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一刻,太阳像个橙子的顶端,从都市高楼的屋顶往下沉。
一对老年夫妻,牵着一只狗,平静地从窗边走过。他们松垮的脸上荡漾不出任何表情,缓缓移动的身躯悄然融入降临到广场的暮色之中。这一幕像残酷的鞭子抽得男人惊悸。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高脚水晶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冰水。
餐厅有个很法国的名字:普罗旺斯。普罗旺斯餐厅的白色小屋位于碎石铺路,栽满棕榈树,花团簇拥仿欧风情的街道尽头。男人常光顾普罗旺斯餐厅,这里的豆闷肉让他想起在法国勤工俭学半饥饿的心酸年月。每当这时他就会扬眉吐气地点上米其林大厨自制的鹅肝酱抚慰自己。
餐厅中央放着一架钢琴。一个女孩坐在钢琴前,琴键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下碰触出不生不熟的调调,肖邦还是巴赫只有她自己知道。女孩娇俏的鼻尖跟秀气的下巴羞涩地隐藏在半垂乌黑的长发里。
男人想起了自己的情人,那个年龄小他快两轮的小美人。
他们相爱一年半了。从上海到巴黎,外滩到埃菲尔铁塔,一路都留着他们痴缠的身影,湿热的香吻。他俩海誓山盟许下承诺,等他办完离婚后,再赚些钱,就到风景如画的法国南部小镇买一棟房子,厮守到老。
男人酝酿了很久,精心预算过多种可能。其中最棘手的莫过于跟妻子谈分手。想要摆平吵闹跟纷争,钱是治世良药。他愿意将自己的心血,旅游公司和移民咨询公司分一半给妻子,以此交换新生。
十六年的婚姻生活分明就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丑妇,死气沉沉,躺在病床上,等着侧身倒入棺材的那一刻。
男人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故意喝得醉醺醺回家,或者磨蹭到妻子睡着才悄悄爬上床。他宁肯在浴室里打飞机也提不起同妻子做爱的欲望。
有一晚,他们俩过夫妻生活,男人到了高潮,妻子还没满足。男人意志坚强、悲哀地奉献自己。妻子的腰臀疯狂地起伏着,终于男人坚挺不住了,语调苦涩地问:“你还没到啊?”
这一句话,在那一刻像冰刀瞬间横亘在两人中间。
妻子停下扭摆的身躯茫然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有点干涩地笑道:“我是想咱们一块到高潮。”
妻子有点懊恼说:“你那么快就自己舒服了,怎么就不能照顾一下我的感觉呢?”
他反驳道:“怎么没照顾你了?我都结束了,还咬紧牙关忍着让你持续折腾那么久,还想怎样?是你自己到不了高潮,怪我?”
从这一夜,性生活就彻底隔绝于他们的婚姻当中。
在他看来,妻子的衣着品味无语伦比的可笑。看看那衣帽间的架子上挂满了红色系列服饰:红披肩、红大衣、红裙子、红风衣……红衣服配红皮鞋,再配一个金色的手袋,这跟火山娘娘有什么区别?那首有着浓厚乡音的《浏阳河》是妻子在做饭跟坐马桶必哼唱的歌曲。她哼歌陶醉的样子,简直让他不忍目睹。
“我们该作个了断了。我想咱们各自去试着过另外一种生活,对大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男人反复练习这段对白。当然,妻子可能会尖声吼叫,推开餐桌,夺门而出;又或者沉陷在椅子里呜咽、啜泣。不管怎么样,这婚是离定了。
餐厅的门开了,门楣上挂着的风铃“叮铃”一声,带进来一位穿着红衣的女人。
男人朝女人挥挥手,示意位置。妻子如约而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男人的眼光选择停放在妻子肩上的位置。以妻子的视角来看,会误以为是在看自己,其实,他是不想看她的脸,还有让人想吐的红裙子。
“家里准备了饭,怎么想着在外面吃呢?”妻子坐了下来,眼睛环顾了周围的环境,说:“这儿环境清雅,不错嘛。”
餐厅里坐着五六桌客人,他们在温煦的烛光下,轻声细语,品尝美食,浅酌吟笑。
选择在这样的餐厅谈判离婚,男人是细心考虑过的。这里清净得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过份冒失。这种环境,人发怒的机率会被降低,环境氛围完全可以起到心理镇定的作用。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习惯性地咧嘴笑道,那样子像得了牙痛病。
这时,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结的侍应生拿着菜谱过来了。
他赶紧接过菜单点了两份鲑鱼、两份鱼子酱、龙须菜、冰激凌加咖啡。
妻子的头发明显整理过,精致地卷发披在肩上。面颊也匀了点淡妆,柳叶的眉,润红的唇。
他和她太熟了,以至忘了二十年前,她曾经多么地美丽。
他是在大学里打败了众多竞争对手,赢得美人归的。在妻子众多的追求者中,那个文学社写诗的蠢蛋,一天送一封情书,攻势汹汹。当时学校疯传妻子和诗人在深夜的树林里啃“兔脑壳”,诗人准备褪去妻子裙子里的内裤时,被学校110巡查看见。这件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新婚的晚上,夫妻行房,妻子躺在床上一个劲喊痛,他手忙脚乱也没去注意处女血。后来,聊到这个事情,妻子跟他赌咒发誓说,连诗人的手都没碰过,这些往事随着诗歌情书也就付之一炬了。
妻子的脸上被光线和腮红蒙了一层淡淡地粉晕。她有些感慨说:“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我们从认识到结婚都二十年了。”
“我们是该分手,换个活法了。”他内心独白,嘴上却说:“是啊,没有比时间更快的东西了。”
“记得艾德华吗?”妻子问。
男人一怔,若有所思。艾德华是他大学的室友,篮球队的队友,也是他们夫妻俩的媒人。当初他追妻子的时候,艾德华通风报信,功不可没。后来大学毕业,各谋前程。艾德华在东莞开了间玩具厂。生意兴旺,又娶了个广东女人做老婆,生了个儿子。没想到两年前查出患了肝癌,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男人问:“艾德华不是走了嘛,提他干什么呢?”
妻子说:“前几天艾德华的老婆给我打电话,说玩具厂转给别人了,她准备带着孩子移民。”
男人说:“移民也好,他们的孩子年龄小,出国后适应能力更强。”
妻子呡了呡嘴,说:“我估计是艾德华的老婆找了个外国男人,所以才会移民的。”
男人听后情绪不满,说:“艾德华老婆那么年轻,总不能叫人守活寡吧。再说,小孩子也需要有个爸爸。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子,整天没事似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说来说去,有意思吗?”
妻子正欲再说下去,只见侍应生走过来,端了头盘菜摆上桌。
揭开盖子,鲑鱼熏得有点过火,撒在鱼面上的黑胡椒明显不新鲜,没有一粒粒的酥松感。男人用全部注意力观察妻子,压根不在意菜色的味道,鱼子酱在舌尖嘭嘭跳跃地舒爽感也顾不上,就急急地吞下了肚。
男人见妻子慢慢地拿起了不习惯使用的刀叉,轻轻地一下一下将鱼肉一片片切开,一小口一小口喂进嘴巴里,优雅地咀嚼。然后翘起手指头拿着银色小勺舀汤,很享受地模样。
男人琢磨着:莫非她知道婚外情了?或者晓得自己要摊牌?看她气定神闲地样子,像是有备而来的,但是不管她使什么花招,这牌是摊定了。
他看着妻子吃完最后一道甜品,放下餐具,取下胸前熨烫得洁白服贴的大餐巾,装模作样地像贵妇人那般在唇角摁了摁。
侍应生收拾完桌上的餐具,送上了咖啡。
男人暗暗咽了一下口水,打算说开场白……
妻子默然地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在一连串的医学术语中,他找到了一行能看明白的字:白血病晚期。这从天而降的纸,刺破了他的眼睛一般,不敢相信是真的。男人傻傻地看看诊断书,又抬头看看妻子。
妻子捂着脸,哽咽着,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说:“其实,刚才是想告诉你,我走了以后,你别为我守着,要像艾德华的老婆那样,重新找个伴,老了有人陪。”
男人脑海晕眩起浪,四肢无力地摊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他注意到她皮肤黄黄的,脂粉为泪水湿成斑斑块块,眼泡虚肿。身体一似害了痉挛,微微地抖动着。
“对不起,我真对不起。”男人凄然一笑说道:“你不会的,不会死的!不对,不对!我陪你再找医生检查,这个诊断是错的!”他眼里流露出惊惶的神色。他还想张嘴说什么,却哽住了,他的声带好似已经瘫痪。
提早预告的死亡消息,像偏离航向的游轮,沿途历经旖旎风光,两岸奇花异草,葱翠而斑斓。白鹭在抖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成群结队地朝着海面而来,它们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一把瞧不见的竖琴上弹奏出的一阕圆润悦耳的曲调,非凡的琶音,春天般美妙。人沉溺美妙意境中的时候,轮船却蓦地撞向了突如其来似的一座冰山,眼看着将一步步迈向沉沦。人生道路因此而剧变。过去与未来无法再理出任何头绪,死亡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伫立等候,一切在此凝固。
沉寂一阵,男人似乎寻找到了生路,坚决地说:“我们去美国,哪儿有全世界最好的医院,用最贵的药,一定可以治好的!”
妻子抬起头,停止了抽搭,平静了下来,说:“别费事了,我不想死在异国他乡。我也不希望死在医院的床上。“她握着丈夫的手,说:“记得从前刚结婚的日子吗?那时你没现在这样忙,我们一起去听歌剧、春天来了骑着自行车去郊游、临睡前还会读书给我听。我只是想像从前那样平静地过日子,好吗?”
男人高大的身躯,仿佛萎缩了一圈,目无光芒,沉默地点了点头。
妻子望向窗外壮丽辉煌的夜晚,最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夫妻俩相拥走出了餐厅。餐厅外清风漻然,夜静人稀。
都市里的灯火像从渺茫银河洒下的星,在夜路上闪烁着溢彩光芒。男人给情人发了一条短信:分手吧,忘了我。
半年以后,妻子死在他的怀里。
男人终于回忆起第一次见妻子的时候,她穿的那件红裙子。如今,每当走在街上看到穿红衣服的女人,他总会失神地驻足凝望。
2015年6月寫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