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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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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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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说起来初夏的天气,犹如一幅未完成的画作。画布上热闹的涂满了各种颜色。但到底颜料还未干透,容不得用手去触碰。说起来这小镇的五月,与通常岁月比较,也并无什么特殊鲜艳之处。


老厂长闲庭信步走在街上。希翼从人们注视的目光中,一遍又一遍回顾自己人生历程中的华彩篇章。“总理的同学“的身份,是排在他祖宗姓氏之前最辉煌的点缀。


一个卖菜的本地农民,把担子歇在路旁。抱着胳膊,张着嘴巴,露出黄板牙,围观一铺麻将战。竹担子里的小白菜,郁郁葱葱的。是早上才从田地里拔出来的。根儿上还沾着泥巴。


麻将室显然容不下众多牌友。老板便理所应当的将领地扩展到了街面上。这样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望。看牌的,往往比桌子上打牌的还投入。每天都有不少闲来无事吊膀子的看客。


麻将桌上正在打牌的女人,穿一件翠绿色的外套。黑头发被她幻化成了黄色的毛。一丝不苟地捏造成小圆帽似的,盖在了脑袋上。女人白皙肥胖的手腕上,带着一串雕龙塑凤的金手镯。抬手摸牌间,手镯就随着她手臂上的肉摆动。


与她对坐的瘦男人,摸了一张牌。眼白朝上,用手指搓了搓,又把牌翻开,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嘴巴里嘟嚷道:“胖妹儿,把你的金链子去了嘛,晃得老子眼睛都花了,牌都看不清楚!”


黄毛胖女人,听后不生气。四平八稳地笑了,说:“哎!猴子!老娘的金链子啥子时候惹到你了?你硬是‘批歪怪桶子’呐!”


坐在胖女人对面的牌搭子,也是个男人。看着更胖,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如若剃了头,身上涂金色,往庙子里一坐,活脱是尊弥勒菩萨下凡尘。他嘿嘿干笑两声,插言:“猴子昨天晚上拿给婆娘整多了,火气被弄得没有了,难怪老是没开胡。”众人被这句话点了笑穴,无比兴奋,狎昵地大笑起来。好似都曾排队站在瘦男人的窗外,窥视过床上的车轮大战。


老厂长暗自叹气。想当初,自己从苏联回国,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安排,来到这座内陆小镇建厂。全身心的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爱国建设中。中国第一艘核潜艇,可是出自他指挥下的工人之手。如今,世风日下,是何等庸俗堕落不堪啊!


再走过去,是一家水果店。老板坐在小木凳上。弓着腰,手上拿着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抹布,心无旁骛擦拭着苹果。一个个青色的苹果,在他肥大的粗手掌下,变魔术般澄澄发亮起来。他埋着头,任劳任怨地,擦完一个又一个,并且将它们摆放在柜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这些苹果们,梨子们,还有橘子、芒果、香蕉、火龙果们便争先恐后,迸发出自个儿的独门味道。浓郁地,混合着香气的果味,便从店里营营绕绕地蔓延到了整条街。


“叮铃”地声,一辆自行车迎面滑过来。骑车的是老厂长的部下林书成。林书成以前是厂里有名的才子。“落叶是季节的符号”,“子宫是爱情的乐章”这样的诗句张嘴就来。



林书成有一铁哥们儿,拉得一手好二胡,人称“胡麻子”。两人是厂宣传队的骨干,又都值血气方刚,桃园结义的年纪。胡麻子经常出差,自然将老婆托付给林才子照顾。一来二去,林才子跟胡麻子的老婆,双双给照顾到床上去了。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胡麻子听到风言风语,一时难以置信。心生一计。某日,对老婆谎称要去外地出差,假意让老婆送到车站。待黑灯瞎火之时,见林书成走进自个儿的家门里,开灯,关灯,之后再没有出来。胡麻子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伙同一帮好事之徒,砸门而入。林才子慌乱之中穿裤遮羞,被胡麻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烫水,对准裤裆愤怒地,“哧”地一声淋了下去。


这样一来,血红黏稠的尘根,变成了诗人的终结篇。


事情还没有结束。


无惧无畏的林才子将这段血泪史,写成了一篇荡气回肠的长篇小说。据传,依然是一本唱着“终朝戚戚意如痴”的中国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成年往事,像雾。起时浓,久就散了。阳光下的林书成,一幅沉静稳重的中年男子模样。如同他穿在身上的灰色夹克,带着些枯旧的气息。那些情欲爱恨,仿佛如黄叶一般,被时光践踏在了脚下,化作了泥。


“花疯子”来了!街上的人们出现一阵小骚动。春夏季尽是犯病的时候。除去一身的脏与一脸的痴,疯子永远都不会老。十几年了,镇上的人都管她叫疯子。只有老厂长记得,“花疯子”叫高凤。高凤是厂里的职工。年轻时的她,虽不算花魁,但在上千女工之中,要是选美的话,那也是进入前十名的人选。


“花疯子”大抵都是爱人不遂,被人弃,受到打击,才神经不正常的。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心高气傲,更加容不下一丝丝不顺。高凤也不例外。


自从被男人抛弃,她就脱光了衣服,在食堂里跑。刚开始,厂里还派专人去护理她。时间一长,也就听之任之。于是,她就在镇上流窜。肚子莫名其妙大了几回,传说被流浪汉奸污了。


高凤走在橘黄色的日光下,咯咯咯地傻笑。尘土浆着的发堆里插满了塑料花。脖子下里面也胡乱吊串儿花圈。花圈离岸边是小而尖的山丘。山丘顶上有两粒紫黑色的小石子儿。仔细看,那是她的乳房,乳头。曾是雪白粉嫩如今却变为乌黑色的两腿之间,一丛枯乱的草窝里,冒出一股臭味。


时装店里有三五个手指能掐出水,浑身上下透着水灵气儿的小姑娘。她们嘁嘁喳喳地围在镜子前,花枝乱颤地讨论着发型、衣服、流行趋势。小姑娘们看见“花疯子“从店门口经过,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嫌弃的目光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道墙。此地休进,非请勿入。


老厂长这时想到了自己的孙女。


孙女大学毕业,回到镇上。在学校担任音乐老师。老厂长膝下只有一位千金。文化大革命期间,下乡到附近的马尾公社,嫁给了村长的儿子。老厂长纵有比天高的无产阶级思想觉悟,还是无法接受,女儿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结为一家亲的事实。更加不幸的是,女儿生孩子时,死在了合作社的破烂木板上。


老厂长把孙女抱回了家,抚养长大。并且给孩子起了一个彻底绝缘于田坝土地,飘逸上天的名字:雨鸢。雨鸢长得比她母亲还要俊。就是不经意的一低头,那裸露出来的柔软细颈,已经叫老厂长看得失神。这个小美人是他的宝,也是他晚年唯一的温暖慰藉。


雨鸢的未婚夫在省城工作,她明天要进城去拜见未来的公婆。想到这,老厂长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老厂长的家,就住在厂区宿舍里。那是一栋有些年头又很普通的灰色混泥土建筑。尽管住在四楼,但他很乐意,每天像锻炼身体,上楼下楼几趟地跑。


他拿出门钥匙,打开了门。看见鞋柜上留着一张字条,娟秀的字迹写着:外公,我五点回家。今天不要做饭了,我们到外面去吃。被老年人带大的小孩,就是要乖巧孝顺得多。老厂长心里那暖暖的感觉,在脸上画出了一个笑容。


他脱掉皮鞋,换上拖鞋往房间里走。胸口怎么有点闷?血压升高了?不会呀,昨天才到广场边的药店里,量过血压的,指标平稳正常。电视里,有专家说全球气温变暖,南极冰山在融化,爱斯基摩人都快消失了。难道,这么快就反应到中国来了?老厂长想着,打算去沏杯茶,给自己清淡一下。


正在这时,“哗哗哗”防盗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一个不善者,使命地在摇晃,试图凶狠地闯入。怎么回事!青天白日,谁在发狂?!老厂长不知何故,伫立在茫然诧异中。咦?又是从哪儿刮来的飓风?把窗户上的玻璃整得哗啦啦直响?呀!不好!不能再刮啦!玻璃窗快整烂啦!


老厂长慌乱紧张起来。


啊!桌子上的茶杯!茶杯七倒八歪,快过滚落到地板上啦!厨房!厨房里的碗碟跟锅子怎么都稀里哗啦想起来啦?!冰箱!冰箱要倒啦!啊!电视机,电视机跳到桌子边儿啦!快掉到地上啦!“啪”!灯!灯!天花板上的吊灯!掉下来了!天啦!!对面那栋楼被挖掘机给撬了起来!快倒啦!


不好啦!地震!!是地震!!


老厂长终于反应过来。他赶紧撑在沙发扶手上,想起身往门外逃。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瞬间,天地僵下一片死寂。整个世界动荡成了废墟。死亡的喘息与求救的哀嚎,隐隐秘秘地从地下传出来,和着惨白的午后,停留在了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二十七分五十六点五秒,绵竹汉旺镇。


同样的五月。


我坐在书房里。


从对门大厦玻璃墙反射过来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手机响了,一看是报社发来的催稿短信。


五年了,我的手机没有换过。它是一具精美的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一个鲜活不朽的生命。棺材盖上刻着:等我,明天见。你的雨鸢。这句话纯净亮白,在我的生命里灼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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