水瓮,可压水井里的水不足,我要去村口水塘里担水,母亲在家里负责过滤粉渣,这两样活都很累人,干起来进度也不快。我二叔家没有瓮用,收的红薯都快堆坏了,二婶跑过来问情况。母亲就和我商议,让二叔家轮换着用,不至于红薯放坏了。我也赞成母亲做得多,做人要有宽厚之心,不能只顾自己。

在家务农这两年,我没有放弃过梦想,母亲不说并不是不理解。我除了听候村委会派遣差事,就是忙好自家的责任田,再就是挑灯读书写作。冬天夜里寒冷,母亲会冲一碗鸡蛋水,送到我住的西屋看着趁热喝了。我报名参加《鸭绿江》创作中心函授学习,母亲鼓励好好上进。村里创办“青年之家”活动室,请县文馆的同志给布置,我跟着学书画,回家里又写又画,母亲直夸好。

1984年秋后,小弟不再上学了,我决计报名参军。母亲一点也没有反对,倒是父亲赶回家极力劝阻。我心里明白,那个母亲舍得儿子离开,母亲是为了儿子什么都舍得下。

我离开家的头天晚上,父亲和大哥都回来了,并张罗家人吃了一顿饭。那晚,母亲好像失语了一般,看着我也不知道说嘱咐话。村委会发了我的补贴,我抽出20元钱留给了母亲,在我心里一直觉得,母亲用不上父亲的工资。我走时,父亲和大哥骑车去县上送行。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只是在家门口望着我走了,那身影永久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5

我再次见到母亲是1988年春节。这是我第一次探家,许多地方感到脉生,最明显的是家里人多了。

父亲已经退休回家,大哥返乡结婚有了儿子,并辞去了厂里的临时工作。小弟接父亲班进了工厂,正好春节也在家,小妹长大了升入初中。大嫂和侄子是初次见面,新鲜而欣喜。再看母亲,守着一大家子人,一脸的满足。家里有了父亲支撑,母亲免了操心,有了大哥劳动,母亲少了受累,有了儿媳和孙子,母亲多了天伦之乐。弟弟和妹妹懂事乖巧,让母亲感到释怀。

我当兵去了大西北,探家时给父母亲各带了一件皮坎肩,皮子是陕北的羊羔皮,母亲特别喜爱。末了,我给母亲说了心事,想上坟祭奠祖母,祖母1986年夏天病逝,我没有赶回来参加葬礼。母亲提起祖母,又勾起几分伤感,说祖母活着穿上皮坎肩多好啊,还告诉我祖母断气时,一直挣扎着等我的消息。母亲抓住祖母的手,悲切地说回不来了,部队上有纪律,祖母听了撒手人寰。老家有规矩禁止平时上坟,母亲没有同意我去,说春节在家叩头上香就是了。

母亲过了几年较轻松的日子。到了1992年底,父亲突发脑梗,全身瘫痪,连话也不能说。那时,我已结婚快两年了,妻子在本县一所中学教书,带着两个多月的儿子住娘家。父亲患病没有给我和妻子说,春节前探家回来,我才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大哥说在医院救治了一段,医生说保住了命,以后要靠自己康复,春节了让回家过年。我没有过多理会,抓紧寻医问药,再治疗见了效果。就这样,母亲照顾父亲配合锻炼,两年后基本康复。假如没有母亲的陪伴付出,父亲很难说再过上常人的生活。

我1996年从部队转业回地方。那几年,儿子正是闹人阶段,又忙着联系工作,回家像是蜻蜓点水。总是觉得,父母亲身体还好,有大哥大嫂一家照看,从内心没感到父母亲会一天天老去。岁月如流水一般,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母亲或是出于自身的习性,并不太向往城里生活,某种程度上存在畏惧心理。小弟在厂里刚安家时,父亲觉得是工作过的地方,让母亲陪着去住了些日子,以后基本上都是在老家。

母亲和三个儿媳相处最多的是大嫂,大嫂好说好笑,快言快语,完全不像母亲性格。我以为,她婆媳俩感情尤其深厚,大嫂很早没了母亲,结婚时年龄不算大,一起生活这么多年,那亲情早已融入了生命里。我妻子情况不一样,从学校学生到学校老师,没有接触过其他方面,个人偏重于知性。我弟妹是另一种情况,从工厂子女到工厂女工,一直生活在工厂大院里,相比较条件优越。虽然婆媳之间差异更大,可都没有影响婆媳关系。母亲少事少言,儿媳体量婆婆,街坊四邻无不称道。

我转业回地方后,直到1999年8月,妻子在县一中才分到了一套小三居,还是五层的顶楼。这年冬天,我主动将父母接了过来,也是想让父母过上城里人生活。那时,我在县地税局当办公室主任,妻子在学校当班主任,儿子上了小学,整天忙的不可开交。有时候忙不过来,还得父母亲自己随便弄点饭吃,更别说陪着父母亲聊天了。可以觉察出,母亲不太习惯城里生活环境,她住几天看看孩子过得好就放心了。再者,父亲患过病上下楼还是吃力,父母亲像是商量过了,入了腊月便提出回家。

我嘴上不说可心里觉得母亲事多,就以单位忙又挽留些日子,快到了阴历二十才安排车回去。父母亲听说让回去,也不顾天冷风寒,早早的就下楼在单元门口等着。我当场还埋怨了几声,父母亲真像做错了事,连句分辩话都没有。现在细想,并不是儿女占有多少道理,是渐渐长大的儿女,忽视了渐渐老去的父母。

2000年6月, 我调到市地税局工作后,离家的距离远了,再回家多数是过节,看父母亲成了一种礼节。那时妻子带着儿子在县里,小两地分居的日子,我奔波了三年。等妻子调到市一高,头几年是租房子住,各种条件极不方便。小妹比我在市里安家要早,购房子也早,期间,父母亲偶尔会去小妹那里,可能母女更随便吧。

我在市里搬入新购的房子,都到了2016年6月。那套房子在新区,开始也供不上暖气,可房子比较宽敞,四室两厅两卫,就是考虑父母来住方便。谁知这以后,父母亲没有让我接过来住,甚至小妹那里也不去了。不言而喻,那是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也不想让儿子心里有负担啊。

6

记得是2009年清明节前,我接到大嫂带着哭腔的电话,说母亲在县医院查出癌症。母亲平时身体不适,都是大嫂在家领着看医生,很少给我说。这个消息让我如雷贯顶,心惊肉跳,给妻子电话里说了一声,立马驾车赶回家,随即将母亲接到家里。第二天联系去了医院,医生检查说需要手术治疗。母亲见是住进大医院,恐怕凶多吉少。在家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低声给我说房子好,她再也不用担心我租房子了,让人有种生死别离的感觉。

市医院不是专门的肿瘤医院,医疗条件和技术水平有限,要等观察才能确定具体手术。小弟给我打电话,让去他那里的肿瘤医院,说那里治疗条件好,在豫北乃至省里都很有名。母亲不知道这些情况,我从医院直接拉上母亲就走,到了那里小弟已经联系好了,请医生诊断当下安排第二天手术。母亲的手术比较顺利,又在医院放疗化疗了两个多月,弟弟和弟妹照顾得十分周到,母亲顺利出院了。谁都清楚,癌症这种病说不上治好没治好,只要不复发不反复,就能维持生命,可潜在的危险无时不在。

母亲这次大病一场,我的心里受到了震动。随后几年,我回家的念头强烈了,回家的次数增多了。大嫂说我连对待父母亲的态度都变了,说话和风细雨,做事心态平和。母亲还是原来样子,该干啥还是干啥,不时嘱咐我工作忙了就别往家跑。我回家,一是帮父母亲买药送药,二是保证鸡鱼肉不断,再就是到家了去下厨做饭。这样温馨的日子,我多希望一直下去啊。

2012年是母亲的本命年,妻子给我说,咱给母亲买一件红衣服吧。在此之前,我定期陪母亲去肿瘤医院复查,最近检查情况不太好,医生嘱咐尽量控制发展。我感动妻子的良苦用心,是盼着母亲能度过本命年这个坎。妻子买的是一件呢子上衣,大红颜色,十分亮眼,而且向外翻领,款式年轻。母亲喜是喜欢,只是觉得贵了,低声说还能穿多久。这可能是母亲最贵的一件衣服,她时不时向人夸赞几句,清瘦的脸上挂着喜色。

人的预想往往走向反面。这年春上,我再次陪母亲复查时,医生把我和小弟引到一边,告诉说无法控制了,让老人想吃啥就吃点啥,回家尽尽孝心吧,这无疑是下了绝命书。我听弟弟和弟妹介绍,邻近县有家中医诊所,有的晚期癌症患者过去看过,就是离老家有点远,不好保证按时问诊抓药。我表示不必担心,一切由我来办。

我从给母亲看中医,也解了一些中医的医理。中医有的不直接治病,而是调理身体,提高免疫力,以增强身体正气,驱除病体邪气。对于母亲这样的癌症患者,医生说的很明白,可以调养减轻痛苦,进一步延缓寿命,其他无能为力。我接受了医生的意见建议,便陪母亲一趟趟往中医那里跑。

快进入冬月的时候,组织安排我去广东参加一个学习班。那时母亲已经十分虚弱,我走前把医生请到了家里面,等送医生回去抓药时,我说了自己要外出学习。医生说按“还魂汤”古方再配制点药喝,应该还能坚持一些日子,让我学习完抓紧回家。我外出学习周五结束,订的是周六早上的返程机票。小弟六点多打我电话,声音低沉地问啥时结束。我说一会去机场就要返程,小弟说他在家里,让我到了直接回老家,我听出了母亲不测的消息。

我乘飞机飞到郑州,回市里到了下午,等赶往老家已是傍晚。那年节气早,冬月里刚下一场大雪。我走时母亲尚能起床,她坐在床边还嘱咐我,路上慢一点。我到家时看见母亲深度昏迷,不省人事。晚上,我独自守了母亲一夜,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一声声想唤醒母亲。后半夜,母亲睁眼望了望我,眼角流下一行泪水,实在说不出话来,用尽全力指了指另一张床上的父亲,又昏睡了过去。天黎明时,小弟过来让我去洗漱,我刚迈出屋门,就听弟弟在屋里大声喊母亲,我急步回身进屋里,看到母亲倒头故去了。

我失声痛哭,怨恨自己不该出去,就像老辈人传说的一样,是我把母亲的灵魂带出去了。冬月十一日清晨,母亲永远的走了,我成了永失母爱的游子。世人皆知“子欲孝而亲不待”,唯经历了亲人的生死,方知人生的真正痛楚。

7

我从离开家乡到母亲去世28年间,当中住在家里的时间累计起来也就半年多,平均每年还不足一周,陪伴母亲的时间真是屈指可数。离开家时,我是一个完整的家人;再归来时,我却成了家里的过客。可母亲的小小世界里,她的天地全是家人。

母亲一生无所企求,只愿儿孙平安就好。母亲在世时,每次到家问什么都不需要,给她点钱有时也不让。母亲从不让过生日,再问她生日自己都说忘了,我后来还是从家谱里,不经意间查到的。母亲有四个孙子,大哥家的两个孙子,从小生活在一起,可以说祖孙感情深厚。我和小弟有了儿子,父亲病患在身还需母亲伺候,没有带过后边的两个孙子,祖孙之间自然显得生分。其实,每个孙子都是祖母的骄傲,只是乡下祖母没有好的条件,能够给予优厚的关爱。

母亲没有讴歌的年华,可也留下过幸福的光影。我最早的一张照片,是母亲探望父亲时,领着我和大哥拍的合影。照片上的我和大哥,穿着那个时代城里小孩的童装,那肯定是出于母亲的精心打扮。我在照片上吐着长舌头,显得滑稽而好笑,那可能是我望见母亲在逗乐。照片上没有母亲的光影,母亲的欢乐时光只刻录着儿子。

母亲说去厂里的时候,我和大哥有一次趁大人不注意,哥俩手拉着手跑出厂区,听了火车鸣笛声,想跑去看火车。母亲追着找到我俩,一定是吓坏了,这成为她念念不忘的话题。母亲病重后,有次说谁家的人老了,留了一张好大的照片。我回去经常帮着照相,可我不想接母亲这样的话。在母亲丧礼上,我从过去照片里选了一张放大,那是母亲含笑的照片,大哥一直收藏在家里,过年时请出来焚香祭拜。

父母亲在一起五十余年,母亲没有过怨言。父亲当了二三十年工人,没有穿过一双皮鞋,平时穿的全是母亲纳的布鞋。父亲挣的工资全部用于大家庭,母亲从未有过计较,以至后来我拿了工资,还操心母亲有无钱用。父亲习惯抽烟喝酒,母亲很少劝解制止,吃喝总是以父亲为中心。

母亲过世后,我接父亲过来住。有天晚上,父亲向我提起母亲,说了一大堆念想的好话。这个我知道,母亲患病以后,父亲对母亲的关爱多了,去赶集上店总叫着母亲。看中医的大半年,父亲给母亲熬中药当作头等大事。就是父亲查出癌症去治疗,心里也放不下母亲,要求抓紧回家。母亲去世不到十个月,父亲也病逝了,父亲最后喊的是母亲。

如今探索未知世间,科学发现四维空间,猜测存在平行世界,生命具有量子纠缠。我时常会梦到母亲,是否上述现象所为,这个实在无从说起。近日翻阅《诗经》,深为一首《凯风》诗打动,但愿天下儿女,永远感念母亲。诗云: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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