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家在我们村的西北部,大概有十里左右的距离,一个名为水溃村的村子。村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已有数百户人家,几千人口,在方圆几里以内,已是相当大的村落。母亲有兄弟姐妹六人,在家里排行第二,那时候,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超过温饱,所以孩子们都有幸去学校念几年书。她是初中毕业,家里学历最高的是她最小的弟弟,读了大专,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属相当优异了。在母亲还是孩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为这个人数众多的家庭承担起自己的一份责任。后来赶上文化大革命,村里面便分了各式各样的派别,整日地斗来斗去,那时还依旧处于生产队时期,母亲一边担惊受怕着,一边还要在做农活的闲暇之余,常常背着一个箩筐去外面捡些干牛粪抑或其他的东西,以便到队里换取更多的积分。
母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嫁到了我们这边来,从此以后,也就注定了她要吃许多的苦。父亲曾对我讲,母亲毕业后曾在县城的一家工厂做工,有一天,他和绍介的媒人来到厂里,在车间,媒人把母亲指给他看,他表示满意,几个月后两家人就操办了婚礼,母亲便嫁了过来。在母亲刚嫁过来那几年,我们家还穷得厉害,根本不敢奢想温饱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这便导致父亲时常要去外面借粮,但借粮难免会遇上吃闭门羹,这时候,母亲就会从田里采摘各种各样的野菜,变着法地尽可能供应家里的生计。第三年的时候,家里收了整整一缸的麦子,祖父为此高兴得合不拢嘴,出门在街里散步也总是洋溢着自豪的神情,而母亲却对祖父说这在她们家老早就已经收这么多的粮食。只是这在祖父看来,却的确是不敢想。记得母亲说过,大概是从怀上大姐的那年起,家里的生活才逐渐好转,终于能常吃上白面做的馒头。
在大姐出生的第三年,二姐也顺利地降临到这个家里。母亲白天要不辞辛劳地忙碌着农事,晚上还要在微弱的油灯下,缝缝补补,或清洗家人脱下来的衣服,她时常为此忙到深夜。她的双手,冬天的时候,也因此常常总是鲜红着。母亲常说自己生来就是个劳碌的命,因此看不得边边角角的瑕疵,做完了农活,她还要把院子里以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使屋内的桌面、柜子、墙面、墙角等都没有灰尘,把床上的被子、枕头叠放整齐。父亲喜欢装点,买了许多的花,但自己却从来不打理,这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原本细腻的双手从此变得粗糙起来,在三十几岁的年纪,却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
母亲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从来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常言说家家是本难念的经,家族越大,更尤为明显,在父亲的兄弟之间,有时候一碗水端不平,母亲难免要有许多气受,但却从来都不计较,更遑论要去提一两个怎样的意见,她许多事总是吃亏,即便是有气,也从不说出来,而是将它深藏在心底。。母亲给亲友邻居们帮忙,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基本都是有求必应,极少地拒绝,而又一帮到底,但是倘要用嘴吵架,彼此间勾心斗角,却又从来没有她的参与。在她看来,一个人从出生开始,无论是命运或者性格其实都早已注定,这是不能更改的事。是的,正是这早已注定,母亲自从嫁到这边来,才会忙了几十年,苦了几十年。
我是九一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出生的,这是我的生日,但也是母亲受难日的开始。父亲说,我出生时还不足四斤重,母亲也从没有见过这么轻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只好叫来外婆,细心地学习怎样地照料,而两年后,我的体重也只有十几斤重。我幼年的时候身体不好,各种问题频繁地展现出来,母亲于是整日地抱着我,和父亲在各个医院之间跑来跑去。最严重的一次,我昏迷了好长时间,而母亲一直守在我的床边,整日整夜地不合眼。像我这样的症状,在五岁之前是有许多次的,每一次都让她担心许久。邻居们曾断定我恐怕是养不活了,但母亲却执着地说,不管怎样,我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即便是砸锅卖铁,也决不能把我放弃啊。大概到我六岁以后,这是我有明确印象的,才终于是除了感冒以外,再没有什么大的病症。只是在后来七岁和十二岁的两年,分别在医院做过一次手术。我三岁时,家里开了一家饭馆,家里将它取名为昆仑饭庄,便有希望我在将来能够像昆仑山那样,但不幸的是,我却一直都不争气,直到今天,却也仍旧没有什么成就。
母亲对我的付出明显是多于对两位姐姐的,尽管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多年前,我因为鼻中枢断裂,不得不又一次在医院接受手术,在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已年近六旬,身体也不似当年,却还是整日地伺候我的起居。因为鼻内的骨头被割去一半,又被药棉塞得严严实实的,呼吸便只能通过嘴来完成。我想吃什么,母亲便立马拿来,想喝什么,如果没有,便立刻下去买,我住在医院的五楼,来来回回至少要一公里的距离,但母亲无论去了多少次,却从没有责怪过我。喝水的时候,由于呼吸,我不能将嘴完全地闭合,一只手还挂着药液点滴着,为了不被呛到,母亲便拿着吸管,一边喂我喝水,一边不停给我擦拭溢湿的嘴角。到了晚上我睡着后,她又总是睡不安稳,还要起来给我盖被子,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说:“妈,你怎么还不睡?”母亲却毫无犹豫地说自己不困,我翻转过身子,不敢对着她,但我的心里却如浪涛翻滚,仿佛有一种力量将要不受我的约束喷涌而出,眼角的泪水更是好几次想要夺眶而出,但又怕抽噎出了声响,只好强自忍着。适逢同学来看望我,见到母亲对我的一幕幕,在我出院后,便总是在我面前说道,你的母亲对你实在是真好。是啊,我的母亲对我的好,我又怎会不知道呢,她可是为了她的儿子,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啊。
多年的辛苦劳作,母亲落下了深深的腰痛的病,这几年由于年迈更是时常地发作。前年国庆节的时候,母亲因为疼痛已不能下地,甚至连翻身也不能完成,只好整日地卧床休息。家里的农活便交给了我和父亲,我那时虽没有逃避,确也忙了整整一个星期,但竟然有一天不孝地嫌弃他们不会动脑,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那些在农业上通过各种途径已然致富的人们,以至于竟年复一年地种这收益甚微的作物,到头来还累坏了自己。现在每想起来这件事,总恨不得掌掴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不停地享受着他们的付出,但又做过多少农事,又帮他们分了多少的忧,却还能恬不知耻地在这里心存愤懑,这天下真是少有像我这样的人了。前些日子读书,无意间再次读到“羊羔跪乳”这个故事,我不自抑地想起了历史上那些至孝的故事,想起了许多儒学大师的家训名言。明代的袁仁在《训子语》中讲:“终日戴天,不以为高;终日履地,不知其厚。故草不谢荣于雨露,子不谢生于父母。有识者须返本而图报,勿贸贸焉已也;”清代的刘沅《豫诚常家训》中亦云:“孝在修德,德在修心。”我莫名地感到揪心的疼痛,因为这训诫的毋庸置疑地正是我啊,亏我还自诩为儒家至诚的子弟。
但我现在又是常常不顺着母亲所期望的路走,这难免又要伤了她的心,尤其是近一年来又总是屡次地冒犯着她。母亲本来到了该安享生活的年纪,现在却不仅落得年年吃药,还又总是因为失眠而夜不能寐,每当我在家里住的时候,总能听到她的叹息声或看到她重新地打开电视以此来抵消长夜的煎熬,而我除了给她请医生,却到底是束手无策。我如今不能给她应有的生活,还要去惹她为我的人生大事不停地操心,我深知我将恐怕难以原谅自己。我现在每天只要一离开家就总想回去,同事们都说我离家这么近,却还如此地恋家,他们那里知道,我眷恋的哪里是那个只在咫尺之远的院子,而是总想尽可能地呆在他们的身旁,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地浓烈了。
母亲这么多年来,打我记事起,便一直很少给自己添衣服,更不用说什么装饰品。现在她的柜子里,还放着已经穿了十几年并且依旧在穿的衣服,枕头上的枕巾还是结婚时父亲所送的聘礼,柜里也还存放着母亲先前为家里所做的十几双的千层底。母亲的这点品性,好在最终也传给了我,这使得我对自己的衣服,也相对地比较节俭,以至于现在我竟也还在穿已经穿了五六年的衣服。有时候,甚至要同事们提醒我,该置办一些衣物了,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衣服竟已是如此的不堪入目。我现在所以常常愿意吃亏,虽说并没有受到母亲的直接教育,却也是间接中受了她的影响,从学前到现在,这么多年来左右着我的处事方式的,便有母亲很大的功劳。她给我的将是我这一生中最早而又最珍贵的教育。我平常总是讲我的人生追求,说来可笑,胸无点墨,却又总想鸿鹄之志,但倘真要我做出选择的话,我一定会毅然地放弃这一切,回到母亲的身边来,除二老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人能令我如此去做。但是我的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过的幸福安稳啊,又怎么会为了自己而让孩子放弃他所爱的一切,她总是宁肯自己吃苦,也绝不愿她的孩子后悔。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我的这一点优良的品性,也多亏了母亲的给予,我之所以走到今天,是母亲用生命将我抚育。她是一位平凡的女性,但与那些有一定的家产或地位,到底也只是把自己的孩子养育成才的相比,她又诚然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吃了许多人没有吃过的苦,受了许多人未曾受过的罪,如今业已愈加地年迈,很多事情便不能像过去那样,生活上的很多标准也再也不能像从前了,早已力不从心,但却唯独对我仍是愈加的纵容和关爱着。
唉,我的母亲,看着她两鬓斑白的头发,不再舒展的皱纹,还有那日渐佝偻的背影,我若不能使她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又有什么颜面立于这世上?
诗飞宇
2022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