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

差不多三十年了，没跟父亲住在一起，他住北方，我在南方。

以前不觉得，现在在南方呆的时间越长，越发生出对父亲的愧疚，对故乡的怀念。

我在一篇文章里曾这样写道：“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越想往事，就会越想回到以前，越想就越想回家过年。当我突然发现，父亲看我的眼神和我注视儿子的神情有了太多相似。过了不惑之年，岁月变得急促而没有节奏。离开家乡，在粤城工作生活了二十年。我们总是在匆忙与责任，应付和慌张夹杂的情势下，迎合着年味。随着六年前祖母的故去，自己的心态似乎也老了，在送走一年又一年的光阴，亲眼看着父母一天天老去，心里总会出现莫名的惆怅。俗话说，少年者过年，得一岁；年老者过年，又老一岁。‘增岁’抑或‘失岁’，年还是一样要过，它并不等你。时逢岁近，我总在想父母这会儿在干什么，想象着今冬这么大的雪，老人在家可好？所以，每年岁近，年味越重，就会越想家，甚至怕过这个年。”我深知这段文字背后的含义，因为有内疚、有感激、有牵挂，更有依依不舍的亲情……

前年冬月，父亲的胯给摔伤了，不能动弹，我从粤城返乡照看他，当我背着父亲下车时，他说了句，“我娃受罪了”。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下，一方面为父母年纪大了，自己不能陪伴在身边，还要依靠两个妹妹时常照应，一方面则感觉父亲老了，受累了。父亲越是这样说，自己的心里越难受。父亲竟然对自己从小背到大的儿子客气，而我只是背了他几天而已。其实，父亲的后背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在他的背后，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知道那是我多么熟悉的表情。那一刻，前心贴着后背，我感觉自己与父亲竟是如此亲近。有人说，这就是乡愁，年轻时你不觉得，四十岁以后，这个家就会越来越小，缩小到你出生的那个原点。与其说是故乡，倒不如说与自己的父母有关。因为有父母在，这个家就在，它承载着一种对自己曾经生活的那片土地的记忆。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对着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发呆，因为会想起我的父亲。想当初，我就是带着北方的味觉，带着我的乡土气，到南方来找寻自己的位置。

所以我一想家，就一次次整装、启程、跋涉、落脚，停留故乡；因为想家，再启程、回程，在南北之间，重复着一种候鸟式迁徙的生活。这种生活几十年了，好像父亲一直就坐在我对面，没有一句要说的话，住在我的骨头里一样。也许，这是很久没有生活在一起给造成的，倒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直到去年米朵降生了，他不远千里跑来粤城看重孙，跟他相处了些日子，才感觉父亲确实老了。

父亲爱抽烟，怕孩子吸二手烟，就偷偷躲到阳台上去，我怕他孤单，就陪他唠嗑，回忆些往事。父亲说，我祖母在的时候，家里曾是四世同堂。六年前，随着祖母的故去，那份难得温馨也随着氤氲的时光远去，让人惆怅。米朵的出生，无疑是老天送给我们家最好的礼物，现在又是四世同堂了。如果我的祖母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也许，人的老去是从怀旧开始的，怀旧是对死亡的一种追赶。回忆，成了父亲那天脸上最丰富的表情，他时而兴奋，时而微笑，时而悲戚，那些时光片羽闪着光泽，注定要凝固在父亲的记忆里，走进去，又走出来。

父亲来了二十几天，便回去了。临走那天，他说，我就要回去了，给我跟娃在客厅照一张相吧，好回去在老家看。去机场的路上，父亲说，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一茬接一茬，你迟早会老的。他说自己的身子骨大不如以前了，走几步路都要歇一下，人也越老越没记性了。他说我，你现在也是有孙子的人了，千万要注意身体，把娃看好。我回望了父亲一眼，仿佛看见彼此心灵深处的那条秘道尽头，是无限的穹苍。开始检票了。我想起身，送他过安检，父亲用一种幽远怅惘的目光看着我，几乎是乞求似的对我说：“甭急?再坐一会儿吧。”父子俩遂又坐了几分钟，也没拉上什么话，最后我还是目送着父亲拉着行李箱慢慢走远，像是一棵老茶树行走在风里，那茶气氤氲着时光，转一个弯，倏忽不见了。

这一分别，从亥猪年一脚跨到了庚子年，又是一年。

前天，跟父亲视频时，我才突然感觉到，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烁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已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父亲看我，看米朵，始终微笑着；我看米朵，看父亲，先是微笑着而后就没忍住，哭了。 父亲缕了一下花白胡茬，说：“老咯，今年一下子老咯！”。我一直以为，所有的汉字里，“父亲”这个词呈现出来的铁质最硬，此刻却硌得人心疼，让人潸然泪下。

冰心说，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轻易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这份父爱，从我离家出门到现在，从北方到南方，三十几年了，我才慢慢感觉到，伴随着这迟来的父爱，也开始惶恐不安，因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人恐惧过死亡。我知道，一个人老去是必然的，就像有一天突然发现对门的老人头发白了一层，又老了一些。但是，当你真正做了父亲，你的儿子也成为父亲，你的孙女向你跑来，喊着“爷爷——爷爷——”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和儿子正进入一段故事温馨的尾声，那头站着的却正是你的父亲。

至此，我终于都明白，人世间，没有比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父亲却永远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是你创造了这个家，然后又创造了我，是你拖着我的手，从昨天走到现在……”腾格尔的这首《父亲和我》，以前听了，不咋觉得，今天心里特别膈应难受，随笔记之。谨愿天下的父亲都健康、平安，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