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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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境口排了长队。但是，鸦雀无声。
海关工作人员将一双“爱克斯”光一般的眼睛，从窗口里面直视出来，停留在素素的脸上审视着。一面将手忙碌地，放在键盘上敲打。低下头看看护照，又抬起头，扫了一遍又一遍，窗口上的这张脸。终于，护照从里面递了出来。素素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维多利亚港，永不落幕的繁荣景象。大大小小的白色船只，货运的,客运的,船桅上挂着不同国家的旗帜，在这里停泊起航。每次从关口出来，见到码头上的船来船往，素素都会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还有靠摆渡维生的阿伯。
“喂！su，你在哪里……？电话那头讲话的是接她的阿智。素素每次到香港都是阿智开着那辆二手日本车来接她们。不过，今天，只有她一个人。
阿智是地道的香港人。九七移民潮那阵子，父母亲戚都移民在国外去了。阿智刚创业了一家地产公司，舍不得丢掉。等到金融风暴来袭，一夜间，中环哀嚎遍野，无数家公司，企业毁于一旦，阿智也没能幸免。事业是男人的胆，那年的香港男人个个闻风丧胆。经过一番风雨飘摇，人还是得要活下去。阿智身兼多职，重新开始，私车司机也是其中的一份工作。所以，几乎每周，阿智都要接送从大陆来的女孩子。这些漂亮的女孩子跨过罗湖桥，到这块享有“东方之珠”美誉的花花都市来淘金。香港人谑称这种女子为“北妹”。可在他眼里，素素真的与众不同。她很有礼貌，待人彬彬有礼，不多言不多语。跟其他涂脂抹粉的女孩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阿智甚至开始好奇她的身世。
素素上了车，靠窗边坐下。车子经过五光十色的铜锣湾，流光溢彩闪闪烁烁地映在她白净地脸上。她的神情是那么安静，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阿智偷偷地通过后视镜看她，心里泛起一股想约会她的冲动。虽然占有跟拥有在男人的词典里界限有些模糊。素素往返大陆跟香港，已经快一年了。这不，刚在海关入境那里，着实地紧张了一下。她的女伴因为太频繁往来于港澳，入关的时候被海关请去问话，难以自圆其说，被扣下证件打入黑名单，终生禁止入境。有的女孩子呢，找个香港男人，办理假结婚。等拿到身份证后，可以长期居住下来或者自由往返，赚钱就更方便。香港是个笑贫不笑娼的地方。可是，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大陆女孩跑过来，从事色情行业，政府不得不采取方法抑制。
其实，素素这次来，只想赚最后一笔。
阿智正寻思着，怎么对素素提约会的事。他想好了，带素素去看烟花表演。跨越二千年了，这真是个再妙再巧，再难得不过的日子。这时车子已经慢吞吞地，被他停到了楼下，“明天有空吗？”他正想开口说这话，却见素素从包里掏出车钱，递给他，并且道谢。就这样，话给硬噎在喉咙里了。唉！这真是人生的一个趔蹶。望着素素的纤纤背影，阿智懊恼不已。
素素也是个心思细敏的女孩，对阿智不是没有感觉。在她眼里，阿智是个整洁干净的男人。瞧这车，老旧吧。可车内，每张座椅的缝隙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似的。司机座上方的车顶上，装贴着一张米黄色，细绒面料的小布口袋。口袋分四层，一层一层叠加着。通行证，票据，零钞，有条不紊的各安其位。车厢里还微漾着古龙水的味道。这车就像是她在茫茫汪洋中，渡上的小船，给予了她家的温暖。每一次见面，阿智身上穿着的牛仔裤，都是湛蓝湛蓝的，不曾败色，也没有走过型。如果阿智不知道她的职业，素素也许会跟阿智发展一下。他们是年纪相当的一对男女。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接下来成为恋人。或许，有缘结为夫妻。可是，谁会娶一个欢场女子作老婆呢？远天远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让这段历史，带入往后的岁月……素素不敢往深了想，哪怕上次来的时候，遇到风球袭港，阿智为她撑过伞。就这样，两个人，思绪万千的回到了各自的住处。
香港富人多，素素上班的夜总会，经常有客人要求带女孩子外出，上私家游艇，出海陪玩，报酬丰厚。素素被看中过好几次，可她都拒绝了。有吃有喝有玩，兼顾把钱赚了，这等好差事，为什么不去呢。讲起来，真是有点犯邪乎。素素出生后，母亲曾请算命先生给相过八字，说是命中忌水，千万别去有水的地方。长大以后，不知道是一种心理暗示还是真有诡异的原因，素素就从来没有学会过游泳。记得念书的时候，上游泳课，同学们不到一堂课的功夫，都学会了游泳。可她呢，游泳池的水位刚齐腰，就开始头昏眼花，呼吸困难。这些个，也不全是她不想去船上赚大钱的原因。谁会跟钱较劲呢，对不对？她只是担心，自己被陌生人带上船，来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谁晓得会发生什么情况。到时，可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但这次她动摇了。不就来赚最后一次了吗？弟弟快大学毕业了，再也不需要负担弟弟的学费生活费。香港啊香港，无论多么绚丽璀璨，她都不想再来。流浪漂泊的滋味尝够了。她要回家，故乡的山是那么绿，水是那么甜。至于阿智，就当做是一份美丽的情愫，埋在心里吧。长路漫漫，充满泥泞，也曾有过风和日丽的瞬间。素素这样想着，一面只身上了船……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经过九七回归的人心惶惶到亚洲金融风暴的洗礼，香港缓慢地从踉跄中站起来。时逢圣诞节，街道上张灯结彩。看！就时代广场上那颗圣诞树，足有一栋楼那么高了。商店的橱窗挂满了SALE的白底红字的打折标签，好似对着过往的行人大喊：快进来呀！来狂欢购物呀！……街道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溢满了除旧迎新的期盼神情。香港被人们簇拥着，像一位大病初愈的贵妇人。绫罗绸缎，全副武装重新披挂上阵。
阿智今天的心情，竟然跟往常有些不同。寂寞?不太像，感觉心里空空的。发慌？嗯，有一点。可惜就差一点点……他想到了素素，这个异乡的女孩，此刻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呢？阿智随手摁开电视机，走到厨房里，拉开冰箱，取出一瓶啤酒，仰起头“咕噜”一声，往肚子里灌了一大口。
“警方在公海区域发现一名女尸……”这个岛上，每天都有新闻。不是破产跳楼，就是发财作秀。还有演不完的豪门恩怨。姨太太们争家产，小市民们到港府门前示威……还不够乱吗？阿智正欲拿起遥控器，调换频道，却听见电视机里的人呱呱呱地播报着“……何素素，该名中国籍女子，二十六岁。初步鉴定，系溺水死亡。进一步详情，警方正在调查中……”素素微笑的面容，在屏幕上被放大，如平常那般娴静。“嗡”！阿智的脑袋像断了片的银幕一片空白。他木木地瞪着电视机，手悬在半空中，酒瓶摔得粉碎，溅落了一地。
世纪末的夜空，五彩缤纷。聚集在维多利亚港，观看烟花表演的人们，随着烟花的升腾与陨落，一阵欢呼，接着又发出一阵惊叹，好似群魔乱舞。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男人，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来到这兵荒马乱的人间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