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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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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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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债

昨天下午我正在卧室用电脑查阅资料,父亲突然在客厅斜对面的房间里呼唤我的名字。我过去后,他打开箱子让我看里面的东西,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更是堆出了一层层的皱纹。箱子里是两排整整齐齐的各色各样的虎头鞋,有夏天穿的,也有冬天穿的,统共有六双。

我来不及细看,便以为这些定是我幼年穿过的鞋子,但父亲却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我,并说这是为我将来的孩子做的一点准备。我起初感到惊诧,但当我再次附下身来仔细地观看这些鞋子时,发现它们无一不是全新的,便终于不得不相信了。父亲说,这是我们本家的奶奶做的,她已到了耄耋之年,平素里无事做,再加上心地善良,村里的许多人都会找她帮忙,如给孩子做个衣服,给大人做个千层底等。奶奶又总不拒绝人,只要你给了材料,便极负责任地将任务完成,偶或遇到材料不全时还总是要自掏腰包,然而做完了,别人来领,她却又向来不收一文钱。

我好奇地拍了照片,正准备品鉴这些艺术品的时候,但又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进而迅速地逃离了。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将电脑调至我往日百看不厌的电视剧,把声音放大,想以此来抵消适才的那一瞬间脑海里所闪现出来的使我惶恐的念想。然而很快,我便发现,这种欺骗的伎俩并不曾见效,我愈是试图去忘却它,那念想却反而愈发强烈,终于使我不堪压迫,关了电脑,独自到外面的旷野里散心了。

从家里出来,我沿着房后的国道缓慢地向东走,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用轰鸣声一次次地划破这静寂的天宇,并不断地发出刺眼的白色或金色的光芒,使我时不时地模糊了眼前的路。倘若是在城市,他们是断不敢如此的,晚间驾车禁止开远光灯,这乃是道路行驶的明文规定,但这里是乡村,换句话说,像极了“荒原野岭”,所谓山高皇帝远的,有谁来约束呢?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于是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转到了交界处的河上,便又沿着河堤往南走了起来。

这条河因为整修河道的缘故,已多时没有水。晚风吹来,周身充溢着舒爽的凉意,我将村里的稀薄的繁华抛掷身后,静静地走着。河堤尽管已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那条泥泞的老路,但依旧没有路灯,走在路上,我不停地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了。但也正是这静穆的广袤的黑暗却同时给了我无限的思考的空间,我竟忽然间不自抑地爱慕起这黑暗来。

我知道自己已无法自抑,总是要想的,于是借着这伟大的黑暗给了我安稳而孤闭的守护,我陷入了无限的思绪之中。

许多年以前,我并不像现在这般总是酷烈的沉默着,在路上,遇见有人闲聊之时,总要积极地搭上几句话。有时谈得入了情还不依不饶地没完没了,时人便因此给我起了一个我一度以为颇为精当的外号——“话唠”。我想大概是他们不想听了而我却还不曾发觉吧。然而随着时光不断地推移,无论谁都处于无法抗拒的变化中,我也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而这种体系竟出乎意料地和许多人有着霄壤之别,从此便走向了沉默的一派。我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把自己深深地锁在了自己的世界,即便现在,也还受着这余波的波及。

父亲如今已经六旬近半,身体质量是逐年下降,但却依旧每日地辛勤劳作。夏秋两季的早上往往五点就来到地里,除草,浇田,有时候当日的活没有做完,就拿着电筒连夜地赶工。冬天的时候也总不闲着,这几年来,每年从十一月到来年的三月,当大多数家庭都在淡季好不容易清闲的时候,他却又做起制芡的生计,买了整套的机器,架好设备,依旧是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忙里忙外。我曾亲眼见他连续一个星期都是每天四点左右就开始上工,吃饭时则随便敷衍一下,直至夜里的十点左右才终于清闲下来。我不止一次地劝他,我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让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但他总是停不下来,有时候甚至跟我开玩笑着说:“我看到别人挣钱,不管他有多年轻,便心里总是不服气的。”其实,有些事,我和父亲都是彼此心知肚明,他哪里是改不了,他深知自己的身体质量已大不如从前,仅在这两年内就和医院结了多次的“缘”,但所以还如此者,实在是他总想在还能动的时候尽量地为我积蓄一点财富,他总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在将来成为我的累赘,不如趁着能做的时候多做一点,实在做不动了,这些积累除了能无偿地支持我,还能或多或少能给我减轻压力。

当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滋味,眼泪不自觉地想要溢出来了,于是强忍着绝不能被他发现,总怕他说我男子汉大丈夫的竟也如此地没出息。哎,我的父亲,他永远地把我放在首位,而却把自己放在人生的角落里。他看着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都成了家,有的甚至还有了两三个孩子,总不免要急切着,而我的膝下却还是一无所有,于是总是盼着我能尽早地成家。也许有人会说我毕竟是很长时间在上学,故而不能和家里的早早就踏入社会的人相提并论,但无论怎样的辩解,总有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父亲确已过了耳顺之年,而我确也已经是三十而不立地年纪。

父亲有几次跟我谈话,总是直奔主题地问:“难道就没有适龄的女孩吗?”我总是敷衍,“或许有吧,但我又不曾认识。”接着他便要对我进行说教,说到动情处,总是用叹息的的语气告诉我:“他有时候总担心自己没有太多健康的日子。”我自知他的话着实是有些严重的,但又真切地明白他内心所隐藏着的不为常人所见的苦,终于也不好多说什么,除了感到深深地愧怍,便只是不停地安慰他。父亲究竟是老了,那满头的白发和日渐憔悴的神情已是最有力的明证,前几日,我在家里帮忙,父亲累得满头大汗,明显体力已经有些不支,但还是坚持着一刻也不停地一车车的肥料磊成垛子,而我虽然从小就在农村长大,无奈这几年的离家生活竟使我的劳动能力不断地退化,以至于到底也没干多少。他总是忙碌着,仿佛沉浸在莫名的乐趣里,然而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才明白那种忙碌的背后掺杂着的却是如恒河沙数般的无奈,而这无奈又毋庸置疑地都是为了我。

我幼年的时候,命途多舛,动辄就住进了医院,这一点,于常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一年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和医院打交道,严重时甚至一次就住上七天半个月。即便在后来终于完全正常了,不再有身体的问题,为了我让我自感不比别人差,于是在求学、生活等诸多方面,便处处要让我享受到家里最好的供应。现在想想,真不知道一直以来他为我吃了多少的苦,多少次地彻夜难眠,又多少次地泪眼汍澜。我欠下的这笔债,只怕这辈子即使用生命也是无力偿还了,然而我如今非但没有减轻他们的压力,相反却还总是使他担忧着,惦记着。我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

就这样走着,想着,忽然眼前射过来一片稀稀散散的光亮,我抬起头发现那里竟已然是别处的村子了,这才意识到,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在这包围了我周身的肃穆的静寂的黑夜里,我竟不知不觉间已经顺着这条河走了近十里的路。我也该回去了,我拿出手机,却不料,不知何时已调成了静音,一路上从来就不曾响过。现在手机上清楚地显示着十几条的未接来电,我预感,我即将要遭受父亲的不间断地教导似的训戒了,更遑论又要面对那难看的脸色,但我相信,那定然将是一种别样的训戒。

我于是在残月的照耀下,和着零零散散的疏星的陪伴,一边放起了音乐,一边不断地加快着返家的步伐。

                        

                                                                                诗飞宇

                                                                   2022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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