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晚空中无得几粒明星,但无意间会倏地从云层中透出一丝儿一丝儿的光来,这边亮一下,那边闪一下,顽皮的星宿仿佛与正在抬头仰望看天的人儿玩起了捉迷藏游戏。林三福半佝偻着腰,背后抄着手,自语道“天变阴了,啊呀,明天可能有雨了,下点雨好呀,秋底庄稼正怕旱了。”
三福推开房门,里屋内传出婆姨雷打不动的鼾声,儿女们都已酣睡许久。便悄悄脱掉灰土土的外裤,径直钻进了艳梅早早铺毕的被褥,没过多久,他也沉沉睡去。黑黢黢的夜吞噬了白日里人们的嘈杂和烦恼,一些夜生物活跃了起来,粪坑里传出烂蛤蟆哇哇声;蠼螋横冲直壮迷了路,爬进了农人土房子里,爬上了床,翻上了炕头;蚊子趁人酣睡之际,在头顶处放肆的嗡嗡叫。忽地,半掩着的木窗户“咣当”一声,一阵凉风掠了进来。吹的屋内人猛地从睡魇中醒来,“啊哟,吹大风了!”艳梅一下弹坐起来,来不及整理下内衣,漏出白花花的胸脯,跳下高炕沿时,一颤一颤的,掂着光脚,着急忙慌的,使劲将吹开的窗户用铁木棍別住,又用手推了几下,确保关好以后,才上炕躺下。但艳梅怎么也睡不着了,“再有几天就立秋了,大风又要吹来了。”
院里水桶被风吹的滚来滚去,一会撞向彩钢棚子的柱子,一会又滚在柴房里,水桶无助的发出求救的哀嚎声,倘若今夜有外地人借住在农人家,准搅的那人心慌慌,一夜不得踏实安睡。只听得风依旧肆意的呼呼刮着,连着大门外成片的玉米地叶子,院墙边的两棵二十多年的老大杨树,任风摆布,相互拍打碰撞,吹出一串扑簌簌扑簌簌的摩擦声,屋外所有的物什一瞬间仿佛成了一个整体,连成一串风铃。艳梅担心风把玉米杆子懒腰吹折了,又担心园子里的豆角架被风吹倒了,上次下过雨后,豆角才开始打花。
一轮红日已经破晓了,艳梅昨晚一夜未睡踏实,早早起了床。她端着红色尿桶子,差点被大南风吹翻在地。大风刮的更起劲了,砖院里吹进来好些尘土,堆成一团,和着些柴草废纸缩在角角落落。白杨树上的喜鹊窝倒是很坚实,随着大树有规律的摆动着,想是喜鹊应也懂建筑学或力学知识吧。园子里有些老一点的黄瓜蔓子和几株玉米都向南倒去,根还深扎在地表下。若是林黛玉般的细柳的美人儿遇着这大风,怕是要被吹跑了。黄土高原上接近夏季尾巴的风虽不会卷起很大的尘土,但也不可小觑。她不似南国温柔水乡的纤纤弱女子,但又略逊于“河东狮吼”一些。
相比正秋的风,夏季的还算是温柔些的,毕竟不会无情的吹打人的脸庞。不信,你瞧瞧,秋收过后,苍白的黄土地渐渐褪去绿衣,黄土地上最常见的柳树和杨树叶子,落了厚厚一层,农人一箩筐一箩筐的将落叶装回家里,等到入冬后就作为羊的草料。大风扫落叶,这一堆儿,那一堆儿,倒是为农人省去不少力气。自打入秋那天,风婆婆就好像失了风口袋一般,天天刮个不停。中秋节后,天已经寒了,她更是变本加厉,吹得畎畦地头忙碌的农人,只好裹着大袄子,戴着尼龙白线手套收获谷梁。
弯弯曲曲的乡间土道被往来车辆轧的松了土,变成了沙子,大风吹过,扬起半人高的沙尘,呛的人直咳嗽。但头顶的天仿佛更高,更蓝了,没有一丝的云彩。后晌,三福站在院落里,只见远处谢家那片林地尽头,几只雀鸟张开双翅,斜斜的滑过树梢,忽的钻进了树林里,他眼巴巴张望再寻时,却不见再出来。吹着,吹着,大风就吹来了片片雪花,“看来是要入冬了,得备些煤碳柴火了”三福弓起一条腿,脱下鞋子朝铁锹磕了几下,地上便隆起一小堆沙土。
房后树行道里落了一地的干树枝,有粗的被风吹断的大树枝,有些细小瘦弱的,艳梅每天清晨都去拣一捆干树枝回来烧饭。黄土高原上,大雪总是伴随着大风而至,到了十一月,这个地方就要成为苦寒之地了,埋在地下一米多深的水管子被冻住了,地田也渐渐被冻结实了,就算使蛮力也掏不出丁点儿土来。人们穿上厚厚的羊毛裤,还是感觉被冻的刺骨的冷,风从大裤脚钻进裤腿里,就好像有冰溜子在腿上来回摩擦一样,腿部的血液总是紫色的。所以黄土地上生活的农人,一到入冬后,就蹲在家里,守着火炉,不怎么出去闲逛。只是如厕时,匆匆跑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排急,一把掀起厚重的棉花内芯门帘,使劲关好门,插好门栓,一股白气从嘴里呼出,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呵呀,太冻了”。除了天将雪绒,平日里,冬季风其实也不怎么打扰这片黄土地的,想是上一个季节吹累着了。
这里,大年三十,翌日,总会下场大雪,瑞雪兆丰年,经过半月多的时间,积雪才渐渐融化,渗入土地里,等到来年三月份,黄土地上就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来。“拉拉”就悄悄的出来了,三五小孩拿着锅铲,见到“拉拉”就挖出来,把外面一层皮丝儿的剥下,放在嘴里嚼起了“拉拉”根,甜甜的,很有吃头。若不是它的生命力顽强,这个月份唯一的绿色也会被黄沙风吹焦。
春天的风最熬煞人,没有植被的遮挡,虽一点风就能卷起黄沙来,更别说这个季节的风总是强劲任性的,黄沙漫天自然不过份。老远处,两老邻居碰面时,相互眯着眼睛啰唣半天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三福家的窗户是三十年前自己用木头推出的窗格子,不管怎么整,都有些缝隙,风就会沿着这些孔隙将黄沙送进了家里,窗台上、锅台上、锅盖上、碗桌上到处是黄沙粒,皆失了原有的颜色,黄沙一层,艳梅见怪不怪,直到日暮时分,大风逐渐止住,才拿起鸡毛掸子掸去尘土。这时,窗外的天空已被风熏黄了,无了清澈的蓝色,也无了轻飘飘的几抹白。
陕北四季的风总是性格不同的,很像是四个同胞弟。生活在这边土地的人,得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宽广的胸怀才能接受这脾性乖张的高原风。如今,一代又一代在这得以繁衍生息,想必人们面对她,也不再如外地人般恐慌了吧。真可谓:
高原苦地年景同,同岁四季风迥异。
人家族谱代代传,老杨粗柳雀鸟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