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裙撑

那是去年寻常的一天。忙里偷闲的我，在短视频里偶然间得知了这件事。履行给妻子送婚纱承诺的丈夫买了裙撑在卖家晒了图，网友评论祝福。视频里煽情的音乐加上抓眼的文字，极富渲染力。残疾的妻子与半墙的药，我的眼角便也开始拉扯着浸润对悲苦的共情与履诺的感动。

情绪过后，怀着对互联网纷繁复杂信息的质疑，我点开了视频里提及的妃蓉网店。一条一条地翻评论，一共1500多条，最终找到了那条评论。这是一家卖裙撑的店铺，在评论里那个丈夫写道：“我老婆是个残疾人，给他一个心愿他穿上很高兴，你们看很好看质量好，价格便宜物流也很快。”并附上了一张照片，穿着厚睡衣的瘦削女人，套着三十多元的四圈五荷叶裙撑笑得含蓄，后面柜子上堆的是密密麻麻的药。可以想象的是镜头的背后，丈夫的唇角也会扬着相似的幅度，将眼角的皱纹都绽成一朵花。是的，他们生活很穷困，但他们经风霜的面皮舒展得极开，并未有过一丝被世事压着皱褶的苦痛，他们堆砌起了诺言的高堡，始终不渝。

我冒犯的想要探求他们的现状，如我一般的许多人也纷纷奔向店家去释放关心，询问如何帮助这对走过荆棘的夫妻俩，店家一遍一遍地重复。他们最终将“感谢你的善心，大叔购买的裙撑售价是38.25，已经尽力给他退款了。无奈是联系不上他，他这个订单小额打款最多只能退85.28了，已经转过去了。”设置成了自动回复。他感谢着我们这群闻风而动的善良人群，同时提醒我们要理性消费。并未将这份爱的承诺搬上看客的戏台，捆绑他们的纤弱躯体，让他们成为博眼球的傀儡。是恪守成规，也是经商者的诚信之道。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这场诚信盛宴的叨扰者，大叔坚守着一辈子相濡以沫的承诺，店家将不打扰的克制滴入这份翻滚的爱里。而我们这群狂欢的旁观者，吼叫着去面迎这久旱迟归的甘霖，带来的不过是恼人的暴动。

从贫瘠的乡村中走来，我偶尔颓然又时常奋进。不得不承认，立典型般的诚信人物离我的烟火极远，只能在报道中得知。一篇篇经过他人撰写的文字华章，在其叙写中我观赏到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灵魂。但远方的光芒毕竟很难投射向暗处，让我时时清醒的正是那些如“一件裙撑”般的守诺。

譬如我幼时随父母成为农民工子弟进入一所民办学校。彼时在我的记忆里，总有老师提示孩子记得交齐学费的场景，当然我也不例外。我时常认为是家境贫苦所致，后来年龄见长，可以坦然面对这份不富裕，问起母亲何故总也交不齐学费。母亲含笑着解释，原来这是我们小人物生存的智慧。母亲害怕学校收齐钱就跑了，故意欠一点。大家秉持着同样的小聪明，所以就有了后面老师催学费的事情发生。

我感慨于父辈的谨慎，突然顿悟了学校当时的诚心。对于没有交齐学费的孩子，学校真的没有办法以其他方式去处理吗？学校如果准备卷钱远走，真的会因为没有收齐学费而搁置吗？相反，对于当时我们这些农民工子弟来说，那所学校是最好的选择。公立学校我们进不去，另一所私立学校收费极高。在那所破破小小的学校，我们学习了五年，将四肢生长得极宽极长，直至学校再也无法继续。它在完成承诺后，以瘦成一层皮的形象淡然地退出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世界，没有归期。

许是缘分，没有刻意寻找，今年又一次看见了之前的那个视频，有点酸楚更多几分慨叹。怀着一丝不知为何的复杂，我又找到那个店铺。还是一千多的评论，这次我反反复复地翻阅，却再也无法看见那个承载着10万多条善意祝福的评论，心里怅然又觉得本应如此。

我们这群向风而来的网友，在大叔的购物评价下留精心雕琢的暖心话，顺着应用消息的提示音将会一遍一遍地祝福他。他兴许会困惑，为何自己这普通的生活会受到鹰眼般盯梢的关注。所以店家删除了这条评论，将过多的善意止于恰到好处的边境线外，让自己与大叔夫妻俩回归先前宿命般的生活。没有突如其来的关心，也没有溢出的流量红利。他们如从前那般投身于这逃脱不开而又无法割舍的寻常生活。

要问诚信何如？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