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元年,北京城大狱内,张纪遍体鳞伤躺在铺满干草的牢房内,牢房十分潮湿,那腐烂的臭味时常能够闻到,这个大狱他来过不止一次,但这一次也是最长的。长达近一年的时间,他在这受尽了酷刑,但他甘愿如此。
清军入关了,是吴三桂放进来的,是为打着给先帝爷报仇的名号进来的,可真是师出有名呀!他在狱中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笑了,笑自己无愧于这一身才华;他也哭了,哭自己终究没有能够力挽狂澜,大明最后还是垮了。
他是天启三年的进士,那年他榜上有名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有着满腔的抱负才华,想要将自己一身的本事卖与帝王家。可惜他刚正不阿的性格得罪了阉党,被看作东林党人而锒铛入狱,虽然家中之人费尽各种关系将他弄出大狱,但却被剥夺官职,从此赋闲在家。好在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叫苏凝宣,山东靖海人士,她的父亲苏大山乃是一营总兵,几个兄弟也都是行伍中人。而他家世居江南,本来两人是没什么交集的,但却出在他们的父辈。
万历三十一年,张纪的父亲张晏清原是户部郎中,而那时的张大山是辽东边军的一员参将,那时辽东时有异动,但战端一起,耗费的便是钱粮,户部为了核查这发放的饷银粮草是否对数,就把张晏清派去了辽东,这张晏清也是个清正廉洁之人,为人耿直。发放的粮饷是多少就是多少,休想贪污一丝一毫,这可把那些想吃空饷、喝兵血的将军们给急坏了,但有个人却与之交好,此人就是苏大山,两人虽时常斗嘴,但情谊却非比寻常。
“老张,你们户部也忒抠了吧!拨下来的粮草有七成是陈年旧粮。”
“有陈年旧粮就不错了,那帮孙子没往粮食里掺沙子就算积德了。”
“他奶奶的,你们户部又在拖发军饷,下面的兵卒都快闹起来了,别搞出兵变了,把我惹急了我进京告御状去。”
“苏莽夫你不要冲动,待我写信去户部问问,定让他们赶快拨款发饷。”
“哼,最好如此。”
……
张晏清带着家人在辽东生活了将近十年,这期间苏张两家时常往来,而张纪与苏凝宣也是自小相识,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万历四十一年,两人既应父母之约,也两情相悦,结为夫妻。
万历四十二年,张晏清升迁为户部侍郎将要赴京,而张纪也要去京城准备科考,苏大山因为辽东的局势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女婿立于险地,便亲自送他们离开了辽东。
临别之际,张晏清和苏大山还互相调侃,看似轻松,但却分外不舍。
“老张你这驴脾气得改改,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得回辽东来陪我。”
“谁愿意回来陪你这莽夫,对了,战场上小心点,别哪天一不小心阵亡了,我还得提着烤鸡和酒去看你。”
“姓张的你也忒狠了,能不能咒我点好的,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对了,你回去好好管管你们户部的那群王八蛋,少贪点,要不然老子和弟兄们都要出去要饭了。”
“放心,有你哥哥在,一定饿不着你和弟兄们。”
“呦呦呦,夸你几句你还喘上了,想当初……”
苏凝宣和张纪一直在旁边憋笑,都知道两人虽喜欢斗嘴,但却都舍不得彼此。
果然在张晏清当上户部侍郎后,苏大山的麾下的粮饷从未短缺过,只是他那清廉耿直的性格与那些官场中的老油条格格不入,又不曾想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纳贿,受到屡次被打压,他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对朝廷失去了信心,便告老还乡,从此寓居京城。
崇祯元年,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势力被崇祯皇帝给瓦解,魏忠贤自杀身亡,其党羽罪大恶极者也多被惩处,被其排挤冤枉的大臣大多拨乱反正,而张纪也被起用,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那时候明朝已经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外有清军虎视眈眈,内有流贼作乱,在朝廷里面还党争不断。张纪不属于任何一派,只要谁犯事他就参他一本,搞得人人都很厌烦他,但他依旧我行我素,不受人影响。
崇祯三年,皇帝要杀辽东督师袁崇焕,张纪死谏,但皇帝已经铁了心,不等张纪说完便判了袁崇焕凌迟处死,而张纪因为其求情,又被关进了大狱,这次距离上一次离开大牢还没几年呢!又进去了,好在皇帝等过了几个月气给消了,就把张纪也放了出来,可惜大明最后的万里长城没有了,皇上是自掘坟墓呀!
出来后的张纪官复原职,当他那人憎狗嫌的监察御史,遇上那不平事,他动不动就要参一本。
崇祯帝对中原的流贼是剿灭,还是招抚拿不定主意,这政令时常改变,那些流贼也是一会投降一会反叛的,张纪就上书“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乱”,想让皇帝下定决心是招抚,还是剿灭。
崇祯帝痛斥其不知实际情况便胡乱上奏,全部招抚朝廷哪来这么多粮饷,尤其是中原天灾人祸不断,这就是个无底洞。全部剿灭说得轻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国库那点银子能够发军饷都困难,朕省吃俭用也供不起这么多大军的开销呀!
张纪直言道:“光皇上一人节俭有什么用,下面的大臣跟虫子一样吸血,最后拨出去的银子都落到他们的腰包里去了。”
大臣们听见这个还能了得,纷纷群起而攻之,上奏弹劾他,他又一次入狱。结果果如他所言,朝廷对流贼的剿抚不定,滋长了贼势。崇祯八年,凤阳被流贼攻破,皇陵被焚毁殆尽,皇帝下罪己诏,大明眼看着气数将尽,张纪又被放了出来。
崇祯十四年,洪承畴被困松山,朝廷救援不迭,在崇祯十五年战局崩坏,锦州防线被破,辽东到处是溃兵,百姓亡关内而逃。他的岳丈总兵苏大山见各部溃败,兵已无战心,里面还夹杂着许多百姓,若清兵铁骑追来,恐怕都是被其宰杀的羔羊,任其杀戮,便带领自己的兵马在沙河列阵阻击清军。
战前,苏大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带兵护送百姓离开,但两人却无一人愿意走。
苏大山大笑道:“我苏氏一门满门忠烈,今年咱爷仨也让这帮鞑子咱的厉害。”
因为苏大山平日里从不克扣军饷,爱兵如子,麾下三千兵卒都愿意效死力,无一人退缩。八旗铁骑果然战力强悍,苏大山部多是步兵,虽奋死拼杀,但仍是寡不敌众,二儿子苏全勇身中数箭而亡。苏大山抱着二儿子苏全勇的尸体,痛呼:“勇儿。”
此时清兵已经围了上来,苏大山的麾下大都战死,身旁在无他人。多尔衮上前劝道:“老将军,投降吧!我大清敬重勇士。”
苏大山仰天狂笑道:“老夫当兵数十载,今日战死沙场,也算是对得起先帝的赏识之恩了。”
然后恶狠狠的对着多尔衮道:“想让老夫投降,去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将自己手里的瓮鼓擂金锤砸向多尔衮。多铎忙提醒道:“十四哥,小心!”
好在多尔衮身手敏捷躲过了这一锤,这一锤也只是砸死了其身后的一名清兵,而苏大山也被乱箭射杀。
多尔衮看着死去的苏大山道:“大明还是有忠臣良将的,我说过我大清敬重勇士,苏克沙哈,把他们都埋了吧!”
“嗻,主子。”
这边刚安排完,天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原来是苏大山的大儿子苏全忠带着几个伤兵在沙河桥上点燃全部火药和追上来的十几个清兵同归于尽了,还把沙河桥给炸毁了,清兵短时间难以追击。这一战杀得沙河的水都给染红了。
松山大败,朝廷大军损失惨重,朝廷震动,崇祯皇帝亲自祭奠阵亡将士。苏大山和两个兄长阵亡的消息传到苏凝宣的耳中时,她悲痛不已,数次哭得昏厥倒下。好在苏大山察觉辽东局势越来越不稳,便把他两个儿子的家小都送到京城张纪家,不至于让苏氏一门断了香火。
张晏清听到老友苏大山为国捐躯时悲坳不已,当晚提着酒壶面向辽东喃喃道:“你这老东西,怎么说走就走,还走在我前头去了,这回我遵守诺言请你喝酒。”
他在那边喝边说,到第二日张纪发现他时,他早已经气绝身亡。张府一时忙碌了起来,两个老人都前后离世,张纪辞官回家丁忧。
崇祯十五年,张纪看大明的局势越来越危急了,不说清军步步紧逼,就说这流贼越剿越多,已经成大威胁了,这京城是不能待了。便让妻子苏凝宣带着一家老小和两个舅子留下的家眷离开北京,去往南方。
起先苏凝宣是不愿意的,但经不住张纪的再三劝导,在加上他保证自己要不了多久便会去南方和她们汇合,苏凝宣才答应离去,但不放心张纪一人独留在京,便把儿子张耀祖留下照顾他,张耀祖是翰林院编修,未辞官也不可擅离职守。
崇祯十七年,闯王李自成过关斩将,一路上的明军大多投降,来到北京城下,那守城兵卒和太监有贪生怕死的将城门献给了闯贼。流贼杀入京城,城内一时间狼烟四起,那闯贼兵卒入城不加节制,到处杀人抢劫,奸淫妇女。
末代英国公张世泽率军死战,拒不投降,最终战死沙场,英国公一家世代效忠大明,末代英国公不负先祖英名。
流贼攻入宫中四处杀人,抢夺财物,奸淫宫女,一总管太监率领数十名太监手持兵刃,看闯贼逞凶,高呼:“他奶奶的,是爷们的给我上。”
随即便厮杀在了一起,但久居深宫的太监终不是那好勇斗狠的贼人的对手,没多久便全部阵亡。崇祯皇帝和太监王承恩纷纷缢死在景山。
第二日,李自成将城中的大臣和勋贵都驱赶到金銮殿内,这些大臣都无甚骨气个个卑躬屈膝。只有翰林院编修张耀祖和几个翰林院编修不跪,闯贼问其为何不跪?
苏耀祖答道:“我等不跪流寇。”
闯王大怒,命人将几人押到一处空屋子内,放火焚烧。
张耀祖与三名翰林院编修道:“闯贼,你恶贯满盈,我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闯贼,你不得好死,老夫在下面等着你!”
“哈哈哈,闯贼你好好享受吧!这北京城你待不长久,到时候你也是一缕亡魂尔!哈哈哈。”
……
李自成被吴三桂和清军夹击,被打得大败,李自成匆匆在北京登基,只一天便被赶出了京城。紧接着清兵便入了城,多尔衮入城后听闻张纪有刚正不阿,清正廉洁,敢于直谏的美名,便打算让他草拟一道诏书,让天下朱明旧臣归附,张纪严词拒绝。多尔衮许以高官厚禄,美人财宝,仍然是不答应,最后将其关入牢中,严刑拷打,但张纪依旧不屈服。
顺治二年十月,多尔衮来狱中劝其投降,张纪那时虽遍体鳞伤,但仍是不降。
多尔衮大怒,问道:“难道先生不怕死吗?”
张纪笑道:“你不懂文人的风骨!”
随后闭眼不答,多尔衮无奈离去。
张纪躺在牢房中等待着最后时光的到来,没多久给他带来了饭菜,这顿饭很丰盛,有酒有肉,张纪知道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他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饭菜,狱卒让他慢点吃别噎着。
张纪笑着道:“我怕你们着急送我上路!”
等张纪吃完,狱卒拿来笔墨纸砚让他留下遗言,张纪表示不用。在去往菜市口的路上,他想到了那位大人,同样是文人,人家能做到力挽狂澜,保大明江山不倒,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过好在他张纪和那位大人一样无愧于天下,更无愧于自己,想到这里,张纪高声朗诵道:“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最后在大笑声中死于刽子手刀下,有侠义之士敬佩其气节,盗其尸葬于京郊隐蔽处。当远在南方的苏凝宣听说夫君和儿子都为国捐躯后久久无语,只是一连两日都水米未进,只是待待的坐着,她多想和夫君共赴黄泉,但看着一家老小她得振作起来。
多年以后,她已是一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了,她膝下儿孙满堂,成了张苏两家的老祖宗,她对儿孙们说:“我张苏两门的子孙今后绝不参加什么反清复明,因为你们的父辈,爷爷辈已经为大明流过血,拼过命了,我们不欠大明的了。我们张苏两门的子孙也不参加清廷的科举,更不当清廷的官,因为他们手里沾过你们父辈和爷爷辈的血,我们只要好好的过安生日子就行了。”
最后,苏凝宣带着张纪留下的一些遗物离开了人世,他们生虽同衾,但死却未同穴,令人所惋惜。而张苏两家子孙谨守祖训,从此耕读传家,安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