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新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天才刚刚破晓,母亲便起身准备一家人的早餐,过了不一会儿,父亲也起来忙碌起了一天的生计,只剩下我还睡眼惺忪地躺在床上。饭做好后,父亲来喊我吃饭,或许是只喊了一次的缘故,我只低低地回应了一声,便又一次进入了梦乡,于是母亲又来了,她轻轻地推开门,斜倚在门框上,温和地把我叫醒后,用着仿佛商量的语气和我说:“据说,在新年的第一天人是不能懒床的,否则那便可能影响一年的福运。”我于是赶紧起来,只简单地洗了洗了洗手便坐在餐桌旁,母亲又突然制止道:“新年的第一天,绝不能如此的随意。”我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自然也就不好违逆,便又重新认真地给自己打理了一番,然后才又坐了下来。
母亲下了饺子,又做了一小份儿蒸菜,她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吃鱼,里面还特意放了前几日炸好的鱼块。我坐下来的时候,其实他俩都早已吃过,这时父亲已经开始打扫院子里的卫生,就连边边角角也一定要涉及到,和母亲一样,许多年前我便因此问过父亲,他说:“新年的第一天,无论什么事都要尽可能地做到最细,这对于新的一年来说将是一个好的兆头,”母亲则坐在厨房等着收拾。扫完地,父亲又着手准备祭祀用的物品,并要我一同和他去祭拜爷爷,这是我们这里至少几百年以来一直延续着的习惯,大年初一,不仅会给族内的长辈们拜年,也一定要去祭祀家族的先祖们。在以往的时候,我年年都会参与到这件庄严的事情中去,只是今年我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拒绝,实在是我不知到该如何去面对天堂的爷爷,又能向他汇报些什么呢?毕竟和去年相比,我今年似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好。
母亲在厨房里刷洗过后,便要燃香祭天,这是自打我有印象以来从未中断过的事,它早已融入到母亲的血液中去了。为了表示心中的虔敬,母亲从来不会随意,她会在数日前便从集市上精挑细选出需要供奉的物品,水果、甜点等品类总是尽可能地多。母亲严肃地把刷洗得锃亮的盘子一一地排列好,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物品都统一地按照一定的数量规规矩矩地放到盘子里。紧接着她从里屋里拿出来一束香,原以为她会在拆开以后,直接点燃,然后放在香盘内,不曾想,她拆开以后,还要将隐藏在里面的残次品一一地都要抽检出来,仔细地清点一个合适的数量。她一定要保证每一根香都要长短一致,而且中间绝不能断裂,哪怕只是一个细小的裂缝也绝不能掺杂其中。母亲说:“你的诚与不诚,上天总会感应到,所以是断然不能有丝毫的懈怠的,更不必说欺骗。”点香的时候母亲又三番四次地检查着,以确保每一支香都不被落下。我看见火引燃地很慢,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香怎么看起来不是很好点”,母亲便立刻用目光示意我说了不该说的胡话,我于是赶紧识趣地站在了一旁,不再有任何的言语。待每一支香都点燃以后,母亲把它们笔直地树立在香盘内,然后一边祭拜,一边在自言自语地默默地祷告着。我不知道母亲祷告的内容是什么,也不能去问,但大概总能想到,一定是为了这个家庭的每一分子,尤其是为了我。这时候凡供桌上的物品,也是千万不能触碰的,在母亲看来那是对上天的亵渎,严重时甚至会引起对这个家庭的惩戒。有一次,我幼年的时候,还不懂这里面的内容,于是便无所顾忌地在母亲前脚刚离开屋子,就拿下了供桌上的食品,结果迎来母亲一顿劈头盖脸的怒喝,随即她便赶紧重新摆上,还要向上天表示歉意,希望能原宥她那幼小的孩子的无心的举措。
我以前的时候总是觉得母亲的这种行为很是迂腐,是一种思想上的愚昧,甚至感叹在她那个年代但凡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便绝不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以至于在我升入了高中以后,我还曾试图劝诫她要“改邪归正”。然而现在我却觉得其实真正迂腐的人反倒是我自己,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我突然间变成了有神论或者说其他的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当我一声不响地看完母亲祭拜的整个过程以后,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在我的生活里前所未有的敬畏。这是一种潜在的强大的力量,你分明看不到、摸不着,但它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我在院子里踱步,回想起这许多年来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事,但我所能想,似乎都和这种敬畏有着不解的联系。我现在觉得似乎也正是它束缚着母亲,使她不断地反观着自己,唯恐哪一件事做得有失分寸,诚如先前时母亲自己也曾说:“生活里,你做的每一件事,无论大小,上天都能有所觉察,它会据此决定是否对你保佑或者祈福,也因此母亲总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并竭力地与周边的人形成一种融洽的关系。在家里,母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却从没有怨言,即便是现在,我明明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有时候由于工作紧张,把衣服换在了床前,打算隔天再洗,结果总是被母亲给及时地清洗掉;在田里,母亲不让这个多干,不让那个多做,总是担心农活我们几个适应不了,但她自己却极少会中途休息一会儿,现在我们几个都已长大成人,姐姐也已经成了家,她又总是觉得我经常地在外面工作,是更加地不能适应这农活了,于是总不让我过多的帮忙;在外面母亲也从来不和别人起争执,更不用说严重到矛盾的程度,借了邻里的水卡,分明只是用了不到一度的电,母亲却总是想,那剩下的部分该怎么算呢,于是便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上用了一整度,田间的小道,从起初到后来多多少少总被不经意间地蚕食着,许多地方变得越发得狭窄,但我家的地头却总要显得富裕许多,相邻的田间地界上,难免利于了杂草的生长,母亲便把地界的两边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清理着,遇到邻家种了特殊的农作物,还总要担心自己打的农药会不会影响它的生长,如果不能更换其他的农药,便一定要留下几垄不打农药的空地自己亲自动手处理,家里的农田有时被邻居或多或少地侵占了一点,母亲也总是不计较,让她一点也不要紧。有一次邻居竟然径直找到我家里来,说是我家灌溉时践踏了他家的农田,其实只是移动水管时不可避免地碾压了边上的几株苗子,母亲却没有做任何的辩驳,只待邻居消气以后,让父亲拿着尺子跟他到田里测量了一遭,结果他整块地在这几年里竟足足占了我们家近半米宽的距离,邻居也突然间羞涩起来,于是连忙地向我们赔不是,第二年,便把侵占的土地全部地让了出来。
母亲的文化程度不高,这是铁打的事实,但这许多年以来,凡她所做的事却又仿佛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文化的印迹,确也一点不假,而这其实是一种根植在她骨子里的潜移默化的最古老的我们自己的精神信仰,也许正是这种敬畏唆使着她默默地在生活中遵守着连自己也可能早已无意识的心灵上的约定,更因此深深地教育着我,影响着我,并因此塑造出了我今天的一种内在的品性,不愿意与任何人起冲突,做事也同样唯恐自己有任何的不恰当之处,以致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有时候常常会想,难道不正是母亲的这一点仿佛与生俱来的敬畏之心,使她在做事的时候,才总是不自抑地从自身上约束着自己么?《三国志·蜀志传》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但实际上“小善”有时候我们还容易忽略,更不用说“小恶”了,但母亲却总是诚如她自己所讲,一个人凡你所做的每一件事,即使你欺骗得了身边的所有人,却唯独欺骗不了上天,所以每天都要去注意自己的行为。不也正是如此,她才会在生活里频繁地用她那并不是很地道的话和我讲,一个人可以平凡,甚至可以平庸,可以为一心只为了自己,但就是不能违背做人最基本的善心,否则便是对自己、对上天的不敬,纵使你做再多的弥补,也恐怕免不了将来要受到惩戒。在她的思想里,一个人只有这样,上天才会收到你的祈祷,才会真正地对你保佑或者祈福。
呵!我的母亲,一个年过六旬的没有读过大学,只有初中学历的女性,在当今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她似乎什么也不懂,早已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但却又是对这个时代懂得最深一个中年女性。她终日平凡地活着,却又不平凡地做着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
诗飞宇
2022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