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了一床洗的干净的蓝格子被单,被单上还残留着柔顺剂的芳香,我不习惯于用洗衣机,所以小到袜子内衣,大到被单被套,我都是用手洗。
先将换下的鹅黄色格子被单放进青草色的水桶里,倒入消毒液浸泡半小时,然后过滤,注入清水和洗衣液混合揉搓,将被单的短边收紧攥在手里,猛地提起再重重杵入桶中,浸透了水的被单很重,我试图通过被单自身的重力来摔出其中的污渍。我将浴室的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柱冲到被单上,顿时成散开的烟花。
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小溪里洗衣服时的欢畅感,时不时还可以和小鱼嬉戏,但它们很机灵,你别想用盆或者网兜将他们捞上来,因为我试过无数次。洗衣服的间隙,听着鸟叫声从头顶的枝丫间传过来,小溪对面红露珍开得正娇艳,狗子在草丛间穿梭,我会忽然想到之前姑妈他们聊天时说到,住在坎子上的来福妈妈在对面洗衣服时,狗子朝她的头上撒了泡尿,我想得出了神,好奇这个狗子为啥不在草丛里撒尿,偏偏要撒到人的头上呢。记得当时姑妈他们说,这是因为“报应”。
我抬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默默祈求树神,千万叮嘱鸟儿不要在我头上拉屎,心中像电影跳帧似的,一帧帧地播放自己做过哪些好事,同时也为自己做过的坏事而忏悔,比如偷吃了邻居小朋友的干脆面,而今,来福妈妈已经过世十多年了,当时的小伙伴也已结婚生子。
洗好澡上床,让被窝将我的整个身子一口吞没。我深深呼吸,仿佛身处在玫瑰丛里。眼睛好似吸附到了天花板上——因为我可以俯瞰自己熟睡时的模样。一只长着蝴蝶翅膀的精灵飞到我枕边,撩起我耳旁的一搓头发,竟然有一个花生般大小的洞露了出来,精灵用她细小的手伸进洞中开始往外抽,一条蓝色的棉花似的东西被她从洞中抽了出来,只见她用娴熟的手法将蓬松的“棉花”揉搓成团,然后塞入被单的一个格子当中,格子被单仿佛有着无声的包容力,瞬间将其吞没。我那熟睡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然后精灵又飞回洞口,再次将手伸进洞中,这次抽出来的是一条粉色的棉花,只见她一边抽,我一边闭着眼睛咯咯咯地笑,同样,粉色棉花也被她以同样的方式塞入到被单的一个格子当中;然后是一条鲜红的棉花,这一条牵连的丝特别长,怎么也抽不到头,我眉头紧皱,粉红的牙龈暴露在空气中,表情十分痛苦;然后是绿色、白色……皆被她仔细地搓成小团分别塞进格子当中。“喂,让我也来试试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发出了声音,只见她抬头向上看了看我的方向,振动着翅膀退到一边,我盯着洞口,一条黑色棉花飞了出来,它们朝我的方向喷散开,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我试图睁开双眼,但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刺眼光线欲钻入我的眼球,等我慢慢适应、视力恢复正常时,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大片贫瘠的土地,一块从地里伸出来的鸡蛋大小的石头把我的背硌得生疼,四周飘荡着一种淡淡的臭味,也不知是被石头硌醒还是被臭醒的。
我侧着身缓缓爬起,发现有一条笔直的白色小河横亘在远处,小河附近没有任何植物,也丝毫听不见水流声,好像是被系在大地上的一条白色腰带,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迈开步子朝着那条小河走去,越走近一股鸭屎的臭味越浓,离河约有五十多米远的距离时,发现地面上躺着一块灰色的碑,弯下腰一看,碑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唾液河”,原来这是一条汇聚了成千上万人唾液的河。望着不远处的河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细小泡沫,我强忍恶心掉头就朝反方向奔跑。
我迈着疲惫的步伐朝前移动,没有目的地,只是朝着臭味越来越淡的方向移动。从贫瘠的地面折射出来的一道道白色光线穿透我的身体,让人生出强烈的烦躁感。我半闭着眼,漫无目地向前行进,忽然额头部位传来一阵剧痛……仿佛全身的鲜血在顷刻间一涌而上,经过眼球处汇聚到头顶,我紧紧捂住额头,等到完全缓过来时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一根根巨大无比的石笋林立在眼前,这些石笋就像是一根根巨大的舌头,“舌尖部位”朝上耸立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就像舌头上的无数味蕾。我紧紧闭上眼睛,“东方土地,南方土地,西方土地,北方土地,快快送她回去……”脑海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小时候姑太太给我“叫魂”时念的咒语,过了约莫一刻钟,我再次睁开双眼,天花板出现在我视野,此时的我已躺在自己床上,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嘴唇周围布满粘粘的唾液,舌根处也隐隐作痛,好像接了一个激烈且漫长的湿吻……
转眼间冬天快过去了,我将蓝格子被单换下,重新套上洗净晒干的黄格子被单。将脏被单扔进水桶中,打开水龙头,倒入洗衣液,在水慢慢没过被单的时候,我就在想,“格子里的彩色棉花会浮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