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让悄悄地从山中钻出来,远远地避了大路,专投小路而去。他不愧是个练家子,纵然身上缀满了破破烂烂的旧布片,走起路来却依旧轻盈而伶俐。蓄着剑的盲公竹,在他手里凛凛生风。豫让活脱脱的就是匹龙马了。其实出发前他也告祭过,只是无处觅得黄纸与朱砂,总之是没有办法画甲马了。他就只好以指为笔,再点上些唾液,在小腿上姑且勾画出甲马的纹样,以求赶路迅速而隐秘,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多此一举了。
日头高高地照着,天上蓝得泛白,白得透亮。远方黄沙般的地平线模模糊糊地抖动着,似乎要把这炙烤着的地表翻转到地底阴凉的处所去。连续不断的阳光的飞矢流羽,全方位地瞄准豫让身上的癞疮,予以高温高光的扫射。他癞疮的脓水不自觉地淌着,浸透了破布片,抛出刺鼻的臭味,引来了大大小小的蝇虫围攻。但豫让并未太在意叮咬,只是想这样下去一定会暴露的。
他不得不找一个地方藏身了。
豫让远远地望了大路,一座石板桥平静地向彼岸延伸。河流早就干涸了,龟裂的河道塌陷下去,炸开错综复杂的伤痕,从里面呼出了来自深渊的黑暗的气息。桥洞空空的,无疑是理想的藏身之所了。他从桥边俯下身跳将下来,绕开干燥而枯黄的芦苇,借着它们剑戟般的叶子,遮隐住了身体,静静地伏在桥墩下。豫让抖抖衣袖,抚摸着盲公竹,叹了口气。蝇虫们见他不动了,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顶着大红眼睛的马蝇,嗡嗡地转了几圈,狡黠地搓搓手,叮在他的伤口上,也不动了。四周安静下来,但是豫让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自吞下火炭以后,嘶哑的嗓音让本就不健谈的他变得更加沉默,但是静默中他感到充实,得以愤愤地想着:前两次都失败了,我实在不甘心!我不信现在他赵毋恤还能料到,我豫让在这里送他去地狱!这一次真能成功吗?世上毕竟没有人是为了成功而生的,但成功一定是为了人而生的。不成功也罢!杀身成仁者古来皆是。只是绝不能学专诸和要离,像他们这样替旧主人去害新主人,严重地破坏了君臣之间的道义,心怀异志去刺杀主人,是为天下小人开路。我真为他们的成功感到羞耻!而我之所以要采取抛妻别友,漆身吞炭这种十分艰苦困难的做法,就是为了让后世那些怀着异心侍奉主人的人感到惭愧。豫让这样想着,顿时从胸膛中提起了一股气,又惹得蝇虫们喧嚣起来。他简直让它们磨得没了脾气,索性一挥袍袖,将它们全赶走了。那只饱食了脓血的马蝇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聚餐点”,迷迷糊糊地绕上了桥堍,但仍在周边徘徊。直到第二天,它才分明地从远处嗅到一股新鲜的马汗的气味正在靠近,于是嗡嗡地迎了上去。
此时的赵毋恤高坐在马车上,挂着翠羽流苏的华盖飘飘荡荡地从远处浮来,撑在他的头上,刚好庇护住了他高翘的冠冕,大红色的阿缟斗篷熠熠生光。他的左手里摩挲着智伯瑶的头骨做的酒杯,直叹道杀得有些着急,血迹还未干,骨头还没有打磨过就上漆,一点也不光滑……唉唉,不想这破事也罢。总之这次打猎务必要尽兴,顺便看看那口太子井还在不在。他右手握住的宝剑颤抖不已,俨然是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狗,简直按耐不住了。他才不要什么豫州鼎呢,周王室的尊严在他这里根本一文不值。哼,老朽的周天子,要不是你弑君得势,哪来你的王位!自己都名不正言不顺,还拿什么管我!别指望你的一句提携的话就能套路我,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老子没夺你的王位就算还你人情了,别不知好歹。晋祀已绝,赵氏当兴,我说的!赵毋恤如愿以偿做了赵国的奠基之君。此时的他在散开的马蹄和簇拥着他的密密麻麻的虎贲中兴致高涨,大有气吞万里的架势。这座小小的石板桥简直不值得他挪开眼。
赵毋恤越想越上头,那只马蝇似乎也上头了,捋着气味,一下子扎进了拉车的马的大鼻孔里。那马当时就受惊了,哕哕地直叫,猛地刹住了脚,举起头晃晃,又放下颈使劲甩甩。它只是个不出来。那好,这马索性也不走了,马蹄狠狠地凿着地。而赵毋恤因为只顾着气吞万里了,没有抓住车轼,差点就被颠下车去。他被吓得一激灵,心想这马平时是极温顺的,今天怎么这样,真是不祥,这该死的畜生。看我不……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因,最近想要我命的也不是一两个人。就好比那个豫让,真是又臭又硬,欣赏一个人好歹也是有限度的,我连着两次放了他,这晋国的人心也收得差不多了,若是再见我一定不饶!哼……赵毋恤顺手拈了一把胡子。不对,像他这样的人,杀不到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天我去打猎,于他难免不是个刺杀的好机会,场地开阔,鲜有障碍,不像在厕所那次一样……忽然,他一斜眼猛地瞥见了那桥,只觉突兀得刺眼,河道大空,芦苇遍地,杀气四起。他嘴里直念叨着“豫让,豫让!必是豫让行刺,快,给寡人搜!”虎贲们呜呜泱泱地冲到桥下,并未看到什么刺客,只有一个臭气熏天的破叫花子趴在地上,他们却不敢怠慢,还是七手八脚地将他扭住。豫让正欲动手,却发现虎贲们并未认出他来,于是冷冷地撑起身子,任凭他们把他押到赵毋恤跟前。
豫让低着头,拄着盲公竹的手微微颤动,被长发遮住的脸上波澜不惊。赵毋恤没有认出豫让,不耐烦地摆摆手,虎贲们心领神会,把他拖到一旁准备杀掉。不料豫让当即旋动双肩,从虎贲手下挣脱,翻身凌然跃起,凭盲公竹砍倒近身的虎贲,夺步向前,直取赵毋恤。无奈被十多名虎贲联合围堵,他们的青铜戈破掉了盲公竹,豫让的双手剑露了出来,但一直被青铜戈压制,太长的距离和四面的威胁,豫让疲于防守,无暇有效反击。对峙期间,汗水跨过他除去眉毛的眉骨,注射似的刺进豫让的眼睛里,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但那大红色的斗篷依然熠熠生光。豫让慨然跃起,又凌空一跳,翻出包围圈,双手剑顺势一荡,连半空中回旋的一只飞燕也在劫难逃,他回身奋力斩断面前青铜戈的长杆,锋利的戈刃落下,被豫让借力将它甩向了赵毋恤。就在这空当,虎贲们趁机用戈死死勾住豫让肩膀,用力将他按在地上,瞬间豫让就被几个虎贲扑过来紧紧锁住,长剑也脱了手。那赵毋恤刚刚躲过青铜戈,惊魂未定,再一看被制服的刺客,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派人去问,得知是豫让无疑。赵毋恤很疑惑,他豫让以前还做过范氏和中行氏的家臣,智伯灭了他们,不见豫让来报仇,反而是豫让跟了智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灭了智伯,豫让非但不与他共事,而且还几次三番找自己报仇。赵毋恤想到这里,认为这人是没有忠信可言了,就不再看他,却又数落他:“你为什么单单为智伯如此报仇?”豫让也不看他,只是说:“范氏和中行氏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对待我,我就用普通人的态度回报他们。但是士为知己者死,智伯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就用国士报恩的方式回报他。”赵毋恤很有感触,他欣赏豫让这么有原则,但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同等的回报只限于朋友之间,就连妻子和儿女之间的回报都是不平等的,更不要说主仆了。他很堪称义气两字,但也确是个不忠之人。咳,我现在就被骂是不忠之人嘛,那为什么没有一个自诩忠诚的人来杀我呢?也不怪他们大动肝火了,手里没有家伙(自己篡不了权),就只能借文化讲坛狗叫了(也看不得别人篡权得好处),还偏要搞出一套说辞,拿仁义道德安慰自己,说什么文化上入侵更有效更文明时尚更悄无声息,武斗简直是莽夫的行为。难怪在后世的所谓和平时期,文化方面就成了血迹斑斑的战场。既然豫让也是不忠之人,那我给他这么些人情干嘛,现在我已登上高位,还用得着他来还吗!赵毋恤不屑地扯出一脸褶子笑,心里暗暗下了杀心。“好了,豫让。你为了智伯三次暗杀我已经成名了。寡人对你也仁至义尽了,你好好想想吧,反正寡人不会再放你了。”赵毋恤使一个眼色,虎贲们把豫让放开又将剑还给他,但没有散开。
豫让知道自己对于赵毋恤的利用价值尽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智伯了,尽管他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可惜没能拉赵毋恤垫背。直到这时,他似乎才模模糊糊地明白,自己的报恩行为,原来为赵毋恤挣得了民心,为自己赚到了出名,漆身吞炭,三次暗杀,自己的一意孤行反倒成了双赢。多少人为了莫须有的“名”不择手段,费尽心机,想不到自己在无意间得到了。他有些眩晕,等定了定神后,胸口却隐隐作痛,仿佛什么东西终于彻彻底底的破碎了。赵毋恤杀不成了,但豫让又想到交感巫术里斩衣等同于斩人,正好赵毋恤的大红色斗篷还在熠熠生光。豫让松了一口气,说:“……希望能够刺穿你的斗篷,虽死也无憾了。”“你简直是失败了,你也敢承认。好吧,我就成全你,你要知道这阿缟可是顶贵的。”赵毋恤悠悠地解下斗篷,收在手里掂量掂量,又缩了下鼻子,才把斗篷投给豫让,他心里清楚,以豫让的心性,不管刺杀成功与否都不会苟活于世,自己是用不着动手的。然后赵毋恤就背过身去,下令换马,马车照行不误。车轮转动起来,马蹄达达,遮住了斗篷破裂的刺耳的声音,但是豫让撕心裂肺的最后一声嚎叫却清晰可辨“啊!上天呐……我豫让终于为智伯报仇了……哈哈……”
虎贲们从后面赶上赵毋恤,为首的人将豫让的剑恭敬地递到赵毋恤面前,上面已没了血迹。
“死了……”
“回国君的话,的确死了。”
“嗯,只是……”
“哦,国君的斗篷那个家伙跳了三次才斩断,剌自己脖子倒是利索,真是个废物。”
“嗯?”赵毋恤瞪了他一眼,心想那衣服必是齑粉一样了。
“走吧,这剑归你了……”
“谢国君赏赐,末将万死不忘国君恩德。”那人把脸埋进铠甲里,弓着腰退下了。随后就传来呵马的声音 。
残落的斗篷飘在风中,远远看去与飞尘无异。
天云压将下来,燕子飞得很低。路上车马又很快,车辙下面尽是燕子的尸体。它们至死保持着飞翔的姿态,哪怕血肉淋漓。
死亡就像一阵风,于万物无感,而人冷暖自知。赵国的百姓在夏日却似乎受了风寒,以泪洗面的日子里,终于有人说赵毋恤紧跟着也死了,因为他的斗篷被豫让刺坏了。还有人爆料说:“豫让压根就没死,他用剑换为首的虎贲放他条生路。”立即又有人打岔说:“不对不对,豫让是死了,但不是自杀,是那人夺了豫让的剑杀死豫让的。”“我才是豫让的知己,他刺杀成功了,并且取代赵毋恤成了国君!”“放屁,你们都不懂豫让,他根本没来行刺,而是被国君收为心腹,专杀你们这些造谣的人!”
原来如此,豫让死了,我们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