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新年的元月十八日,暨农历旧年的腊月十六,我照例在单位里值班,心里实在烦闷得厉害,只好下楼四处走走。单位设在村内,原本就面积有限,如今又建成众多的楼宇,可供休闲的地方就更显得稀少。我从前面下来,不一会儿便绕道一圈来到了南北两栋楼之间的广场。时值隆冬时节,校园里除了几株香叶树依旧苍翠,其他的都已凋零得只剩下光凸凸的枝干,一阵朔风袭来,树枝摇曳着不停地发出嗖嗖的响声,几片残存的枯叶恋恋不舍地从空中滑落,夹杂着几声凄切的鸦鸣,更使人的心头又添一份寒意。我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踱步,这时候一个花坛倏忽间映入了我的眼帘,驻足凝望,坛里也早已是枯萎得干净利索,只剩下枯黄的低矮的枝茎在北风中瑟瑟地发抖。然而却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遽然跟着揪了起来,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于是径直地朝着花坛走去。
是啊,我陡然间想起来了,那里有我半年前因心血来潮而种下的几株释迦果的幼苗。但是从十月底开始,不,准确地是说从十一月的近乎中旬,我确已再没有留意过这里,更遑论去关照这些苗子,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已然忘却,只是实在是已无能为力。十一月初时,天虽转冷,但余温尚在,我总还隔三差五地来照料一下它们,尽管它们生长得甚是缓慢,和之前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只要看见,内心便仍会不自抑地泛出一阵忻悦。我依旧会坚持着锄去周边多余的杂草,检查在土壤的下面是否有危害它们根茎的虫子。每次从家里归来,也还会和往常一样,顺手捎带一把肥料,撒在松软之后的泥土里,浇上适量的水,期盼着它能再次成长。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随着天气的日渐寒冷,幼苗终于还是呈现出一种不可逆转的颓势,叶子渐渐地开始从边缘上发黄,然后发暗,进而又向内翻卷,直至节节地断裂,最后零落在泥土里了,即便我在周围建立了御寒的屏障,也终究是无济于事。我禁不住叹息起来,但又终于觉得这也许本就是天方夜谭的事,一个南方的水果,倘没有宽敞的处所,充足的温度,又怎么可能会适应这北边的环境,纵然它曾经生了根,发了芽,也终不能长成参天巨树,结下生命的果实,凋零到底是它在北国应有的归宿。我也因此渐渐地连续多日不再看它们,不再为它锄草、施肥,甚至连续多日也不曾给它浇过一滴水。
现在,俯身看着这几株瘦小的枯萎的释迦果的枝干,我只轻轻地一碰,它原本坚挺的身躯便咔嚓一声折断了,露出里面干瘪的带有空隙的芯。原来,它看似还在坚守,殊不知心却早已逝去。但我又绝不能怀疑它也曾经执着地奋争过,试想这世间万物有谁会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它必然也尝试着要茁壮成长,也想过要成就自己,但现实却往往是很多时候所期望的事总会事与愿违,在不间断的各种重压之下,它稚嫩的身体终于还是被迫地屈服了。
我在悲伤之余,又生发了一点新的联想,我们历来都说世间万物都有着普遍的联系,一如这自然界的不少水果经常因为长得与我们身体上的某个部位极其相似,便事实上竟真的大多会对该部位有着良好的作用,那么这释迦果究竟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难道仅仅是因为它那独特的外表吗?想来又绝非如此,我甚至揣度起它会不会真的和佛祖释迦摩尼有着某种潜在的不可思议的联系。也许你会觉得这样的臆度实在是荒诞不经,但又有谁规定过又有何不可呢,在世界文学史上不是也曾经存在过荒诞派的文学,不也同样诞生过像塞缪尔·贝克特这样的荣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荒诞派的文学巨匠么?那我又为何不能索性地去胡诌起它和佛祖的关系呢?相传释迦牟尼幼时曾受过很好的传统的婆罗门教育,但却常常有感于人世间的各种苦恼,为了寻求解决的办法,于是他选择出家修道,在历经了失败的长达六年的独修苦行后,转而到菩提树下静坐,最后达到觉悟,从此不再承受生活的各种困惑,开始坦然地面对生命中的一切。也许这果子便有着这样的灵性,尽管它并不懂得怎么去顿悟,但至少它也在冥冥之中昭示着这样的一种佛理,所以它才会生长时便只顾着生长,开花时便只顾着开花,结果时只顾着结果,它活着的时候,时刻在争取,然而又从来不计较自己的盛衰与得失,也因此才修得这释迦般的容貌。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竟果真地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缓和,尽管我深知,这种体味只是暂时的,但这胡诌之余的感触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其实,人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生命中有许多事注定你要去经历,在经历中获得,然后又在经历中失去,终于在这反反复复之中,给了你一种铭心刻骨的体验,你也因此而获得明显的成长,转而变得更加释然,这就像是一条长河,源头处通常狭隘,但渐渐地在中途融进众多的支流以后,开始不断地宽广,终至漫无边际的大海。历史上北宗禅的创始人神秀高僧的偈语现在看来似乎说得更精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所有的存在,无论对错,皆如康德所言,都是合理,我们很多时候左右不了他们,但能管控的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一如这释迦果的幼苗一样,一个南方的水果,又怎么可能会在北方发芽,生长,然后开花结果,无论它是否努力,倘没有外界的力量极力地辅助着,它终究是要败在环境之中,这也许本就是它宿命中的事吧。
再见了,我曾心心念念的释迦果,愿我明天的心情有如初升的太阳,温暖又充满光亮,我将迎着清晨的雨露散步,但愿真的能像梭罗说的那样,那将写下我一整天的祝福。
2022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