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说:“回忆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又像忘却了的忧愁。而我们又常说,人上了年纪,才容易陷入回忆,陷入连绵不绝的喜乐悲苦。但我还只是个青年,却也常常如此,究其缘由,大概是生活总不能使我富足吧,进而希冀从以往的断片中,攫取一点微薄的记忆,在这虚无缥缈的幻象里猎取些撩人的慰藉罢了。但这无影无形的断片,究竟要从何说起呢?
十月十七日,上午九点半,列车到达信阳。我出了站,乘坐公交车去信阳师院。这是离别一年后信阳给我的首个变化,以前破旧而寒酸的公交车终于新增添了许多崭新的车子,虽然也还是那么小巧。车上不再有人售票,司机一路上也不言语,若你不提前给他报站,恐怕是必然要坐过的了。
到达师院的时候,已是十点以后,我照例从海苑进去。学校变化不大,除了建成了毕业前就已在施工的两栋女生宿舍楼和一栋新餐厅外,只是所有的路都和着沥青又铺了一层石子,并粉刷上了白色的车道。不过这看起来倒也饶有趣味。半亩塘也不再是过去的景色,池底经过修浚,假山上有了喷泉,围绕着假山的是一层曲曲折折的深褐色的栈道。走在上面,山上绿植掩映,山前流水淙淙,一阵阵的清凉袭来,周遭更是弥漫着淡淡的芳香,俨然一幅水帘洞天的人间仙境。这时李灿打来电话,询问我所在的位置,我告诉他即刻就到达东门,他便和陈赛去接我了。
见了他们俩,陈赛较以往变化不大,李灿倒是发福了不少,一脸的富贵气,身体也已微胖。但他的发福又不是我这种横向的发展,而是周身渗透着事业有成的气息。他两手伸进裤兜里,随性地站着,大老远地便微笑着向我招呼,愈发显得精神灼烁。这时因为张帆还没有来,我们又都饿着肚子,便决意先简单地吃点早点垫垫,之后再掂着双皮奶踩着校园的新路,去回忆大学四年的生活。
阳光,像金线的雨倾泻下来,照在新铺的柏油路上,不断地闪烁着刺眼的光辉,使人不自觉地眩晕起来,新栽的法桐,由于稚嫩,在路面上倒映着一簇簇圆滚滚的稀薄的影子,在风中窸窣地摆动,两条或明或暗的碧绿的草坪延伸在道路的两侧,泥土的气息还在,昔日的花香也还在,但不知怎的,走在路上,我的心里却莫名地浸染着一种百味杂陈的情绪,整个人成了炎阳炙烤下的植物,蔫着儿脑袋,总抬不起精神,仿佛自己突然间成了这里的天外来客。难道是愁这一年的时光又将逝去么?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原来这后半句到底还是不如前半句写得妙,这人间的景,你经历过的,自然是不会忘却,然而一旦离开,即便再来,却也再不能恢复往日的情感。人脑终究不是电脑,没有回收站的功能,因此又何来相识呢?形体的记忆恐怕永远也不能比拟出心灵的印迹。
但是多年以前,是绝非这样的。那时的我,就像笼中的鹦鹉刚刚跳牢笼终于飞向了蓝天,夜海中的星光经过亿万年的运行、奔突,而透射了黑洞,得以自由地四散开来,仅此在校园里走就深感福运,哪里会有如此的多愁善感。我依稀地记得报道的时候我还在校园里迷了路,迷迷糊糊中被一位友好的学姐给指引到了我们的宿舍。出于礼貌的我还要了她的手机号,尽管从始至终也未曾联系过她。我现在总怀疑自己,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何以那天到了寝室后却喋喋不休地让他们聆听我的谈话那么久。以至于后来李灿讲,不来时他们还抱有一丝幻想,但来了,却不经意间使他们大跌眼镜了,至少对于李灿应是如此。因为在他曾经的一篇行文里已毫不留情地提及了这点,还专门为我准备了使我看后愤懑,却又无可奈何的特殊的评价。
谈到李灿,算是博览群书了,在我们宿舍若论读书最多,自然非他莫属,平均两周去趟图书馆,有时唤我,我却常常连半月前所借书的半数还尚且没有读完。他读书和别人不同,多数人要么是受了老师的指引,要么是受了考研的驱使,所借书目大都是与专业密切相关的学著,即便广泛涉猎,也只为辅助自己的专业,而他则完全是属于“书痴”,无论文学、史学、抑或是哲学、艺术学,只要是名家系列,通通都吃进肚里,读起书来又极有耐力,往往一读就是数小时,有时甚至会熬夜到凌晨。这一点常常为我所艳羡,总怨恨自己没有如此的定力。
文奎,仔细想想,四年来没少挨我的“谩骂”,尽管他对此并不自愿。他倾向于政事风云,我倾向于传统文化,故而我们总常有“是否可以以功抵过”“文化是否是空谈”的辩论。结局又往往是各执一词。有时他实在是输于我了,又不愿投降,进而就进入“污蔑”的境界,使我满腔怒火,却又奈何不了他。“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要发生点儿什么”“男人要有狮性和诗性”,这是他经典的语录。但诗性我从他身上极少看到了,而狮性则无时无刻地彰显着。《红顶商人》《大清相国》《奥巴马讲演录》《朱镕基答记者问》,四年里他总是冷不妨地跑到阳台里去纵情朗读,使得我们无法安然地享受原本可以很惬意的早晨。他唯一的一个明显的缺陷,就是容易动怒,每当此时要么就一声不响地抽几支闷烟,要么就“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了,只是当后者来临的时候,我们也往往要跟着遭殃,宿舍的暖瓶,大都殒命在他的手下。有一次他又摔起澡篮子,摔不破,就独自到楼道拐角那儿,不停地反复地摔,无奈依旧摔不破,结果便蹲着身子,时不时地叹息起来。为了防止他迁怒于我,还是谈一谈他的优点吧,他的处理事物的能力在那时倒的确是我所罕见的,很多难解的事到了他的手里,他总能得心应手地应对,对我们也更是毋庸置疑,真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张帆,我们平日里喜欢称呼他为“阿凡达”或“帆哥”,极少参与我们的讨论和“争斗”,无论谁都不“得罪”,是个十足的“和事佬”,因此谈话时便最易得到我们的青睐。他是我们宿舍最早过英语四级的,也最早突破了我们当时给他下了判定,开创了校外兼职的先例。帆哥看起来很木讷,不善言谈,其实是颇老实的缘故,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他在宿舍里却往往多有经典的言论,能使宿舍活跃许长时间,但又善于把许多事都掖在心里,以致有时候当我们几经辗转听到他的事时,总禁不住要目瞪口呆,深感自己的不称职了。帆哥做事属于不温不热的慢动力,但也不轻易放弃,毕业前一心要考编,经历了多次失败,但却愈挫愈勇,到最后竟一连多个单位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现在他又成熟了许多,说话、做事都和以前截然不同,但幽默却仍旧是他一贯的格调,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他硬是直接让我去拍行走着的“大长腿”,我为此多少感到羞涩,但他却笑我竟还是如此的迂腐。
苏琦,如果说是游戏的代言人,这是毫不为过的。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中,能够长久玩游戏的,我向来只听说过,却不曾见过,除了他。他每天都能在电脑旁坐七八个小时,又似乎从来不见劳累。但后来,他的这种嗜好竟突然改了,以致每次和宿舍的哥们儿玩游戏时总是中途遁逃,惹得那几位常说他是“坑货”。后来大家也就渐渐地明白了缘由,只是笑而不语。我忽然间忆起了四年前的黑龙潭之游,那是我第一次深入大山之中,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愉悦,竟为了一只瓶盖般大小的螃蟹,猛地跳进潭中,结果被尖石将脚跟割至露骨,还多亏他做了背我出山的主力。我们现在谈到热爱玩游戏的学生,往往会颇有微词,但苏琦却是一个例外,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他不仅完成了自己的学业,还靠自己游戏所挣来解决了自己日常的花销,并还以此成功地锁住了丘比特的箭,得以罗曼蒂克地生活着。
陈赛,报到时没有分到一个宿舍,以致报到之初,有找不到组织之感。但好在两个宿舍究竟只是斜对门,平日里便在两个宿舍间来来往往着。印象里较深刻的除了一块儿给苏琦过生日,聚餐外,莫过于他用苏琦的电脑看游戏忘情地解说而被文奎无情地拔了网线。文奎生气的时候总是如此,找出点理由,进而就充当起正义的使者了,之后便又是抽空细心地解释一番。这是他常用的伎俩。好在陈赛比较地随和,从来得也就不计较,又因为和苏琦一样,几个哥们儿就组成了联盟,于是便时常地听到两个寝室里声音此起彼伏地传递着。
我,一向是自诩热爱读书的,但却又读书甚少,唯有可堪自豪的是,在买书方面,倒是未有能和我媲美的,在网上除却他人建设性的投资外,仅自己就消费了近万元。即便从毕业后到现在,又大都花销在读书上。我读书极少关涉外国的,然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缺陷,于是有一段时间竟集中地脑补起外国的书了。但现在我终于是相信自己对外国的书还是不敏感,以致不管是读了多少遍,有时竟还会出现连作者名字都记不住。《全球通史》我业已读了数遍,在先前的文章中也引用过几次,但每次引用前,却还要无一例外地去重查作者,最可恨的,有一次我拿着书将名字读了好几遍,然而一将书放回书柜,就顺手将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写作了斯塔里夫阿诺夫,真是有纳米级的地缝都不足以掩饰我的羞愧了。
说到这外国的书目,尤使我难忘的,一本是引起了我淫邪的笑意的由周作人翻译的被称为日本第一史的日本历史学家安万里所著的《古事记》,一本则是堪称荒谬与幽默结合、现实与魔幻统一之典范的南美文学大师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这第一本书,我无法简单地绍介,实在是过于另类,对于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一则是这本书提到一个包含着一切的点的空间的点——“阿莱夫”,二则是如此有天赋甚而可称为有思想的作家,书里却到处充斥着落寞与虚无,使我颇感到不满,也因此,时间愈久,我只记得作者,却终于是把内容几乎地忘却了。
落日的余晖再次洒满了浉水,闪闪的,像无数的仕女的化妆的镜子,又像一群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金色的鱼,在水面悠然地翻动着自己金色的鳞片,更像是一颗颗散落水底的金色的宝石,散射着自己耀眼的光芒,清风徐来,细柳轻拂,信阳这座小城终于又要褪去繁华重归于宁静,两天的相聚竟是如此的须臾,而我也终于是要离开了,请原谅我未能写下这两天的行程。改签到凌晨的车票,驻足凝望而又不断挥手的目送,诉说着你我之间依依不舍的离情,我的兄弟们,此处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会,谨向你们道一声珍重,珍重,愿你们在人生的路上都能走出自己的诗和远方,也相信多年以后你我以后对生活的每一次回忆,都依旧是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深情。
诗飞宇
2022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