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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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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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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兽行

他醒了。屋里唯一能打开的窗户正透着风,高原的夜晚,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便是一身哆嗦。旁边的两个人似乎刚睡下,鼾声却已如雷。标间嘛,只有两张床,他和阿豆一起睡,他妹妹阿美自己睡。十一点半多的时候阿美和阿豆还在社交,捧着个手机和这位聊聊天,开个视频与那位拉拉呱,甚至一言不合就要开骂,丝毫不顾及早已倒在床上的他。

他没有说话。在吵闹声中,他的意识终于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快睡着了。

他似乎做梦了。梦里很乱,很吵。他似乎看到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一阵尖锐的詈语反复缠绕,接着是扭动的黑色,有一点白光,转瞬间炸开,最后包裹住黑暗,幻化成风,直把他的视线拽进奶牛清澈的眸子里……

于是,他醒了,将薄薄的被单搭上肩膀之后就睡着了。

大雨,预计一周。

大巴车趁机把时间拉长。注了水的东西,大多会变胀变软,很杀秤,味道嘛,冲淡了,已是索然。

在车上他看到了两个小孩,疑似兄弟,是跟着他们身为公干的爸爸和上了大学的姐姐来的。俩小孩的姐姐一声不吭地埋头玩手机。而他们一副绿色的搞怪墨镜,嘴角高翘,他心想,也许能咂摸出残留的味道。但它马上就被推翻了。

那两个小孩除了一直纠缠着爸爸要手机,要游戏机之外,还忽然往后座探出头去,把鼻音捏得尖尖的,爆了句“精神小伙!”

接着就是两人的对话:

“你是富人还是穷人?”

“我是富人。”

“错了,你是穷人。”

“我再问你,你是富人还是穷人?”

“那我是穷人。”

“哈哈哈……”

雨势不减,但他们要去越野了。坐上一辆私家车,开车的姨扎着高马尾,很飒爽。她操着一口东北话,只道这导游坑人,这天气怎么玩呢,这天气我们上什么班呢。车里很闷,他摁下车窗,等车漫过矮丘,牛群便出现了。他想了一下:这牛不会也是被迫营业的吧。阿豆也看到了,却偏偏挤过来,车身随之一抖,轮子就陷进了泥里。唉,十四五的年纪,上两百的斤数,果然很有威力。阿豆指着窗外对阿美说:“我嘞个豆儿!快看,都是你的同类。”

“都是你同类!”

他赶紧把窗户关上了。

阿豆又顺手拈起阿美的绿头发“太无聊了,拿你头上的青青草原开涮,你他妈还较真儿!”

“滚!哎呀,颠死我了。快让我骚扰个人。”于是阿美又拿起了手机,在他们那个小群里发了一通:快来接我,飞来。你来和我们玩吧。于是手机里传来几个男生的声音。阿豆却在群里骂:谁他妈来,还跟着你,真疯。他们又动手了,闹了起来,他死劝不住。车子越陷越深,终于爬不出来了。

领队的越野车费了好大劲才把车拖离泥沼,那姨说了:“人没事,我这车够呛。”阿豆嘴角抽动一下:“下回免费也不来了,除非倒贴钱。”

“哼哼。”阿美没有说话,呲着牙笑笑。

车子又走起来了,经过一簇乡村,但车里面有股烧焦的味道。雨还是很大,透过车窗,他隐约看到了一头黑猪,奇怪的是,他感到熟悉,尤其是那猪又离他那么近,还那么肥。

大巴车继续在雨中行驶着,远方的草原疲乏而晦暗地排开。

后来那小孩哭了,撒谎说游戏机只玩了十分钟,事实上是三十分钟。他爸爸把游戏机收起来了,那小孩就高声哭闹,还摔东西,墨镜应该是碎了。

好不容易俩小孩累了,躺在座位上熟睡。他们的姐姐又炸了锅:“为什么没过!她凭什么给我打这么低的分,让我挂科!那些平时考五六十分的你给打八十多,我学习那么好,你他妈就给我五十四!呜呜……都他妈是你,上课不讲重点,说什么你小昨晚让蚊子咬了,你小感冒了,混蛋!混蛋!”他简直不能忍受,这就是所谓高素养,宽眼界的大学生吗?但他没有说话,面对她,他只有白眼遮掩下的自卑:品德好有什么用,你不是高校生啊。他听到阿豆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哼,菜,就多练……”

“我们吃的羊骨头,你知道吗,很腥很腥,吃完身上还痒痒。你们吃的什么,你们怎么吃串和虾,还有螃蟹!不是,我一走你们吃这么好是吧,我也要吃,我要吃鱼,吃夜市,我回去了你们得带我去吃夜市。”十一个人一桌的羊蝎子火锅,阿美自己就吃了五个大骨节,还不肯剔骨上的肉,最后却是这样对家人说的。他好不容易接来的热水被她一句“我要吃米饭”给倒掉了,米饭上来,她剜了满一碗,还没吃完就凉了,“我要吃馒头”于是换一个碗,又叉起刚上桌的馒头,“这馒头真软”咬了几口,撂进了碗里,自顾自地捧着手机上抱怨。直到阿美撒完娇,解了气后,才得意洋洋地走了。他没有去追,默默地嚼着妹妹剩下的馒头。

他独自走在栈道上,红松木的栈道,雨水淋过,飘着诱人的芳香。阿美和阿豆没有跟来,他们嫌太远,太累。其实就几步路,顺着栈道,绕过小丘,他走进更深的暗处。打着唿哨的风押着黑云漫过远处的山岭,铁铸般的峭壁,狠狠把风割裂,将它丢进谷中,堕落的风便发出了血腥的尖叫。他的心就像彼时的树叶般剧烈颤抖着。他低头看见了谷底竟然还有绵羊,仿佛是看到了末日的救赎。于是他不自觉的唱起了信天游,尽管觉得似乎不合时宜。“山哎,挡不住,挡不住,人想人……羊拉肚子手巾呀三道道蓝,咱们见了面呐容易,就是拉话话难。一个在那个山上呀,一个在那个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咱们招一呦手哎……”

一个穿着大红外套的老太太笨拙地从人家的地里抽出一枝玉米折断,掐头去尾,单单要中间的秆,手舞足蹈地说什么吃青贮玉米好,就张牙舞爪地啃了起来。他很气愤,苦闷的是自己无法阻止,糟蹋粮食,这是身为农民的他所深恶痛绝的。但他在心里暗暗笑了:她也许不知道,在我们那儿只有村里的牛才这么吃。

他进了忽必烈象辇上的大帐,里面有位讲解员,她那蔚蓝色的蒙古服饰周围吸引了一群人,但他没有挤进去,只是望了一眼,正讲道四大汗国,不过她的解说词真是不堪入耳:“这就是成吉思汗打下的疆土……成吉思汗有个厉害的军师叫耶律楚材,女真人……”他正开口想反驳,但被那位公干爸爸抢了先:“啧,听听这可是历史。”他于是哑口了,脸色煞白。这是那位公干回头给那俩小孩说的,因为俩小孩正从后面扯着公干的手,叫嚷着去看对面架子上的盔甲,他顺着看过去,赫然陈列一副整齐的甲胄,他一惊不小,好奇敲了敲吧,咳,塑料的,而且样式是明朝的金漆山纹甲。他终于被闷得喘不上气了,低着头走出了大帐。

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他注意到许多人手里握着的门票被淋成了白纸,然后就被丢在了路上。他们似乎忘记了这门票也曾是彩色的,现在只把它当做一无是处的湿溻溻的卫生纸。

阿美瞥见了阿豆的烟盒,“你必须要教我吸烟,知道不,否则我把你的破事抖出去。”阿美威胁起阿豆来了。阿豆却不紧不慢地抽着万宝路香烟,“你说去吧,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谁信你。”阿美当时就软了下来,眼中掠过恐怖的阴影。沉默一会儿后,阿美开始温柔地嗲了起来:“和你在一起,不吸烟显得我很笨好不好……”阿美说着,把身体朝阿豆那里斜了斜,将胸口贴在阿豆的胳膊上。“那我管你,滚蛋!”于是阿美在群里请求:谁能教我吸烟啊。结果手机里一片骂声。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正翻到这一页:……就是这离愁整夜地悄望星辰,在七月的阴雨之中,萧萧的树籁变成抒情的诗歌。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

累计四十八小时,几乎不间断的车程,他的心肺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的血凝固了,甚至还出现了幻觉。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人性的优点怀着极崇高的敬意,对人性的弱点抱有极宽厚的怜悯,但他觉得自己最终失败了。在一瞬间,他仿佛咂摸到了庄周先生那极热的心和极冷的眼,同一阵近乎欢乐的痛苦也捕捉到了他的神经。妹妹说他像狗一样,将中指抵在他眼前。夜很深,但他头痛欲裂,紧攥着的佛罗那到底还是没入口。但他还是想起了芥川,想起了他写的那句话:他只有在幽暗中挨着时光,直好像是将一把崩了刃的细剑当拐杖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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