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上长着玫瑰,石头膨胀得很大。缝隙中的玫瑰被挤压,像是棉花堵住了气口,软趴趴的无力,黯淡的失去了血色。站在命运夹缝中,奔跑的人们化作了来日访客脚底的沙,眼前的绿。
常年刮着风沙的回忆里,一个奇怪的人足以使沉闷的记忆鲜活起来。在放学必经的村口,总有一个天天咿咿呀呀的疯老头,灰白的头发是庄稼地里不曾锄过的野草,浑浊的眼球是藏进万千黑暗的清醒。半大的孩子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劣根,想看已被压弯身骨的可怜人挖出埋在心脏的腐肉。从村头的某些隐秘的角落传来的,是怪笑的肆无忌惮,是潘多拉宝盒的恶魔在吞噬良知。在这个年轻的队伍里,我常常是旁观者,或者说是沉默的施暴者。
夜里偶尔想起这件事,是心脏肿胀些微的疼,是十万个念头投入星河的茫然,脑袋仿佛有锯子在切割,刺痛锐利,那灰白的野草在切口处逐渐扎根。
后来,我被送去开蒙了,好似从一个干瘪的土豆变成了神气的洋芋。干枯瘦弱的黄豆芽接受春雨的滋养,内里腐烂的根基逐渐浮现。与那个奇怪的老头也少有碰面了,少年队伍还在肆意扩张,如湿漉漉的水蛇游走在村头村尾,留下黏乎乎的水迹,糊在人的胸腔,让人难以呼吸。
孤身走在去上学的路上,常常是一张嘴,沙粒不停地涌向鼻腔与口腔,威逼张开的眼睑,打磨黝黑的脸颊。这个几里地外的学校是间废房屋改来的,农闲时,乡里人一块砖一根木头的修缮,常常眼里透着奇异的光。
当我口中念着之乎者也的文字,脑中干涸的湖泊出现了镜面般的平静,那轮模模糊糊的月逐渐显了轮廓,我看见了那棵被遗忘千年的金桂。贪婪的大口呼吸那飘散在沙尘中的淡香,手上的皲裂好似抹上了猪油般的滋润。
夜里的油灯把娘缝缝补补的身影拉的佝偻而单薄,我趴在娘的膝上温习白天先生教的课文,书上的文字被光照得有了影子,前人的身影在跃动的流淌。娘舔舐着针线,打了个结,挑暗了灯。卷着烟丝的爹吐了个烟圈,层层叠叠圈住了要扩散的烦意,密密麻麻全是人的思绪。
冒着油光的菜一盘盘的端上桌,穿着长衫的我正准备拿起筷子,我听到娘那粗糙略带哭腔的声音,“当家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惊醒了,随之而来来的是卷烟丝的窸窸窣窣。
捏着娘塞在我兜里的银元,爹带我去了比学校更远的地方,马车拉着我走了几个日头,家里的高粱地越走越模糊,我看见了一个薄嘴唇的男人,爹说那是我的先生。眼角挂着两泡泪水的我被他拉着,说更喜欢我叫他史老师。
来到比之乎者也更大的世界,墙壁上挂着太阳那么亮的光,肚里的油光从脸颊冒出,膨胀了我的干瘪。就是偶尔想起爹那时常围绕的弥漫的烟丝,娘那玉米掺着小麦的馍馍,朦朦胧胧的明白了眼前月不似远方月。
远去的马匹拉着我的影子越发挺拔健壮,只是远行的草扎根在了别家的园子,记忆中的高粱地被时间稀释,只余那隐秘角落的灰白的野草长成一片荒芜,打磨着我那纤弱的神经,近来疼痛来的愈发剧烈,那些未曾细想的一一回放。
不得不说,掉落在风沙地里的岁月是泥泞不堪的死水潭,那灰白的凄厉的哀求,让早已在黑的白的红的黄的泥里打滚过的我,仍怀有一丝的愧疚。是的,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明白的说我惭愧,惭愧人性的同理心一经扭曲,便成为了那张开大嘴吃人的怪物;惭愧自诩未参与实施,仍成为了站在那儿自命清高的施暴者,沉默的共犯;惭愧有那么多慢下来的时间,去捡拾那闪闪发光的良知,选择了敬而远之的回避。
奇怪老头在某个阳光的午后离去了,后来的孩子们记忆里再也没有了奇怪的老头。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奇怪老头呀,睡在了春暖花开的春天,葬在了黑暗的泥沼,同风一道消散不见。那些被戏弄的日子也随之死亡了,死在少年的遗忘的午后。
良知之花长在愚昧的悬崖,翻越悬崖,看见的是一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