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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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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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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史

一 第一天 甲戌日(十六日)

夏日的晨阳喷薄出柔软的光彩,在清早氤氲的雾气中慵懒地爬上朝堂,晕染出齐国群臣的形象。从背后来看,他们都像崔杼:一样宽松的朝服,一样臃肿的身材……最令人信服的当是他们头上的帽子,确确实实就是崔杼本人的。

崔杼突然就病了,早晨没有来上朝。

庆封带来消息说“崔大夫病了,就是病了……不能来参加招待莒子的宴席……”,他脸上似乎并没有一种悲哀的表情,反而是以一种炫耀的神色,尽管脸是朝下的,但一双骨碌骨碌的鬼眼睛不时地觑向齐王光。

朝堂上一片寂静,群臣对此是没有一个敢议论的。既然庆封大夫都这样说了,那么崔杼当然就是病了,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太史伯一声不响地摊开竹简,提笔写下:夏五月甲戌,齐王光飨莒子于北郭,崔杼称疾,不视事。然后冷冷地对着庆封搁笔。

……

静默之中,有一位老臣发出了动静。他同样头戴崔杼的帽子,穿着宽松朝服而且身材臃肿,有所不同的是颔下垂着些花白的胡子。他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挪出班列,用额头顶住玉笏,俯身向齐王光奏言:“老臣以为,国君不可一日无人辅弼,崔大人既已如此,我看是不是把晏子从东海召回来呢……”。这并不太长的一句话,仿佛是用尽了他平生气力似的,还未讲完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混账东西,晏婴他算得了什么!”不等齐王反应,庆封立马转身喝道。庆封的眼睛狠狠落在老臣身上,太史伯的眼睛也愤愤地对准庆封,齐王光则呆呆地仰头望望朝堂上的藻井或低下头找寻着袖子上的线头。

老臣不再言语,只是低着头把腰间的佩绶解下,恭敬地将它放回自己的座榻上,然后就颤颤巍巍地出去了。齐王注意到他下台阶时的身影似乎只一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齐王一时也做不出什么判断,不过姑且就这样吧,多一事实在是不如少一事的。他应该庆幸崔杼病了,朝堂上就再没有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了。于是他顿时生出一种快活的情感,这种情感就像肥皂泡一样,在他的心中飘飘忽忽地升起,只不过当他眼睛触及庆封时,四目相对之间,齐王的肥皂泡倏地破灭了。

他似乎明白了庆封的意思,想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去探望探望的。于是又有一个更大的肥皂泡从他的心中产生了,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再见崔杼的老婆——貌美的棠姜。齐王的喉头一阵跳动,他当即从座位上跳起来,信誓旦旦地对着庆封表态,说:“崔大夫劳苦功高,寡人要去探望崔大夫,庆封大夫,麻烦你代为转告崔大夫,寡人明日就到。”

二 第二天乙亥日(十七日)

齐王光确实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崔杼的病也一下子全好了,简直就是生龙活虎地提剑入宫,杀尽了齐王光的近臣。一首拊楹而歌的“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唱尽了多少宫闱秘事,但后人很少知道这绝唱的现世是以偷情和死亡为代价的。

三 第四天丁丑日(十九日)

崔杼将齐王光的弟弟杵臼立为国君,自封为右相,庆封为左相,在太庙与众人结盟,誓言是:有不忠于崔氏,庆氏者,天理不容!太史伯在盟会上毫无动静,既不盟誓,又不回避,双眼紧紧盯着祭坛上的七鼎六簋,待杵臼在崔杼的面前祭天完毕后,才极恭敬地拱手朝齐王杵臼行了一礼。齐王杵臼右掌端苍璧,左手擎黄琮,大相官怯懦懦地读了一遍新法继而天下大赦。不知为什么当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的日子里,群臣乃至齐王杵臼似乎都活在不可冲决的雾障之中,不是由于祖先幽魂的庇护,而是因为两个人骄狂的灵魂。盟会已毕,齐王杵齐王杵臼和群臣皆已退去,空寂的太庙中单剩着太史伯一个人。

他静静地伏案写着竹简,不知不觉间感到悲恸欲绝。

他派人将三位兄弟喊来,仿佛交代后事一般,悲哀的音调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三个兄弟垂着手静静地听。“我今不久于人世,死实不足惧,奈何青史之篡佚乎!及吾之毙,太史之职,尔等继之!”。说罢太史伯提笔饱蘸浓墨,一笔一泪,郑重地用齐篆体在竹简上定下齐王光的谥号——庄。太史仲开口解释道:“兵甲亟作,胜敌志强。”太史伯只看了他一眼,并未评价什么。太史季慨叹道:“死于原野,呜呼!”太史伯泯了一下嘴,旋即看向三弟太史叔。太史叔则悯然叹道:“武而不遂啊。”太史伯微微颔首,于是放下了笔,朝他的兄弟们摆摆手,三个兄弟就告辞出去了。于是太庙里又单单剩下太史伯一个人。

太史伯又提起笔来,在竹简上记下: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然后回转身,仰头面向先君灵位。最上面是太祖太公望的灵位,最靠前的是高祖桓公小白的灵位。太史伯俯首再拜,于香烛前引燃记着崔杼弑君的竹简,将它奠在香炉之中,口中幽幽地诉说着齐王光的功过和崔杼作乱的罪行。太史伯又惟恐自己僭越了太祝的职务,于是慌忙着起身。香炉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一段青简转瞬间幻化成一绺绺青烟,团团包裹住太史伯,太史伯回到灵位旁边的座位上,依旧不卑不亢地记着史,好像是一只缠在丝茧里的蚕蛹。他青筋突起的手死死地把住毛笔,似乎是在控制着马车缰绳一般,依旧不紧不慢地在竹简上记下: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

崔杼在万臣来贺的热闹中独独不见太史。尽管脚底下尽是匍匐着的爬虫一般的群臣,尽管棠姜懒懒地倒在他的怀里,卖力地将腰肢扭了七八十回,仍然旋不开崔杼眉心的锁。一种空虚感突然袭入他的内心,同时他有意无意地瞥见了庆封挤成三角的眼睛,忽然分明地感到,以这样的事迹流传后世到底是不大光彩的。总之弑君的事实是改不了了,又该如何粉饰它呢?就说我崔杼要做伊尹,周公以行废立之事吧,也还是忽忽不乐。不如将这“弑君”一并抹去吧,就算它事实就是事实,但记史有时又不是记实,我何不把它改改呢。想到这里崔杼登时推开棠姜,佩带了长剑,火急火燎地坐上驷车一剑抵在车夫后脊,命直闯入太庙去寻太史伯。在一路颠狂的马蹄和车辙声中,崔杼的心一阵膨胀。

眨眼之间已入太庙,崔杼在车上直勾勾地立住,阴森森地叫道:“太史,你这史是怎么修的?”太史伯知道崔杼早晚是要来的,也并不抬眼看他,只默默回了一句:“殿外等候!”崔杼面带愠色,命车夫守在外面,自己从车上跳下来,像壁虎般忍了足音,气哄哄却无声无息地钻进太庙,他带来的一阵风打散了萦绕在太史伯身旁的青烟。

太史伯拨手将简册展开在他面前,崔杼登时将记有自己弑君的那段竹简粗暴地拆下折断并将其撇在地上,右手旋即抽出宝剑,将凛凛寒光塞进太史伯眼中,狠声呵道:“给我改,国君死于疾病,快写!”太史伯岿然不动,斥道:“史家据事直书,一字不改!”随即依旧在竹简上记下: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崔杼仍旧将竹简抢过并迅速折断丢在地上,又翻身将太史伯踹倒在案下,双手高举宝剑下最后通牒:“写,死于疾病!”太史伯一声不吭,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双目如电直逼崔杼,崔杼只折身一剑,见血封喉。然后得意洋洋地将剑敛进鞘内,自言自语道:“我看你们谁敢再写!”“我,三弟太史叔。”太史叔迎面而来,从大哥手中接过来毛笔,饱蘸浓墨道: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崔杼看罢,从太史叔手中抢过竹简,将其迅速掰断又狠狠甩在太史叔脸上,太史叔的右颊被划破,鲜血沥沥地淌下纷纷淋在了摊开的竹简之上。崔杼再次拔出宝剑,喝道:“死于疾病,快给我改!给我改!”太史叔丝毫不惧,默默用袍袖揩尽竹简上的血渍,再将毛笔蘸饱,自顾自记下:夏五月乙亥 ,崔杼弑其君。崔杼恼羞成怒,不由分说横剑一搠便刺透了太史叔的身体。太史叔倒下便断了气 。“哼,跟我作对 我看是你们的秃笔厉害,还是我这宝剑厉害……”崔杼嘟囔着将剑插回剑鞘,一脚踩在太史叔身上,两手叉腰,这样的情景没有让人联想到什么伟人伟绩,反而让人觉得此时的崔杼就像一个正在模仿公鸡的优伶。此时,崔杼身后闪过一个人影,伴随着一股马汗味,崔杼正要提剑出门,却被一人挡在了门前 。那人恭恭敬敬地朝崔杼行了一礼,崔杼顿时弹开眉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小声地答道:“二弟,太史仲。”

“你要重新写过。”崔杼的眼神由惊讶转为凶恶。

“是,是……”太史仲低声下气地答应着。

崔杼似乎松了一口气,侧身放他进去写史,太史仲又从太史叔手中接过笔,在三弟鲜血浸透的竹简上不紧不慢地记着。等待他放下了笔,崔杼张狂般命令道:“念!”

“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太史仲瞬间来了底气。

“什么,你……”崔杼一惊不小,“你既然顺从于我,为什么还据事直书!”

“我向你行礼,敬的是我大齐国宰相这一职位,而不是你这乱臣贼子,这怎么能说是顺从于你呢!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责任,岂是你能用武力所能强迫改变的了的!”太史仲始终背对着崔杼记史和说话。

“我……你……,你们都去死!啊……”崔杼转手亮出宝剑将太史仲斩作两段,然后大叫道:“我看还有谁敢据事直书!”

“我!我乃四弟太史季!”太史季从殿外走进来。

崔杼恶狠狠地拿剑抵住太史季,气得发抖着问道:“你,你要怎么写!”

“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太史季直贴宝剑也并不躲避。

崔杼在一瞬间明白自己的武力原来是那么苍白,他握剑的手战战地发了抖,他仿佛看到剑上的寒光晃成一条银蛇,直逼太史季的咽喉。顺着喉咙往上看,崔杼便遭遇了太史季目光的灼伤。恍惚间,崔杼似乎看到被他杀掉的三兄弟从太史季的眼睛里跳出来,高举着记有自己弑君的竹简以万钧之势将手中的宝剑打落,宝剑落地时发出刺耳的响声……崔杼猛地回过神,发现宝剑竟然真的从手中脱落,掉在自己脚边的阴暗处,刹那间失去了光彩。太史季那双会喷火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自己。

崔杼怅然地摊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走吧……滚吧,滚……”

太史季匆匆进去收拾好简册便离开了。

太史季刚跨过太庙的门槛,汗还来不及擦一把,迎面便撞上了南史氏。南史氏此时也抱着竹简和笔墨,神情似乎比太史季还要紧张,汗似乎比太史季还多,他上额的青筋胡乱地搅在一起一瘪一鼓地递送着沸腾的血。太史季疑惑地问道:“你不在南郡记史,来我这里做什么?”

南史氏连气都不喘一口,立马回答:“我听说你们太史一家就要被崔杼给杀光了,我怕你们死绝了,这段历史就被崔杼篡改了,所以赶忙来接替你们……”

太史季的眼中噙着两颗泪,淡淡的答道:“我已经把它记下了……”言讫后是一段不长不短的哭腔。

南史氏顿时如释重负般,脸上一扫愁云,长舒了一口气,也不再进入太庙,径直回到车上,直奔辖地去了……

太史季心情复杂地目送着南史氏,看到太阳也随同他渐去渐远的身影飘飘忽忽地堕入地平线下。太史季注意到惨白惨白的月华从背后冷冷地将自己浸透,侵蚀,吞没。但他丝毫不觉得寒冷,似乎还感到怀里的简册竟灼灼的发起热,放起光来,而且要挣脱他的双手冲入霄汉。太史季紧紧抱住简册,不让它们飞走,好像它们连着他的心脉一样……

崔杼的车夫一言不发地目睹了全局,他悄悄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摸了摸气喘吁吁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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