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姨家什么时候住到我们村上,没有人能说个准。
有人说是年景荒逃难到此,是外来户;也有人说,十三姨的男人姓卞,排行十三,家里娃多养活不起,就流落到了我们这里。在泥河岸上打了三间窑洞,挖了一口井,又开垦了几亩荒地,就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入社归队后,她家才算有了真正的户口。因为是外来户,十三姨家跟外界又没有什么联系,以至于村里人没几个认识的。在城外,就她一家人住的是窑洞,村里人都管他们家叫“卞家窑”。
爷爷在礼泉河岸上开垦了几亩荒地,种一料子小麦,一料子玉米。家里的口粮欠,还指望着这些拾边地能多打些粮食。有时候,我也跟着去玩,干活累了,爷爷就让我去十三姨家打水喝。我们带去的干粮,经常会分一点给她。十三姨有两个儿子,大的叫胜利,老二叫备战。胜利跟备战年龄相差很大。我第一次去“卞家窑”就没见过他,听说不是十三姨亲生的,很早就当兵走了。小时候我爱串门子,常去她家窑洞里找备战玩。小孩子家生性好奇,十三姨走路的样子好奇怪,一双小脚与她的身子极不协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即使站在原地两只脚也左右来回停不下来。不过她人很好,每次看见我来,都笑眯眯地问这问那,有时候还烤地瓜给我吃。
九岁那年,备战下河游泳,一个猛子扎进河,就再也没上来。他爹去赵镇买牛,回来半路上神思恍惚,又不幸出了车祸。一年家里发生两次变故,让十三姨整日以泪洗面,脑子受了刺激,加上自己又是三寸金莲,就更少出门露面了。
备战去世一年多,我跟爷爷偶尔去拾边地干活,累了,还过去看看十三姨,顺便唠唠家常。一直到中学,那块地因为附近的工厂偷排污水,土地板结,已经长不出什么庄稼,便开始荒在那儿了。又过了一年,就听说被村里人承包了去,办了个砖瓦厂。至此,我也就很少再去“卞家窑”了。
我家对门的黑娃,脑子以前吃过亏,人都拿他当疯子。有人亲眼见他跟狗抢馒头,觉得他脑子肯定病得不轻,便㞞他叫“狗剩”。一个人叫开了,大家就都跟着叫,他也不辩解,只是傻呵呵地笑。狗剩的名字便取代了他原来的名字。以至于他的真名叫啥,倒是没有几个人能记得住了。
我不喜欢狗剩,但他老爱搭理我。满村子粘人,真拿他没办法。
一天,我放学回家路过村口,狗剩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想找我说话。躲都躲不过去。
诶,十三老婆死了!狗剩跟我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在说隔壁一只刚刚死去的老母鸡。
我啐了他一口唾沫。呸!你胡说啥哩,不仅我没把他的话当真,就连村里的人路过听到了,也认为狗剩说话没个正经,净胡说呢!
回学校的路上,不知怎么地就飘起了雪,眼皮也跟着跳了一路。雪,越飘越大,融化了大地上所有的喧嚣。好端端的,怎么就下雪了?难道狗剩说的是真的?眼看就要考完试,可以放寒假了。
在学校里又呆了三天,雪也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我终于没忍住,第四天没有骑车,二十里地从县城急着走路回家。
再回到村里的时候,就又碰见了狗剩。
诶,十三老婆真的死了!我亲眼看见的。连耳朵都没有了!!!
我被钉在原地,眼睛开始起雾,一股气流扼住了咽喉。复咽了口唾沫,舌头麻麻的,一手心的凉汗。我站在东关街上,感觉整条街都回荡着纸钱唰唰作响的声音,如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
四婶在门口抱柴禾。我十三姨没了?我掸了掸身上的雪,问她。
嗯。在炕上都硬了好几天了,等人发现时,耳朵——都让老鼠给吃了,遭罪吆!造孽呀!四婶的舌头仿佛有些短了,声音明显发涩。她悄悄告诉我,你四叔已经安排村里人给打墓去了。等雪一停,就埋。也有人想办法通知胜利去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确实是死到窑洞的炕上了。有人说,十三姨是饿死的,也有人说是冻死的,还有人说是得病死的。十三姨自从发生变故后,起居都是待在一个屋子里,说是卧室,也是厨房。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厨房里应该色香味俱全,可十三姨的窑洞里只吊了一口锅,桌上放着一只空碗,里面什么都没有。整个窑洞里死寂般宁静,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时间在幽暗的光影里悄声记叙着这个女人一生的漫长。
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见胜利带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回来了。
一进村那个女人便挖了心似地哭,就像沸沸扬扬的大雪一样,凄凄凉凉,不绝于耳。她先是拖着长音调,并伴以抽噎声,接着声调由低放快,转换时,又由高放慢,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胜利不劝反倒没事,一劝更带劲了,寻死觅活、捶胸顿足,刚被拉开,又往灵堂跟前扑去……
四婶听说胜利回来了,挤进人群不由分说,抄起一根烧火棍就扔过去,那声音好象在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狗日的,我叫你哭!你把你妈撂下不管,自己倒好,吃得人高马大肩宽腿粗的。她微微吊起一只眉来,眼睛忽而张开,虎着脸说,快给你妈敬饭去。她脸上出现一种荒凉的表情,好象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老早干啥去了,现在人都没了,哭顶个啥用!骂着骂着,胸脯里却“咝咝”地响。人群中也有人窃窃私语:人活着,不孝顺,死了,哭给谁看?责骂声像被风吹动着的稻草人,淅淅索索。胜利只是跪在地上嘤嘤地哭,不肯起来。四婶在村里属于能行人,男人又是村干部,她这样一折腾,就没有人再敢上前去扶了,任他哭。村里的几个老人,站在那里,眼里也跟着汪泪。
叫胜利回来的那个人,这时急急忙忙领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他悄悄把四叔拉到一边,在耳边嘀咕了几句。四叔两口子不知道又说了些啥话,只见四婶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儿瓷愣在那里。而后她赶紧上前扯跪在地上的胜利,娃呀,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就说,十三姨的儿子已经在前线不幸阵亡了。那跪在地上一男一女又是谁?大家一脸狐疑。
制服说,那是胜利在自卫反击战中救过的一个战友和他新过门的媳妇。
大家这才释然。
“难怪我看着有些不像呢!”四婶说。
制服又断断续续地说,胜利英勇献身快一年了,他战友知道十三姨心脏不好,怕她心里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就先刻意隐瞒着,想找个机会再说。但一直都是每月按时给家里寄钱和粮票,谁知道咋会发生这种事呢?胜利为了救他,搭上了一条命,他这个战友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腿却给炸没了。现在他的一条腿是假肢!退役后被安排在四0八厂上班。
啊?!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唏嘘声,然后我注意到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
后来听人说,在十三姨的炕席下面发现一包发黄的纸,里面有120块钱和30斤粮票。摊开那张纸,密密麻麻划了很多道杠杠,像是记录着什么。有钱和粮票,十三姨咋就舍不得花呢?大家猜想,她省吃俭用,或许是要给他儿子攒钱,留着以后娶媳妇用。
十三姨走后,“卞家窑”就彻底空了。世界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那三间眠熟的黑窑洞前,柿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熟透的柿子,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没有人再去注意这么一个小地方。
前年冬天,我返乡时开车路过,又去了一趟“卞家窑”。当年的窑洞已经塌方了。站在礼泉河边,脚下就是她家幽深的窑洞,我一直怕,不敢下去。望着平静细瘦的沟底和覆盖它的残雪,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和草棵在风里摇曳,像是刻意摆下的一局生存与死亡的残棋。
我踯躅于窑背上,连抽了两根烟,然后才顺着旁边的岔道小心进到院子。转来转去,那只粗瓷老碗,引起了我的注意。待我从浮土中取那碗时,咣当一声,它应声碎裂成了两片!碗的生命在清脆的一响后,就此停息了。我呆呆地杵在那儿,看着它碎裂成那个样子,手轻轻地抖动着、捡起来,眼里隐约泛起泪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十三姨是否知道,自己会在那样的冬日里死去。这个一生宿命的老人,离开前,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把可能的悲伤和痛苦,独自带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她自己是否痛苦恐惧,谜一样留在我以后的岁月里。唉,人一辈子睡不过一席炕,穿不过五尺衣,吃不过一碗饭。这只残破的碗,盛不了多少清水,却饱含辛酸,不见碗落泪,但见人悲欢。
其实生命也如同这手里的碗,是个无尽的圆。它来自于土,复归于土。什么时候,这只碗才能回到当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