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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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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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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嫂

王大嫂嫁了个负心汉王麻子,村里老人都这么说。

王麻子原名叫王博智,只因一张长满了麻子的脸,村人都习惯喊他博智。麻子遮掩的甚至看不清皮肤的颜色,个头高挑,挺端正的南方汉子。他是赶上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批年轻人,王大嫂是他在响应知青下乡政策后同道的女知青。

博智的父母早年在江苏省某个小县城有个豆腐坊,早上卖豆腐脑,晌午卖豆腐块,临近傍晚,他们就把一天的豆腐渣卖给养年猪的人。他母亲是个标志的美人,他的父亲斜着眼,歪了嘴,听说是因为早年打架斗殴,被人一巴掌扇歪了嘴。后来娶了博智娘,成了本分人,靠着卖豆腐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博智娘前后生了十个娃,三个夭折,一个给妹子顶了门,博智他是最小的。

博智出生后,他家日子正过的热闹,所以他爹给他请了私塾先生。博智爹娘本想让他继承卖豆腐的家业,因为他的几个哥哥都不成器侯,大字不识一个,好吃懒做。博智不这么想,他心里盘算着自己干一番大事业,离开这个山坳小县城。他喜欢坐在门口靠墙边上的红木凳子,翻看下他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人民日报》,这日他读出了声,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爸您听听,这是毛主席的指示”。

当晚,他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拍打自个儿大腿:“我命苦啊,唯一一个识字儿的儿子还要去远门,造孽呀,都怨你那斜眼爹,没事瞎整什么报纸,我命苦吆,命苦吆。”“老婆子,你喊什么喊,你当我愿意吗,你生得你不知道吗?这娃犟脾气还不是随你。”他爹歪着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豆大点的煤油灯,将二人互相比划的黑影子投射到了纸窗框上,博智无心与他们再争执,“啪”的关了自己房门。第二日,他就搭上凌晨五点第一趟列车,朝着大山的方向行进,那年,他十九岁,还差一年就读完高中了。

王博智和其他各地而来的一些下乡青年被车拉到了陕北靖边县二道沟乡,下车后,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有些杌陧了。只见中间一道很宽的沟,许多人家的房屋就建在半坡洼上。山上光秃秃的,沟里有条一人臂膀宽的小河,结了层厚厚的冰,四下无一人,一点声儿都没有,知青队伍里有人,故意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不几秒后,就收到同样的“啊——啊——啊”回声,但更为洪亮些。

送人的卡车很快就驶离了这里,返回家乡是不可能的事了。一群少男少女提着大包小包,这群南方娃,衣着单薄,离家时匆忙没准备厚袄子,只得打着哆嗦,一个偎着一个,打着颤腿溜下坡,那条结了冰的小河,成了他们抵达村庄的难题,有几个胆大的男娃,先走上去探探冰面坚实不,使劲跳了几下,冰面毫发无损。但他们心里还是担心,倘若十来人一起过河,会不会引起冰面忽然破裂,他们决定为保险起见,一个接一个过河最为妥当。

前面的人都已安全过去,就剩最后一个穿着宽松蓝布衫子的女生,身段苗条,乌黑的头发编成一个麻花辫斜斜的垂在脖颈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在卡车上就吸引了博智的眼。她刚在冰面没走几步,只听“咚”的一声,“救命呀,救命呀”,女生掉到冰窟窿里了,她发出绝望的喊声。她的头越来越低,王博智一个健步跨到冰面,一把抓住女生的衫子领,对面一群人见状使劲抱住博智的一条小腿。博智用浑身劲头,众人合力救出了女生,“你没事吧,给,穿我的外套”博智从包里掏出件崭新的灰呢子,女生虚弱的答道,“我,我还行。”“不行,你刚受到了惊吓,我来背你。”博智半蹲下,他那细瘦的双腿撑着地面,几个人将女生扶上他的背部。

这个洼上有几户人家已经掌了灯,他们商量就此别过,各自寻人家暂住一晚。博智选了家距沟底最近的人家,说明来意后,村人很是热情,立刻给全身湿透的姑娘暖了炉,其实也就是用一个破了的瓷缸底燃了些柴草。

“谢谢你,这位大哥”,姑娘低着头害羞的说道。“嘿嘿,谢啥呢,应该的”,这是博智自打出娘胎以后,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女孩,他又紧张又羞涩。“我是刘梅,浙江人,我的父母是镇里小学教师,看到知青下乡的消息后,我偷偷跑出来的,呜呜呜——”“你后悔了吗?你是不是想家了?”博智关切的问。“我,我,我不知道,总之下乡和我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女孩陷入了沉思。“你就在这屋睡吧,我到外屋去睡,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找我。”

博智出去后,怎么也睡不着,心扑通扑通的直跳,他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他感到全身发热,滚烫的血液从头顶流到了脚底掌,烧红了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脖颈。门窗漏了一个大洞,刺骨的寒风吹向他的后背,他竟全然没有察觉出,他打开自己仅拿的一件布包,准备找一件外套明日穿,又想起唯一的布呢子还在那个姑娘身上披着,于是他拿起《拍案惊奇》,就着晕晕灯光读了起来。已是四更天了,头遍鸡已经叫了。他伸了下懒腰,吹了灯,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了姑娘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对着他笑,他也不由自主的咧开了嘴角,甜甜的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时,已是半晌,他和刘梅错过了村大队组织的知青大会,其他人的吃、住、活计均已得到妥善安排,两人最后被村大队安排在一家相对富裕的村户暂住,博智和其他男生一起负责开山头的地,刘梅负责看护大队的牛。他们须得早早起床,日落西山,很晚才下工。刘梅和博智虽在一处暂住,但其实平时并不能常见到,偶尔早上打个碰面,两人仿佛看不见对方似的,只远远的喊一声“早”,就算打招呼了。

刘梅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件灰色呢子,总想找个机会将衣服还给博智,但她想,“每晚从牛场回来后,总能听见西屋传来呼噜声,繁劳的苦力活可能已经让他失了忆,他也许已经忘了这件衣服了。平常休息时候,也总不见他从屋里出来,只能瞧见他伏在案几上写东西投射到窗户的影子,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呢。”她抖抖粘在衫子上的草料,洗了把脸,怀着沉沉的心事撵了灯芯。

一次,天下大雪,白茫茫的雪山最容易滑脚,若一不小心,掉进沟里,极有可能丢了性命。于是,村组开会决定今日下午休息,暂停开荒。王博智拿了一本《红楼梦》书,百无聊赖的踱步到牛场栅栏处,瞧见她脖颈上挂着红色围巾,戴着青布厚棉手套,怀里抱了一捆糜子干,走两步滑一步,风雪吹的她的面庞,已经无了初来时的娇嫩。“刘梅,你好,我,我今天放半天假,在附近转悠,没想到走到你们牛场了”他满脸堆笑,“哦,你是?”,“哦,哈哈,上次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王博智,江苏人”,“哦,你好,你的那件灰呢子,我回头还你,早就打算给你了,但怕打扰你休息”,刘梅红红的脸,一瞬间就被冻的青紫。“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呢?”“哦,红楼梦,我差不多看完了,你想看吗?”博智试探的问,“这里好冷呀,稍等一会,我去向组长请半天假,咱们回家再谈吧?”“家?”博智故作诧异道,“哦,不,我说错了,是咱们暂住的村户。”她的脸更紫了,犹如熟透的紫茄子。

“给,你的衣服,我早就洗好了。”博智怯怯的接过衣服,“这本书给你读吧,你看毕了,咱们再谈论。”博智回到西屋里,他使劲的闻了闻灰呢子上还留有的皂香味,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叠好的样子用布袋包裹了起来。这边的刘梅,揭开书的扉页,只见博智在第一页写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登时,她的心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膛了,“难道他喜欢我?”,她慌忙将自己的头连同自己的身子一起掩藏进了被子里,“刘梅呀,刘梅,你瞎想什么呢,人家对你才没那个意思呢!”她蹑手蹑脚的踱到窗前,只见西屋黑黑的,许是他已经睡了吧。

白日里,刘梅忙完牛场里的活,匆匆吃了饭,闷在房里就读起了书。博智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心里直犯嘀咕“她该不会生病了吧,好长时间不见她了”。这晚,天上的星星异常明亮,繁多,他踏着星光扣响了东屋的门。“谁呀?”,“我,博智。”“哦,你有什么事吗,我已经睡了”其实刘梅这会正对着镜子梳头呢,罢了,又用带来的唯一一块香皂洗了手。“哦,那我不打扰你了,改天再叙,”博智刚转身准备离去,只听得门吱呀一响,“进来吧”,温柔的声音飘进了博智的心窝窝,他的双腿不停使唤的打颤,幸亏裤腿宽,别人看不来。“你的红楼我看完了,林妹妹走了,我很难过,她最后还是没能和宝玉在一起,”刘梅红着眼说道,“我觉得宝玉和宝钗在一起蛮好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圆月当空。“博智,我困了,我们改天再说吧”,他看出刘梅不乐了,便知趣的离开了。

此后好多天,刘梅故意不理博智,就算看见了他,也佯装看不见。博智深知那次讨论红楼伤了女孩的自尊心。隔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颗洋糖,就在牛场栅栏旁静静的看她进进出出,直到她下工后,“刘梅!”“啊,智博,你吓我一跳”,刘梅快步走着,“嘿嘿,前几天,家里寄来好些吃的,你看,这糖纸多好看的”博智追上去,“谢谢你,我不喜欢吃糖。”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话说的太无情了,便又急忙说道:“就这几颗吗,都给我了,你吃什么?”“你吃就相当于我吃”,博智彻底控制不住了,体内早就翻腾的如波涛般汹涌。红梅一把抢了糖去,极快的跑回了东屋。

下乡的日子说快也是极快的,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刘梅和博智如大山里的鸳鸯,莺莺语语,对他们来说还是让日子慢些吧。爱情的甜美使他们忘记了生活的苦难。

打算结婚这年,他们简单写了封信给家中父母,大意是一切安好,告知家人婚期。婚礼很简单,就在牛场里,围着一四角方桌,与当时一起来的知青,闹腾到大半夜。婚后半年,刘梅有了身孕,肚大如罗,行走不便,队里允许她可以只做半天活计,但是工分要减半算。孩子出生那年,国家刚好恢复了高考,博智决定返回江苏,参加高考,可是刘梅这时还在月子里,况且她的工分不够,所以她还不能返回老家。

博智从此好像得了心病一般,他一边努力赚工分,一边彻夜挑灯看书,刘梅和孩子仿佛成了身外之物,被他抛之脑后。刘梅是清楚的,他两刚好时,博智就告诉过她,他将来要做一番大事业,她一夜未合眼,早晨眼睛肿的厉害,“你眼睛怎么了”博智问,“哦,没什么,博智,你是不是想回去参加高考?”“我想过,但是你们娘两我该怎么办呢?”他皱着眉头,“博智,你去吧,我的工分不够,况且娃才刚满月,还不能离开这里,等你考上以后,发达了,来接我们娘两,好吗?”“梅梅,你真这么想吗,那我……”,他深情的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我,梅梅,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们走的”。

不几日,大队长就公布了返城名单,博智是最后一个名额。涂了红色油漆的大卡车驶进来又驶出去,刘梅向博智挥挥手,转头便抱娃走进他们结婚时临时搭建的两间茅草房。

    “太阳当空照,花儿笑哈哈,背上小书包…… 老远处就能听到土坯房内传来清脆的男童声,刘梅的儿子已满九岁,开始读学小了。自博智离开后,每当邮递员喊“收信啦,收信了,”她都是第一个跑出去的取信人,央求送信的帮她查查有没有王博智的信件,这么多年了,她从未放弃过期盼丈夫来信的愿望。“妈妈,我爸爸去哪了?”“爸爸呀,去了很远的地方,给咱赚大钱呢”。

刘梅乌黑的头发渐渐染了白,不知何时,那双大眼睛渐渐的失了光,腿脚也已经不那么灵便了,年轻时带过来的衣服,皆已经不合身了。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坚持逢邮递员必问的习惯“有王博智的信件吗?”,这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永恒不变的信念了。当初和她一起下乡的知青,在这里扎根的约摸两三人,熟悉她故事的人,直到现在都喊她“王大嫂”,但从来不提“王大哥,他们知道他抛弃了她。”后起的年轻辈则叫她“王大婶”。

当年唱着童谣的那个幼儿,王盼夫,五年前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江苏省办公厅,现任某市的市委书记。因了儿子,刘梅回到了丈夫的故地,没享几年清福,就走了,直到弥留之际,仍然不停念叨着“夫儿,帮我找回你父亲”。王盼夫专程去了趟母亲下乡的地方,去寻当年那些人,唯一在世的一位老人得知她是刘梅的儿子后,哽咽的泣不成声,“夫儿,夫儿,可是你吆,你妈可把你养成人了,刘梅这一辈子苦吆,你爸当年答应回来接你两,可是这一走,再无音讯,你妈那年才二十一岁呀,正年轻着,她一边照顾你一边干活,一年夏天,雨水大,下塌了草屋。事后,她硬是不听劝背着你,独自一人把屋顶盖好,她常说,那是博智盖的房子,可是你爸那个人哎,实在不好说。”

回到江苏,王盼夫疯了一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父亲,为母亲讨个说法。他最后在档案室查到从二道沟第一批返城的知青名单。原来那天卡车驶离途中,突遇山洪,卡车侧翻后,多人当场身亡,活下来三五个人。罢了,他又找到其中一为老人,询问活下来的人可有王博智,老人颤抖着要握住盼夫的手,“孩子,王博智,他当年不幸没能活下来,我记得那天,他躺在血泊里,还有一点儿意识,我不断鼓励他,不能睡着,一定要坚强活下来。许久,都不见有车过往,他意识逐渐模糊,拉着我的手说,‘老胡,老胡,如果有机会,你告诉刘梅和我的儿子,如果还有来生,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他们的…… ”老人泪水已经打湿了汗褂,“老天爷,可真残忍呢,孩子——”。

这年清明,盼夫只一人来到母亲坟头,跪下大哭,“母亲,您可知道父亲还是爱我们的,他会回来找您的……”,几只黑鸦扯开了嗓子架在在旁边大树枝上啼叫个不停,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细雨……可叹:

水中鸳鸯山村飞,胸怀伟志孑然归。

坟塚前头后人泣,飞鸽携柳再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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