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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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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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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许巍《故乡》



近乡情怯


这座小城,以前住着我,现在埋着我的祖母。

太阳像二十年前那样照耀着脚下这片土地,草木肆意地生长,坟茔隐没在丛草里,埋葬她的土地静静地沉睡着。跪在坟地里烧纸,火焰噼啪作响,包裹我的火光和灰烬味道,像四年前那样缠绕到身上。这块土地,什么时候成了我心上的泥土?它曾经那么熟悉,像眼泪、血脉、小时候我肿胀的腺体。

而今眼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礼泉河枯了,沟壑累累,如同退化的器官,哀伤的河床被一片芦苇荡覆盖着,发出一种神秘的声音,又仿佛是来自天际;河岸上,祖父生前开垦的麦地上,已经建起了幢幢小楼,喧嚣的车流从泥河桥上驶过。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探入这块土地,故乡已由一个村庄赫然坐落于闹市之中。我茫然于一个村庄的消失或位移,在脑海中搜寻关于祖母的一些记忆。

四年前,我是祖母去世前一个礼拜回到故乡的。在那样暗沉寒冷的天气里,一进屋子,寒意便从心底慢慢渗透每块骨骼,让人更感觉到冷。祖母已经下不了地,她的脸塌着,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表情接近空白,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她看见我时,想说话,喉咙里有咕咕的声音,仿佛地下的暗河,呜呜地涌动着。我的心陡然揪紧,眼窝里蓄满了水。我真担心她的灵魂在一刹那间逸出她苍老衰败的躯壳,眼球会突然跌出眼窝。事实上,她已慢慢垂下眼皮,像关闭空落落的两扇仓库门,里面充满了淡薄的黑暗。我感觉一种轻盈透明的东西正溢出她的身体,像蜻蜓一样被风、被阳光穿透……祖母停止呼吸那一刻,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脚冰凉。原来死亡竟是如此轻易,仿佛她倦了,说睡就睡着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均匀地洒泻在床上,她睡得像一块石头。祖母没有等到春天,就走了。时间把她的躯体刮得干干净净,世界就此轻柔无声,像落下一块深色的柔软丝绸,陪伴我的将是无数个一无所有的黎明。

风雨潇潇,物是人非,那些不能承受的沉痛,已经成为可以诉说的经历了。我杵在坟头,站得像一棵树,那根一直扎下去,向祖母的深处伸展。这个清明节,这个属于故乡的下午,阳光白花花的,秃秃的枝桠挂不住一绺阳光。我感觉到一股悲怆从我的血液和骨头里窜了出来,封锁了我神经上所有的光亮。倏忽就起风了,坟地隐约传来不明意义的悲啸,我似乎又听见铁锹掘土掩埋棺木,发出沉闷的卜卜声。空气成了半流质,后背直冒冷汗,像渗到了骨头里。几只蜻蜓平稳地盘亘,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悠长,平缓,渐渐近了,扑棱棱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我知道,祖母已经走了,就像那个黄昏,你刚要靠近,它却一头栽进了黑夜。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在熟悉的乡音里,我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在粤城十几年,还不能完整地说几句粤语,身体里秦人的气息与血性却越来越少,在故乡与异乡的进退中妥协苟安,青春也没守住。它早已被磨合成一束速度之光。这束光倾斜着它的底座,静立在我的视网膜上。一些事物逐渐地显影、浮现、清晰,而另一些事物逐渐地远去、淡隐、消失,收进时光幽惚的暗处。一切都在时间中丢失了,回不去了。

黄昏开始消泯掉周围的细节,残酷得只剩下轮廓。河岸上隐隐约约有了光,缩成一团一团,有些刺眼。缱绻的乡思未尽,夜,就这样滚落下来。月光似有似无,深的碑碣和树的阴影都浓得化不开。虫鸣高一声、低一声,柏树沙沙作响,空气里浮满了冷寂和灰茫。我坐在月光下,夜晚不再是一个时间,整个夜晚就属于我和祖母了。我总感觉祖母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我好像听到了某种呼唤,那呼唤像是来自记忆底层的一座重锁的密室。

从坟地回来时,母亲已经睡了。我不想扰醒她,便又踅回到祖母的屋里。灯光照在墙壁上,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静静地贴在那儿。我看它,它也看我,墙壁很白。祖母的轮椅靠在墙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那尖锐明亮的颜色,就硌伤了我的眼睛和心。我伸出手去,做了一个抓住它的姿势,却怎么也抓不住,心中一片无望与悲伤。我仿佛看见祖母的侧影,她躲开我的视线独自背转身去。我知道,她哭了。清明的北方,夜里生凉,风很大,想必明天会有一场大雨要下。院里半人高的月季花,经风一吹,香得刺鼻。我倏忽想起贾平凹先生《老生》后记里面的一句话:风刮很累,花开花也疼。


西岭村人家


西岭村,唐昭陵九嵕山南麓的一个小山村。那是我岳父母的家。这个巴掌大一点的村庄,已经没有几户人了。那天,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已近晌午。眩目的太阳越来越毒,像是长满了蜇毛,贴上体肤灼感剧烈。远的近的蝉声像金属弹片断断续续地震动着。风倏忽就起身了,先是温温柔柔地托一片树叶,忽上忽下的袅袅,再就吹来一片片云来,越集越多。树木、山野、屋舍、果园,开始扁扁地伏在地面上,静听着云端里沉闷的雷声。忽然几颗很大的雨点飒飒地打在巴特的额上,那突然感到凉意而仰望的脸朝我回望了一下,吠了两声。巴特是邻居家养的一条狼狗。雨点渐渐大了,在地上跳起了泡沫,积水慢慢高了起来。门口新栽的皂角树被暴风摁在泥地上,树身左右摇晃,似在忿恨地咒骂。土地不见了,屋舍浸在水里,被淹没的树木淌着水。淋漓的雨遮天盖地,如同积满怨仇的女人。急雨之下,蝉掉到地上,湿重得不能再飞了,好不容易爬上半截旧木头,一个水浪拍来,蝉嘶了一声,又泡回到了水里。

岳父是在雨前赶回来的。前几天,这里下了一场冰雹,地里的农作物受罪不轻。听说我们要上来,岳父去地里摘了一筐梨瓜回来。

“这几个熟了,早都可以吃了,给你俩留着呢;这几个七八成熟,可以带到路上吃。”岳父说完,慢慢蹲下身去,将那些瓜一个个拣出来,用水轻轻洗了起来。

他说这话时,我的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淌过。

岳母在里屋收拾抹洗着,她擦拭着爷爷奶奶的相片,抬眼问我们,有法子么?这相片能合成一张不?

妻子接过去,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她想起自己出嫁那天,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目送婚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小路尽头。他眼神忧郁着,一如结冰的老井。那眼神她太熟悉了,而父亲现在的样子,越来越像爷爷了。他蹲在门口,脸朝外,一口一口地抽烟,望着湿漉漉的地面走神。他已明显老去,发须中夹杂霜雪,仿佛冬晨月夕下大片的麦茬。

我坐在岳父对面的矮凳上,提着半个屁股谨慎地问,爸爸您有心事?我以为他知道了我和父母的事情。

岳父将那半锅子剩烟杵灭了,说:“这一个月我们这茬人已经走了好几个了,昨儿又走了一个,他最后死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在炕上躺着,命还睁着两只眼。”

岳父眼里的光很久才回来。

我们僵在那儿,都不说话了。长时间的寂静像石头一样沉重。

“爸爸,今年昭陵初中考到县一中的学生多吗?”岳父退休前是老师,我有意岔开了话题。

“学校没有几个娃咧!”突然,邻居家的小女孩像一枚飘飞的叶子落在门道里,她把头凑到我跟前说,“我们学校原来有三四千学生娃,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了!”

岳父说话的语速很慢,抢不过小女孩。

“嗐——有条件的,都到县城读去了!”岳父一句话,刺得天空更灰暗了。

小女孩的眼睛很大,细细的,长长的,眼榉微微的向鬓角挑去,她点头,再看我的时候,阴云似乎遮住了眼睛,像是要落雨了。

岳父蹙眉说,她妈在县上给她哥陪读去了,娃跟她爷、她婆在屋里。

小山村里的人一年四季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他们就像田地里的泥土一样卑微而坚强。那天,岳父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村里的一些事。栓娃家养了几十头猪,价不好,全赔进去了;强子媳妇前年患上肺癌,把公公买断工龄的十几万花光了,人也没留住;卫卫年纪不小了,媒人给说了个媳妇,女方家里穷得跟水吹了似的,还嫌弃山村条件不好,要求他在县城买房买车,听说最后没法子,给县南乡一家人当了上门女婿;秀她娘老说自己命不好,媳妇受不了北山上清贫的日子,撂下两个孙子,硬是跟人走了;年轻时曾在北京当空军志愿兵的国胜,因身体原因退伍回来,托亲戚在西安给找了个当保安的差事,一干就是十几年,如今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安了家;四婶两口子总是那么勤劳能干,半山腰旱地的三亩葡萄园让他们侍弄得风生水起,儿子今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她整天抱着孙子合不拢嘴;村西头坡上的几户人家,前年领上了国家的搬迁补偿费,搬到坡下公路边的平房里去住了;也有几家条件好的,为了娃上学,在县城里买了房,过城里人的日子去了。其实,村庄距离县城也不过十来里路,但在心理上,他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城里人。如今,村里就只剩下了这些老人,和村庄一样衰老孤独着,好像是留下来专门看守村庄的。也许,乡村的房屋、炊烟和土地永远成了梦境里一种奢侈的温暖了。

想想也是,城里的世界一天一个样,农村亦是。村庄里的一切,似乎已从陈旧的记忆里脱离了轨道。村里的路呈南北走向,几十年了一直在那儿,却年久失修,泥泞得更显窄了;那些桑树和泡桐还在那儿,槐树却被城里人花大价钱买走,站到大街上去了。村庄正一点一点被时间掏空。我似乎谛听到了一个乡村变迁的脚步声,这块土地像疤痕一样在眼前晃动。乡村那么零乱,脚步匆忙,为生存奔忙的个体身影变得飘忽不定。无论是坚守乡村生活的农民,还是弃农逃离家园闯荡都市的他们的下一代,现实都像把火炬,在这片土地上冷静地燃烧着,谁也无法改变。

夏季的白天总是过得飞快,稍不小心,一个下午就被聊成了黄昏。天色渐晚,岳母和妻子在厨房张罗着饭菜。农家饭总是那么香甜可口。金黄的菜籽油,还有自家地里长出的菜蔬,那柴火饭的味道,跟城里的就是不一样。岳母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将盛满油饼的碟子一次次往我这边挪,嘴里不停念叨着,快吃,快吃。那一顿饭,我的胃口超好,不知不觉吃了很多东西。妻子在一旁偷瞄,低着头不停地笑。


村庄每天都醒在鸟声里。我在梦里都听见鸟叫,直到醒来。我听得出它熟悉的叫声,在粤城我很少听见这样的鸟叫。在这里,它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我睡到天大亮,才潦草地起来。岳父早去地里了。天不亮就出门,已经成了他的老规矩。

岳母告诉我他不去别的地方,就待在自己的园子里。妻遂挎上篮子,唤我一起去地里转转。村里的地都不远,在路的东边,一条细径被草簇拥着通向远方。我们找到岳父的时候,他正忙着给一棵苹果树疏枝;太阳像个刚煎好的鸡蛋,有些耀眼,岳父的脸上汪着汗,在额头的皱纹里。阳光就像一只轻盈灵巧的飞虫,在他发梢、衣领和背后飞动。他干活的样子比那张脸要年轻得多。我一直羡慕岳父那双手,在那个年代既能写粉笔字,又能摸农具,他伺候果树就像以前教书那样,一板一眼。我对于果树的修剪不懂,便向他请教,岳父笑着说,你对这还有兴趣?你没务过园子,剪树里面的门道多着呢,既要控制好树势的强弱、整形与结果并重,还要考虑密枝的疏除、压条、挂果与土地之间的平仄关系。比如这棵树,它的临时性枝条就太多,要去弱留强,去平留斜,将直立枝拉斜。我没感觉到他在讲一棵树,倒像是在讲关于人生的哲学。

一聊起他的园子,老人的眼睛发亮,话也稠了起来。园子里的果蔬,因了时光,有了灵性,成了村庄最好的邻居。地里的豇豆有的还在开紫色的花,有的已经发青、变硬;青椒垂着娇人的绿耳朵,碧翠欲滴;香瓜叶丝绒似地簌簌作响,在晨光里,浓郁的芳香弥漫,行走时仿佛可以带动它的香气。岳父默默地领着我们穿越果园,身影映在土地上,和故乡融为一体。他穿越果园的姿势很神圣。

“下过雨,地里的马耳菜就长疯了。”岳父说话时,锄头也一刻没闲着。

“可惜咧,马耳菜摊煎饼香得很!”妻子边说,边飞快地采摘着。

“把这还稀罕的,满地里都是,咱家地里种的菜都还吃不完呢。”岳父笑着说。

岳父说的“马耳菜”,也是城里人常说的“马齿苋”。在广东,我的居所旁边有个文化公园,去那里散步,我们常常为寻到几株马齿苋欢喜得不得了;而在两千公里之外的故乡,岳父整个夏天都在地里挥汗如雨,用锄头跟它作着斗争。这种野菜的生命力极强,在故乡的田野里随处可见,总是被农人当杂草一样锄掉,但在异乡偶尔吃到,那味觉上的记忆,便连绵成我最初也是最终的故乡。

二十年前,这块地种着麦子,后来改栽苹果树,现在又成了一大片石榴园,仅存的几十棵苹果树像岳父一样,也老了。还记得,那些年我们暑假返乡,晚饭后常带孩子来这儿,打着手电筒满地里捉蝎子。时间总是无声无息,恍若隔世。如今这块地上冒出来两座坟,是妻子的爷爷、奶奶的。坟茔在土地无声的繁华中保持着寂静,像是进入生命的梦境。草根下隐透的黄土,如隐匿的历史,如血脉里的基因深入土地。岳父佝偻着背,杵在坟头抽烟,阳光把他捏成一小团。虽然他的表情包裹得很严实,但我还是看见他的两条眉毛很迅速地彼此凑了凑,眉间多出一条窄而深的沟壑。岳父在埋有祖辈的土地上,胼手砥足,起早贪黑,用熟悉的动作操劳自己的一生,又将像他的父辈那样,平静而安详的走向土地。我终于明白,岳父为什么不去城里住,而执意留守在这偏僻的乡下了。

七年前,儿子在宝鸡给他们另外置了一套房子,岳父母也尝试着跟儿子去城里生活。城里真大,走下客车他有了溺水的感觉。虽说有吃有喝的,可是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住在楼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过个马路都战战兢兢的。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老了,那种液态的生活让他很茫然,甚至会坐卧不安。太闷了,就想出去走走。他沿着清江河散步,四周被青草和树木包围,感觉内心的芜杂好像一下子都被清空了。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能够拥有一块地,像在乡下那样。从那以后,岳父就断断续续地回乡下,想孙女妞妞的时候,便回城里住些日子。后来干脆一到寒暑假,岳母便带着妞妞一起回来,即使城里的房子空在那里。妞妞刚回到乡下,感觉什么都新鲜,可没有几天就倦了。她的嘴像被弹簧张开了似的,一边舀了半勺饭口齿生香呱唧呱唧嚼着,一边在你面前说着奶奶的好。吃完,嘴巴一抹,又嚷嚷着要回城里去。岳母嗔怪她,刚才你还说奶奶的好,这么快就离心离肺的。妞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噗嗤一声,笑了,脸上透着一股子机灵劲。

聊起孙女,岳父挑着眉,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要说小孩子家,现在的年轻人跟庄稼、土地都不亲,有几个人愿意待在农村,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逢年过节回来待不了几天,又会走的。”我木木地望着岳父,手心里握满了汗。

事实上,我们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也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分别总会让人流泪。那天,我拘束地立在门外,说,妈,我们要走了。岳母站在门内,收拾着行李,嘤嘤地哭。我们走出门没多远,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碎步跑回,将一小包东西塞到妻子手里,说,把这包干蒲公英带上吧,你喉咙不好,路上泡水喝。

连接村子和公路的是很长的一段下坡路,我们越走越低,岳母越来越高;她目送我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妻红着眼不时地回头,朝她摇手,回吧,回吧。

巴特还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像送老朋友出一趟远门。“巴特回去,快回去!”它望着我们,退后几步,一扭头,朝山上悲戚地吠了两声。在村子最高的地方,岳母已经成了一个圆点。夕阳下,村庄好像老去了不少,那座山,那道坡,那片土地都似乎有些泛黄了。


去回民街


天空簌簌地洒起细雨,城西客运站,左等右等,不见来车。一辆电动三轮摩托倏忽停在我的一堆行李前,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满世界的噪音里,他沉郁的声音:“坐车吗?”风吹日晒让他脸上的皱纹都成了黑的,像一块干旱龟裂的土地。他的脖子安了轴一样,有规律地左右转动,说话时舌头早早地就往后拽,一笑会往外流口水。

“咋是个残疾人——”妻悄悄说,“坐这车安不安全?”

她不安地从我的身上滴溜溜地转到他的身上,脸部的表情变化很快,春天,秋天,轮流地交替,在那样短的时间里。

“嘘——”我用食指压住嘴唇,朝她摆了一下手。

师傅,红埠街25号,秦逸轩大酒店,就在回民街旁边。

西安的交通什么时候起,也跟广州一样堵。一上车,我就后悔了,甚至生出些许厌恶,因为他一直喋喋不休。他不时地扭头过来说,不安全?干我们这行最不喜欢这几个字!

显然,妻子轻轻的嘀咕声被他听到了。过了玉祥门,他的电动三轮车就开始在各种车辆之间穿绕,活像一条泥鳅。我们坐在车上,心卡在嗓子眼,面面相觑,手抓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好像停了,他撇开两条不一样粗细的腿,下车指着对面一栋楼,说,快看看,是不是这儿?往前走就是回民街。他走路的姿势呈规律的X型,右脚踩到地面,延迟了几秒,又反弹了回来。

“谢谢你,以后开车慢点,路上车多。”看他这个样子,我毫无意识地伸过去一只手。

他握我的手很有力,像一把生命的钳子。他的手上有一股咸湿的汗味,我突然觉得它特别好闻。我才知道,他叫雷鹏,四川达州人。当年他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翻越秦岭来到西安城,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成这样。十年前,他还是个行动自如的蜘蛛人,一次事故让他险些成为植物人,命是捡回来了,却落下了终身残疾。来西安二十年,他只是一个讨生活的异乡人,却溺爱此城如同故乡。

那你就没想过回家?我问他。

“没有,我的身体已经这样了,能有口饭吃,就很不错了。我拉客,老婆在三桥贩菜,总比待在农村强一些。”他咧着嘴一笑,胡子就跟着满脸跑。

我们目送他的车子歪歪扭扭地消失于巷子的另一头,拐了一个弯,倏然不见。

橘黄的路灯下,细雨飘飘,我们打着伞沿着酒店门口的小巷走了很远,才到了回民街。夜色朦胧,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兴致,城里就是城里。要说回民街并不大,却混杂着五湖四海之人,南腔北调,行色匆匆,有者轻声细雨,有者豪气霸天,像蚂蚁,似螃蟹。“一真楼”泡馍馆就在回民街西边的小巷里,霓虹色的招牌在夜幕中闪闪烁烁,朝我们挤眉弄眼。来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店里有名号的题词能记住的,除了作家陈忠实,还有就是我的乡党曹佰庸先生了。这家店还固守着传统的吃法。排队,买单,手里拿枚形如一元硬币大小的铝号牌,候食。

看了腕表,已是夜里九点多了,食客仍络绎不绝。一真楼装修古朴,木质的桌椅,纹理清晰可见,有老关中的味道。它让我想起了高亢低回的陕西老腔“太阳出来照西墙,西墙背后有阴凉;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24号——24号!”

“在这儿呢!”恍恍惚惚,以至于服务生连叫了两遍,才怯生生地应声。

一大碗泡馍便霍地端至眼前。一碗高汤,一碟糖蒜,羊肉压着碗底的香气,筷子那么轻轻一挑,蒜苗、粉丝、黄花菜、木耳等便尽现碗中。这吃食肉烂汤浓、其色如奶,香醇味美、粘绵韧滑。刚入口是一个味儿,咽下去又是一个味儿,留在舌尖上还有一个味儿,张开嘴凉空气进来,又出现一个味儿。一碗泡馍下来,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眉开眼笑的,那真叫一个舒坦。一朝步入西安,一日吃尽千年。牛羊肉泡馍有着千年历史,可以说是最具关中饮食民俗特色的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关中最有代表性的民俗饮食文化图腾;它是西安一张旅游名片,更是一道美食风景。当初回族人带着他们的双手,一路迁徙来到长安,他们的手艺聚得越多,便形成了如今的回民街。西安,一座繁华的国际化都市,林立的高楼围绕着古老的西安城,也围绕着不同气质的老街小巷。我羡慕西安人“有味”而闲适的小生活,因为像回民街这样的巷子在西安很多。走出一真楼,夜色更深了,行人渐少,想着我们明天又要漂泊异乡,离开这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心似乎扯上一根隐形的线,扯紧时颠沛流离,不免让人生出几分惆怅,眼眶湿润。


滞留西安


“旅客同志们,陇海线受连日暴雨,线路中断,抢修时间无法预计……”广播员棉花糖一样的声音盖过旅客的头顶,候车室顷刻寂静,然后是一阵喧哗,五湖四海的方言挤成一团。

刚进西安火车站,就得知火车大面积晚点的坏消息。

等吧。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

黏稠的汗味、脚臭味、荷尔蒙味和隔夜的口臭味混合在一起,裹挟着嘈杂的人声。一个小时,三个小时,五个小时过去了……五个小时对于我来说,可以干很多事情,可以看一本书,想象一座城市,一些街道,一个村庄,一片庄稼,一群老友,一盏暖灯,一碗可口的饭菜……

困意袭来。在候车室转了好几圈,我才找来几块纸皮铺在地上,枕着旅行包,头一歪就睡着了。睡梦中感觉人群走动,咳嗽,小心地清嗓子。后半夜醒转,候车室里人增多了,很多人因找不到位子休息,慌慌不安。妻歪着脖子,斜靠在椅子上,脸色暗黄而憔悴。她根本就没睡,一直留心照看着行李。环顾四周,地上躺着的,靠墙打盹的,站着发呆的,一脸的茫然和疲惫。身边一位老妇人蹲在地上,给小男孩一口一口地喂食泡面。孩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眼神清澈极了。也许他是第一次去很远的地方,和他的父母团聚。看着孩子心里一阵生疼,想起那些年,我的孩子也是这么大,跟随我们无数次地奔波在路上。我起身遂将位子让给了他们。

火车站的洗手间永远人满为患,门帘垂落,一股尿骚味,进去就蛰眼睛。站在更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我,着实吃了一惊,这才一天没刮胡子,枯草就长满一脸,跟囚犯没啥两样。男人们聚在厕所门口吸烟,空气里弥漫着肺里呼出的浊气;女人们路过时掩着鼻,点着脚尖绕着弯儿走。

“旅客同志们,您好!我是西安火车站站长,陇海线受连日暴雨,线路中断,抢修时间无法预计,K84、K1686、K8162、K1510、K8188……现在停运,买了票的旅客,请到指定窗口办理全额退票,改乘其他交通方式,给您造成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刚回到座位,我就听到这趟列车确实停开的消息。这是我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怎么办?妻子着急地问。

去北郊坐动车走吧,我应她,还有明早十点钟的票。


去西安北站,十二公里的车程,龙首、盛龙、万达、凤五、凤八……这还是北郊吗?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姓白,操一口陕北普通话,人很热情。他像导游一样,一路给我介绍着我的故乡。他显然把我们当成了外地人,心里不免泛起些许酸涩。北郊变化确实很大,它已经由一片荒郊发展成万幢城市森林,完全变得陌生了。如果说,千年古城墙结构确立了西安城市的雏形,那么北郊则是继南郊之后,为我们提供的又一个现代城市的标本。一条街道,一个窗口,一些秘密,一双眼睛,一个世界,这巨变中的北郊,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外面的世界在不断地“提速”,生活节奏,城市建设,包括火车的物理速度。G98次列车是狭长的、矩形的,像是一行没有标点的过长的句子,在旷野上奔驰。黑暗迎面撞来,利箭般冲进山岳的盲肠里去了。正迟疑间,天光豁然开朗,黑洞吐出了白昼。动车时速310公里,就像一颗子弹,从西安射去广州。

我想起了第一次离开故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时的绿皮火车不像现在朝发夕至,它从西安出发,一路“咣当咣当”,两天一夜,途径渭南、灵宝、郑州、漯河、武汉、长沙……几乎过每一个站都要停。车内,方言大抵听不懂,陌生的面孔一个挨着一个,在过道上互相拥挤着,我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两条腿变成了一条,一泡尿憋出去两千里;河流越来越宽,植被愈来愈绿,黄土渐渐成了红土,火车已穿过大半个中国,窗外夜黑如墨,恐惧和孤独感慢慢浸透了全身。当我踏上广州站台那一刻,才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是真的离开了,故乡已经成为自己内心思念的一个地方了。

往事就像车窗外的树,火车过去了,树还在。妻推了一下发愣的我,问,快到广州了吧。她一觉醒来,列车已深入粤北,韶关站一现即逝。我们拖着行李刚下动车,人还在站台上,儿子就打来电话,说,爸爸,你们走到哪儿了?我等你们回家。儿子的话,让我潸然泪下。家,是故乡?抑或异乡?蓦然回首,二十年,两千公里,竟走了这么久,又那么远!不管是在南方,还是北方,站台只占据了很小的位置,甚至只是城市的一个角落或者一个影子,却聚集着无数奔赴在异乡和故乡的脚步。站台上人影匆匆,声音与气味依旧互不相识,容颜和色彩互不相识,还有谁归去?又有谁匆匆地来?



首发2015年11月29日《宝安日报•打工文学周刊》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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