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爱如山,沉默却也沉重。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常年在外,很少像母亲一样陪伴在我身边。以至于我的童年记忆里鲜少有他的影子。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很少回家。犹记得有一年父亲回家,让我叫他爸爸时,我躲在母亲的身后,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父亲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孩童对于陌生人的到来总是恐惧的。
母亲见状,对我一顿呵斥,委屈的我只好跑进房间里,一顿嚎哭。
后来,家里发生了太多事,父亲只好舍下工作,回家。
父亲佝偻的身影
关于父亲在外漂泊的记忆,完全来自母亲。
父亲常年在外,虽饱经风霜,但仍意气风发。从他的脸庞里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样子:炯炯有神的双眼,白净的脸庞,挺拔的身躯。我想父亲年轻时定是引得许多女子喜爱。
自我出事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再难看到笑容。母亲说父亲这是在责备自己,他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照顾我。可对我来说,这个事情一点也不严重,只要我不穿裙子,便没人知道我曾经受过伤。
这事本身只是一个意外,没有谁对谁错。可父亲却常常问我是否责怪小哥。他说如果没有小哥,我就不会被烫伤,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夏天时穿上妈妈买的碎花裙。
我的答案是:我从未责怪任何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去责怪谁。可父亲听到我的回答后,总是低着头,导致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家中兄弟姐妹总是调侃我说,父亲最是偏心,总把最好的给我,从未打骂我,可他们却不知,我却时常羡慕被父亲打骂的他们。父亲不是舍不得,他只是自责。
归乡后的父亲开始下地干活,给人建房子,他白净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黑亮的头发渐渐生了白。他不再往外跑,干完活就去街上买水果,我见他的日子越来越多。
可时间仅过了几个月,父亲皮肤变得黝黑,手臂粗壮,这诺大的变化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但却令我十分悲伤。父亲的手天生就是拿笔的,用我们村里人的话来说父亲出口成章,下笔有神,属于上天赏饭吃的一类。他虽只有初中文凭,但写出来的文章连我这个大学生看了都自愧不如。
以前写不过父亲,我以阅历不够为由,现在仍写不过父亲,我仍以阅历不够为由。可我明白父亲所经历的心酸苦辣只有他知道,那些下笔有神的文章全是他慢慢积累起来的成果,所谓的出口成章也不过是谋生的一种手段而已。
放下笔,扛起锄头、铁锹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再也不是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少年郎,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天夜里,我见他点燃一支烟,靠在电线杆上,烟晕一圈又一圈,他佝偻的身躯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几乎与90度平行(这是我即将前往高中报名的前一晚)。他不经意间吐出的烟与云月融为一体,使我一时分不清是烟还是云。
父亲彳亍的身影,随着月光湮灭在黑夜里,他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夜晚很长,陪了他很久。
烟尽,父亲转身进家,此前所有存在他身上的迟疑、凝重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嘱托和呵护。
奔跑的父亲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路上结冰,若是骑车,免不了滑倒。
我和朋友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就在朋友捂住我的口鼻时,我晕了。后来听同学说,他们吓坏了,赶忙把我送到附近的医院里,但医生看见我当时的情况,直说不敢医治,让家里人把我往县里医院送。当时晚上9点左右,我们刚上完晚自习,夜晚的温度比白天时更低。
母亲听说后,急忙搭了辆顺风车,赶到乡上医院照看我。此时的父亲在几十里以外的另一个乡里,听说我出事后,他赶忙向人请了假,骑着摩托车,飞奔而来。
据母亲回忆说,父亲在赶来的路上摔了好几跤,他身上穿的本是刚买的新衣,但抵达医院时,新衣上全是泥土,还破了几个洞。
父亲同母亲一起找了辆车,将我送往县城医院。途中父亲紧紧拖住我的身体,为使我躺得舒服些,他一动不敢动,生怕磕着我。
车子抵达医院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需要行走过去。父亲分秒必争,立刻将我背上,直往医院急诊科狂奔。一路狂奔至二楼后,医生建议前往七楼,还没来得及喘气的父亲又将我背上七楼,期间他没休息过。直到医生诊断我无大碍后,他才卸下身子,蹲在走廊里。
因我们去得急,医院已没有床位,只好待在走廊里。(此中细节均来自母亲回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母亲给我买了碗米线,却不见父亲的踪影。这时,病房里传来一阵吵闹,我一看,父亲正和护士吵架,只见他满脸通红,肯定受了不少气。后来,护士将我推进病房里,我才明白过来,父亲为何会与护士发生争执。
半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父亲正盯着我手上的针管和头顶的药水,他不敢闭眼,怕药水用完。父亲知道我最怕打针,便时常询问我是否疼。询问时,他的眼睛里像是起了一层雾气,随时会冒出来。
看着我左右两只手上的针孔时,父亲一言不发。听母亲说,那时的父亲就这样蹲在走廊里,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哭了
我让父亲操了许多心,以至于在我接二连三的事情打击下父亲老得很快。
上高中后的我为不让家里人担心,一心扑在学习上,高一时无论周考、月考还是期末考都以优异的成绩回报父母。
可疾病来得毫无预兆,从第一次晕倒到时常晕倒,所晕次数掰着手指数不过来,平均一月一次,较为频繁的时候一周一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我成了医院的常客,医生和护士见了我都会调侃似地向我投来一句:又来了?
从CT到胸片,医生看不出一点问题,指标显示一切正常,我也时常对我朋友说:本来就没什么事,你们非要把我送到医院,现在相信了吧?连医生都说了没事。
但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一次课间,我趴在课桌上,周围的吵闹声引得我直犯恶心,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待我醒来时,已临近傍晚。大哥和嫂子守在我身旁。夜深了,我便让他们回去。
我躺在病床上,血管里有药水淌过,走廊里不时传来人行走时踢踏踢踏的声音,还有病房里的病人进入梦乡后的鼾声,磨牙声,声声入耳。我毫无困意,一直盯着病房门,也不知盯着它有何意义。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病房外走进来,是父亲。
他破旧的衣服上布满泥土,眼睛里充满血丝,我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他在颤抖。父亲椅在我病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像珍宝般拥进怀里。不知不觉间,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已爬满整张脸。
之后在一次与母亲的闲谈中了解到,大哥将我在学校晕倒的消息告知了父亲,当时的父亲正在田地里干农活,听到消息后,大哭了起来。母亲说那时的父亲像一个孩子,本就脏脏的脸哭成了花猫。
父亲听闻消息后,来不及收拾整装,急忙叫了辆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这些事情,他从未向我提起。
父亲抵达病房后,紧绷的身体在感知到我的温度后慢慢放松下来,他还是一如往常般静静坐在我的病床前,很少言语,就这样守了我三天。检查无果,我们只好挂专家号,专家诊断说我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只要学会适当放松,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父亲听到这个诊断结果是何反应,但我急忙向父亲解释我并没有心理压力,一切正常,说完就拉着他往医院外走。之后父亲留在市里陪我玩了几天。
一天,父亲拉着我逛街,走进一家又一家服装店,我以为他要给自己买衣服,还调侃道:老爸,你总算想起给自己买衣服了。但老爸却拉着我去试,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我不停地试。这画面又把我拉回以前。
大概在我初一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套衣服,特别粉嫩,收到衣服的我不仅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反而嫌弃地撇撇嘴,说不适合女生穿这样的话语。此后,父亲再也没有为我买过。此时想来,许是我的话伤了他。
后来看着父亲挑选衣服小心翼翼且有些笨拙的样子,眼泪瞬时打湿了我的眼睛。
我的父亲,他也曾是个帅气小伙,他也曾有过提笔走天下的梦想,幻想过诗和远方,他也曾为自己的梦想挥洒泪水。只是突然有一天,他有了家,有了孩子,而他必须在梦想和家庭间做出选择。作为一名父亲,他虽不知如何与自己的子女相处,却一直以他的方式爱着我,而我也是在他渐渐斑白的鬓发间才明白他表达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