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先生,一别多日,甚是惦念,再次祈愿身体康安。近日来函已纳,无奈工作繁忙,对于所提问题,今日方有闲暇回复。
在函中您明确发表了见解,即海瑞有沽名钓誉之嫌,而张居正则相对较受您的青睐,并且您着重地提到对历史人物,要采取“以功补过”。我对此深表赞同,但即便如此,您对海瑞的评价,我不能苟同。
Y先生,我诚然以为您对海瑞的态度并非源于对历史的客观分析,实则更多被自己内心所信奉的价值所驱使。他们两个到底谁优谁劣,我自觉是说不清的,毕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何况对于历史人物,有哪个不是毁誉参半?您说海瑞是重精神的,是一种形而上的代表,这未免有失公允,这一点我们只需看他为官的政绩即可,他看到士绅享数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户无一粒之收,却虚出百十亩税,便重新清丈土地,重划赋税分担比例,他在淳安推行保甲法、明断疑难案件、兴办社学,他整修吴淞江等,通流入海,兴修水利。《明史》盛赞:“海瑞秉刚劲之性,戆直自遂,盖可希风汉汲黯、宋包拯。苦节自厉,诚为人所难能;”至于张居正,的确,他位居朝廷的中枢机要,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的政策,毋庸置疑在各方面都对明王朝产生了莫大的影响,甚至有史家认为明朝晚年得以延续国祚数十年,乃借张居正之功。但这难道不是身份差异导致的吗,不是时代所导致的吗?《论语·泰伯》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海瑞也居中枢之处,未必不会有另外一番建树。对此,我们或许只能说,张居正抓住了时代的脉搏,而海瑞则抓住了国家的脉搏。
当然,海瑞确也有一点值得颇有微词,为人处事过于理想,不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屈大均曾对其评论:“公学以刚为主,其在朝,气象岩岩,端方特立,诸臣僚多疾恶之,无与立谈。”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的评论可谓中肯,他是一个古怪的官僚模范,是忠臣,是孝子,重法律,重伦理,从政多年,充满各种分歧,其信条和个性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但纵观历朝历代的明君,没有一个不欣赏清廉刚正之臣,而凡清廉刚正之臣,又没有一个不对人情世故嗤之以鼻。魏征作为唐太宗时著名的诤臣,多次在公众场合使太宗颜面无存,太宗愤恨到一定要“会杀此田舍汉”,但终于魏征离世后,他却又心痛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清廉刚正之臣的作用也许更多在于通过鞭策君王,来匡扶时弊,进而影响整个庙堂,换言之,贞观之治,也许三分之一得益于魏征。不幸的是,海瑞生在昏暗的明朝晚年,儒家正统思想的约束对于大部分官员,早已形同虚设,因此注定其终究且只能沦为时代的牺牲品。
再者,我们中国的文化向来比较喜欢说两句话,这一点在我们的古籍实在数不胜数。《易·系辞下》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凡事能屈能伸,可视为大丈夫;但《孟子·滕文公下》却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东汉时袁康《越绝书·外传纪策考》说“始有灾变,蠡专其明,可谓贤焉,能屈能伸”;然明朝赵弼《效颦集·宋进士袁镛忠义传》却讲“以大义拒,宁死而不屈”;于谦在以诗自勉“名节重泰山,利欲轻鸿毛”;《孟子.滕文公下》也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北宋时周敦颐《爱莲说》却说“出淤泥而不染”;凡如此类者,古人云“不以成败论英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同时却又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思心想来,不过是立足点不同,既于社会并无相害,不过是百家争鸣,又有什么优劣可言!张居正确是可敬,忍一时之阿谀而终成大业,但海瑞亦应可敬,全然是思想建设的英雄。
凡人的信仰,必然会驱使着人们遵循不同的标准,进而对同一件事做出不同的评判或抉择,倘没有对社会带来任何伤害,有时甚至还能对社会发展做出一点贡献,便无所谓大和小,也无所谓普通与高贵。如此,选择信奉以“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的凡事能屈能伸原则,和信奉人格上定要“不辱其身,不辱其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保节原则也就完全没有了比较的意义。
诗飞宇
2023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