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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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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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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故乡的风

五月份,一出门,热风滚滚,立刻闻到掺杂其中的一种暑气,是风送来了季节。一抬头,墨绿葱茏的杨树枝条翻滚,风中叶片波浪涌起,迎着阳光熠熠闪亮,变成了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大风里,地上的光影纹路像发着光的鳞片,刻意在诱惑人地闪烁摇晃。举起手臂,鳞片棱棱长到胳膊上,人也变成神话里的巨兽,只消展开藏在鳞片下的羽翼,就能在风中左突右突,肆意飞行。疫情封校,今年暑假能不能返乡还是个未知数,如果能变成真的巨兽,我大概就要展翅飞回老家去,沉睡一千年再也不离开。强风吹拂,托举我那也像杨树叶样粼粼的躯体;人潮人海中,我错峰春运。

想到这里,止不住笑起来。分明已经成年,这些幻想的痕迹却还没有从我身上完全褪去,而总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唤醒。人过一辈子,极少能够离开地面,便就地在地上的自然里找到一些事物来抚慰自己的情感,幻想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扭转乾坤,是一种古朴却动人的幼稚。很久以前,幼儿一样的人类就想要建立羁绊,来确定自己在天地间的存在。

我当然也具有这种稚拙的幻想,并且早在幼儿园时就开始显山露水。但我的幻想没有乾坤那样大,而只限于与小小的风交往。记得那时候我的教室在二层,教室外的操场上立了许许多多叶片宽阔的树木,其中自然也有高大而繁茂的杨树。每当望向窗外(回想起来,就连那铝制的银色窗框也透露出一种浪漫的情怀),我就总是幻想自己用目光摇醒沉睡的风,而勾来由远及近的风起。神奇的是不管什么时候,风总能够如约而至:当它来的时候,我看见右侧的树木叶片轻摇,左侧的却要延迟足足几秒钟,不知是风的速度慢,还是树的反应太慢了。叶片如水,风像是缀着银针的金线穿梭其中,在阳光下伸展柔软的躯体,金灿灿地欢呼雀跃,照得孩童的眼睛也明亮起来。

在这个梦一样的记忆里,风是一种不谙世事的生物,而我是它们幻想国度里的朋友,不知为何被困在人类的囚笼里,听着讲台上老师那些陌生的语言。这件事让它们疑惑了。风的疑惑,是窃窃私语的疑惑,也是簌簌敲打着窗子的疑惑。我知道,风在悄声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耍,就用唇语回答它们:大人要我来上课,我也不知道呀。等我下课咱们再一起玩,好吗?——风永远都是同意的。然后盘在叶片的缝隙里,数着千万摇晃的光斑,耐心等待我的归来。

捱到下课,我便终于与风一起玩耍起来。风是一个比我老得多的友人,却永远那么崭新,欢腾着一种年轻的激情——我拈起地上的花朵,它便把花粉吹出来一个礼花的炸响;我跑在鹅卵石的小路上,它便穿林打叶地追逐在我身边;我躺在青翠的草地上,它便用一支长长的草叶,来搔我的脸颊……我们曾经是多么要好的玩伴啊!

可转眼间,我长大了,要离开了;而风却还那么年轻。登上火车时,一阵轻风从我肩颈之间穿过,附耳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不免笑了,因为又一次感觉到它的稚嫩,便在心里安慰道:等我回来,我们还可以一起玩。

——风的性情那么急躁,却总是可以等着我。这一次,也是答应了一声,便闷头不语了。火车一开,它卷着轮子,一路送我到石家庄站,遥遥地伫立了很久。

我到北京的第一夜,整个晚上都没有起风。

后来的后来,我却很难见到家乡的风了。三年异地的高中生活,将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异乡的人;连绵的瘟疫,把留在这里上大学的游子困下来,直到成为一个更加四不像的怪物。

抬起的手转过去,鳞片隐在了阴影里。是啊,北京是一座风城,哪里都是骤来骤去的风,亘古之年便盘在紫禁城的龙鳞间。可我那只知青草与泥土的,我故乡的玩伴,又在哪里呢?它大概也在想着我到哪里去了吧?

树叶的影子和光像斑驳的厚厚积雪落在身上,把肩颈压得也那么沉重。我很烦乱,转眼从神话里展翅的巨兽变成一棵爬上教学楼已久,又在四楼高处忽然被斩掉根的爬山虎。北京那陌生的风又来了,一阵阵凛冽地击打我,挟裹了热土的暑气冲到脸上,与我同伴的抚触全不相同。闪亮的杨叶也一下子变得不再可人了,就像故事里幻化为熟悉的造型来迷惑人的妖怪,说着熟悉又陌生的语言,把利爪藏在那母亲的、姐妹的、玩伴的皮囊里扑过来——我喊道:不!疾疾迈开步子跑走了。北京的风一路跟在后面,摆动着它那霸王龙一样粗鲁的尾巴:可我家乡的风具有的是金鱼那小小的、轻盈的、与我相随的尾翼!

大风扑面,吹得头顶那些空调外机吱吱作响,好像发狂的风在威胁我再逃就要落下来似的。我想喊叫,但却不知怎么才能喊出这种恐怖。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上,我是这样无所适从,以至于变回了那个稚拙的孩子。孩子面对着未知的全世界,不得不觉察到它的张牙舞爪、荆棘遍布,不由不畏惧着这素未谋面的一切——它是那么风鸣泣啸、人影飘摇,我又是那么伶仃孤苦、无所依靠。仅靠我自己,怎么可能有力量面对这一切呢?

在这样的恐惧里,我大声呼唤我的朋友,想要回到我的家乡,却发现朋友不在身边,家乡也已经不认得我了。——独自读了几年书,在中原,我早变作了北京的人;可在北京,却还是中原的人。我已被故乡放逐了,却没办法拥有另一个故乡,只好盲目地冲撞在大风里,一头扎进那些虚幻的回忆,又恐慌于触不到地面的双脚。是啊,假如根系碰不到地面,当然会缺少生活的养分。我连故乡都没有,怎么能经得起这些栉风沐雨的流浪呢?

恰在这时,我感到头顶忽然被轻柔地一触。猝不及防,抬起头来惊惶地张望,却是一棵杨树的枝叶垂落下来,在风中轻抚我的额头,像是湖水中水草轻轻的一次摇摆。

眼见树叶在面前如嘴唇翕动,我不禁愣住了。风啊,你想对我说什么?

又走几步,风静下来,从我抚摸树叶的手指间流过去,驯顺如巨兽俯下巨大的头颅,邀我骑在脊背上。杨树叶那么亮,那么绿,那么崭新,与我童年的记忆竟然并无分别。望着它时,我不禁感到鼻子酸涩起来,心却像是找到了依靠。一种熟悉的温暖流在血管的根系里,暖热了触着叶片的指尖。

故乡的记忆像水浪回潮。想起来,原来有时我很庆幸生活的城市和家乡同在北方,因为习俗大略相同,时常能在一件事物上找到家乡远远的回声。又想到,漂泊的游子,在寻找共同感上大概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就算我在澳大利亚读书,想必也能经常看到与家乡相似的影子——为什么不呢?这世界的每个地方,用的都是同一顶太阳,而刮的兴许也是同一阵风啊。我的风,我因为畏惧着世界、畏惧着陌生,就把头像鸵鸟似的死死埋进回忆里,结果却反倒竟然连你也一起畏惧了。

是的,我畏惧着不熟悉的世界,畏惧着其中蛰伏的危险与孤独,更畏惧曾经熟悉的事情变了模样。我们这代人,对故乡的认同很容易被一次搬家或者几年留学摧毁——说人情,邻里不相往来,微信交换的联系方式看似快捷,但最多也是在朋友圈点两次赞的交情;说风貌,沧海桑田,童年的草地和树丛,已经被改成了精致繁盛的花园,密密匝匝开满了长颈的外来的花。世界变得太快太快,有人在其中无所适从、眼花缭乱,有人惊慌失措、不辨东西,有人随波逐流,回首再看,却早已忘了来时路。

人生于天地间,大略不过是一片荷叶浮萍,漂泊无依。世界变幻莫测,我们需要一个故乡,就是因为我们必须自己找到根系来攀在地上,方不至于在变幻中迷失方向、丧失养分,最终萎缩了精神。我是个很幸运的孩子,正是那个小时候不切实际的幻想,为我敲开了故乡的门,让我每逢看到风时,就有潜藏在风中的故乡记忆翻涌上来。这时候,我在人世间就好像突然找到了凭依,长出了能够自由驰骋的鳞片与羽毛。

轻轻地握住风。风的性情那么急躁,却总是可以等我;故乡的变化那么快,也总在记忆的原地等着我。从始至终,我不是个格格不入在故乡之外的陌生人,却是个一直被故乡包裹着、拥抱着的孩子。于我来说,有风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踏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想我终于可以有勇气挺起胸膛,抬头面对那未知而莫测的一切;再转过头去,对我的玩伴轻轻地微笑,让它等我过来,我们再一起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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