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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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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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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



小时候,我最怕两件事:一是看见骟猪的,只要门口有人推辆自行车,车头的铁丝上扭着几缕红布须,就吓得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那人走远才敢出门;二是被我父亲掼到椅子上理发。

父亲理发的手艺实在太差,我总感觉那推子好几年都没擦过油,老是夹毛。刚走了几推子,我便疼得想起身。父亲就死死地按着我的头,“甭动弹!”我只有勾着头,眼泪兮兮的,感觉一个小脚老太太正在我头上蹒跚着脚步。只听耳边推子咔咔的响,落发飘落,感觉自己正在法场受刑。

其实,我是很享受爷爷带我理发的那段时光。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理发铺还是属于国营性质的,叫“理发馆”,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在我的老家礼泉,中山街,仓房巷小学的西边,往前走不远就有一家这样的理发馆。室内设备虽然简陋,但师傅们都不简单。他们不仅手艺好,而且会捶背、掏耳朵,个别身怀绝技的还会推拿、捏筋、正骨,简直就是半个外科医生。小时候我火气大,头发一长,就感觉头昏脑胀,心里木乱得很。这时候我奶奶就会说,跟你爷快去理个发,剃头泡脚,胜过吃药。一来二去,我和爷爷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每次你刚走到门口,师傅老远就喊着,来啦——,示意你快坐下,白大褂一披,他的手就轻轻地在你头上游走,推子或剪刀空剪张合的轻响,催眠着渐渐放松的神经,让人不自觉就松了身子,轻鼾即起,等到你醒来,一件人生大事差不多就完成了。

小孩子理发比较简单。所以每次都是我先理完,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师傅给爷爷刮胡子、修鼻毛、掏耳朵、滚眼,真的很有意思。那热烘烘的毛巾捂在脸上,焖呼着热气。过了一会儿,拿掉毛巾,就见爷爷的脸面喷火,师傅手里的剃头刀在油光发亮的“荡刀布”上荡了几荡,然后就听见呲呲的刃响,刀锋过处,胡须一刮而净。那刀锋又顺势细腻滑下,至喉结处,见好即收。又见师傅用手指慢慢撑开爷爷的耳门,右手摁动滚耳刀,轻轻在耳朵内壁旋转,那扁长的刀片在耳朵里打转地刮,沙沙地响……我看了一眼师傅,又看了一眼爷爷,屏息心想“别把我爷爷的耳朵给掏坏了!”,神经便不由得高度紧张,整个心都往上提。但见师傅用细长的挖耳勺伸进去,上下左右掏了又掏,再将鹅毛沾上水伸进耳朵,将残渣扫除干净。最后拇指将耳门封闭轻轻一按,说了声,来,按头,捶一下背,身子放松。

然后,师傅一脚踩椅子的转轮,慢慢把椅背放平,让爷爷躺好。然后就开始按摩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按摩头部的动作,虽柔但又有力。爷爷躺在那里,鼾声又起,等再睁眼,就看见师傅和我正朝着他笑呢。

醒咧?师傅问他。

嗯。座椅陡然翘起,爷爷摸了把脸,说,舒服得很!

就这样,我们常常去那家店。像这种过去的老师傅理发不只是洗头剪头,还包揽了很多按摩房的活。所以我们一去就是十几年。直到我去外地求学,也不忘去胡同里找那些老师傅理发。因为我知道在北京七十二老行当中,最具有特殊意义就当属“剃头匠”了。明代北京城没有“剃头匠”,满清八旗进入北京后,强迫其它民族男人“剃头”,留满族发式,否则就杀头,就出现了官办的“剃头匠”。在满清统治中国的276年间,“剃头行”曾经是北京城第一行当。据说当时的剃头匠就有十六般技艺,在北京胡同里那可是一道难得的风景。虽然远离故土,但仍能让我找回一些“国营理发馆”和老师傅的味道。

在过去的北京城,剃头有两种形式。一是剃头匠坐在剃头铺子里等人来剃头;二是剃头匠担着担子走街串巷上门给人剃头。在农村,剃头匠等人来剃头更少,上门给人剃头的就多。古语说得好,“剃头的担子一头热”,那是因为当时剃头的担子用扁担挑着。一头是红漆长方凳,是凉的一头。凳腿间夹置三个抽屉:最上面一层是放钱的,钱是从凳面上开的小长方孔里塞进去的,第二、三个抽屉里放着理发工具,有剃刀、推子、剪子、梳子、篦子、香皂、围裙、雪花膏……另一头则是个长圆笼,里面放着一小火炉,是热的一头。上面放置一个大沿的铜脸盆,水总保持着一定热度。下边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向上延伸成旗杆,杆上挂荡刀布和手巾。剃头担子的这种模式,不但在北京如此,就连在我老家西安也大抵相同。但这种剃头担子是越来越难见到了。

二十几前,妻子在陕西师大念书,我骑车去看她,路过南门护城河时,看到公园里自乐班的人在唱秦腔,一老者在人群稀松处摆摊给人剃头。我一时来了兴致,想看个究竟,遂停车进了园子。老汉的剃头担子竟然跟我前面叙述的差不多。听我爷爷说,过去的剃头匠使着“音叉”走街串巷,人从不吆喝。爷爷跟我比划过,但就是从来没见过。

“叔——,您这儿有音叉么?”我好奇地问。

你得是问“唤头”?——那不是么。说完老人指着旁边一件物什跟我说。

我能看看么?征得老人的同意,我小心地拿起来。那是一个分开成两根叉的铁条,全长一尺有盈,用一根小铁棍,从两根铁条的缝隙中向上一挑,就能发出“嗡嗡——嗡嗡——”响亮的共振声音。

老人告诉我,这种剃头匠独特的吆喝方式,上一辈人都叫“唤头”,也有人叫“响头”。

跟老人聊天得知,他姓韩,剪了一辈子头发,原本都退休了,但还是闲不下来,一有空就来这里听戏、义务给大家理发。纯粹就是来享受理发的感觉。他说自己儿孙都有自己的工作,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学这个。自从老伴走了后,他就一个人单干着,出来活动活动,权当锻炼身体,感觉挺好的。儿孙们开始不怎么理解,后来还经常过来帮忙撑摊子,为的就是让他心情好一点。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天气好才让他出门。

韩伯在给一个皮肤略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刮脸时,我注意到烧水的炉子上有个搭毛巾的架子,挂着一条“荡刀布”。这种剃头刀的“磨具”,我以前在老家的国营理发馆见过。它呈条形,分为两层,上层为帆布,下层为牛皮,上端平,下端把型,以前的老师傅就是一手拽着下端,一手拿剃刀在上面荡来荡去,然后就给爷爷刮胡子的。

韩伯接着说,而今时代不同了,理发馆变成了美发厅。过去理个发,才几毛钱;而今理发,要五六十块呢,有的地方还要百八十块的,太贵了!他给很多进城打工者理过发,也给很多街坊邻居刮过脸。跟老人聊天,看着他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的动作,有时几句闲聊,让人的心里就产生一种平静。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他给理发,老人都是一脸的微笑,一样的招式,怎么看都让人放心。这样的理发,这样的老人,让人享受到一种尊重,一种平和。

看着他正在给人刮脸,我杵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仰面躺在椅子上等待刮脸的爷爷,和那个老师傅了。爷爷过世快三十年了,而我也由习惯去的那家国营理发店彻底关门之后,便从此失去了固定的理发店了。

在粤城,我的住所附近,一对四川夫妇理发还不错,每次都把人理得精神抖擞,满面春风。可惜好景不长,他们为了照顾留守老家的孩子和老人,就把店子盘给别人回家不做了。后来,妻子陪我去街上的几家理发店转了一圈,嘴里直嘟囔,就那手艺,她也能理。我知道她人很聪明。我终于花了百十来块钱,又立马上街买了一个电推子回来。心想,我让你逞能!你还别说,现在的电动推子都挺傻瓜的,已经不像我父亲那种老式的手动推子了。它还随机附带了能直接理三毫米、六毫米、九毫米、十二毫米的卡套,套上去就可以推,用起来很方便。妻子感觉挺好玩,被我一起哄,推子就拿在她手上了。她先是套上十二毫米的,心想要是真理坏了,起码还可以再短一点,套上九毫米的去补救。但电动推子不像手动推子,在接通电源后,它会抖动。推子一抖,她的手抖得就更厉害了。我一抬头,看到她拿梳子和剪刀的别扭样,一听推子响,心里就直发紧,汗流了一背。心想完了完了,可能已经没有人样儿。真后悔买推子回来。但慢慢地感觉推子不怎么抖了,她的呼吸也均匀了,还不时地停下来,仔细端详好一会,如同欣赏一部精彩的演出。

也许是受了母亲的传染,我儿子在自己头上也开始做试验。妻子是套着卡尺像收割机一样在我头上“平收”,虽说出不了大问题,但毕竟中规中矩,发茬一样高。但我不得不佩服儿子,自己能给自己理发,而且他从不戴卡套,完全凭感觉,眼睛看着镜子,一只手在后脑勺摸索着理。当然,他也有追求时尚的时候,有次闹着玩在鬓角刻意剃个Wifi的造型,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在梳辫子时代的剃头匠,最基本的技术当然就是剃头、梳头、刮脸和编发辫。他们还要掌握一些相关的必要技术,包括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染发、修胡须和头、面、颈肩部按摩等全套服务,可见在旧社会剃头匠的钱挣得是多么不容易。不像现在的理发店随便一个人能拿得起推子和剪刀就叫“理发师”,就像我妻子、儿子这样的家庭“理发师”。

前几天,我跟父亲通电话,说以后回老家就想做两件事:一是想给他染发,我知道他一直不舍得买那种贵的染发剂;二是让我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为他亲手理一次发。电话那头,我仿佛看见那个仰面躺在椅子上等待刮脸的男人,像父亲,也像我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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