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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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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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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对于身在异乡的游子,回家总是一件大喜事!但我的回家,却带着无奈、携着悲伤、扛着不甘。我回家的路,是一条走向深秋的不归。

秋风肆虐,吹着纷飞的银杏叶飘忽不定,秋风不懂黄叶的无助和依恋。父母陪着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内心是灰雾蒙蒙的天空雪花杂乱无章。自此之后,北京城或许只会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毫无信心再次见到她!

大美北京城,遗留着我太多的记忆,我曾与她共枕同眠三度春秋。那见证千年风起云涌的长城,遗留着我的残步,蜿蜒曲折尘封了亿万种心事依旧威严;那见证六百年沧海桑田的紫禁城,遗留着我的残步,高墙大院深锁了一段记忆悠长;那定格中国近现代耻辱的圆明园,遗留着我的残步,废砖瓦砾诉说着一腔闷气恨无尽;那集聚万亿财富的金融街,遗留着我的残步,高楼大厦间传递着国内外最权威的金融信息时时刻刻。

曾经,我欣赏了谁人记忆里的北京城?此刻,谁人又在欣赏我记忆中的北京城?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我曾看遍一个失意者记忆里的风景,如今轮到了我失意!

圆梦北京城,埋葬着我的理想、我的奋斗,以及我的爱情。这一次我离开她,有如别离新婚不久的美娇妻,记忆犹新的春梦让人痛苦难当、恋恋难舍。无奈,萧瑟的秋风在马路上打着转,奏响了为我送别的乐曲;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是一个注定要离开北京城的匆匆过客,记忆注定将成为一段抹之不去的伤痛。当然,我的潜意识里依然在侥幸,我渴望着有机会来祭拜我的理想、我的奋斗,以及我的爱情。

回忆往昔,那酒杯里的大海,那烟头上的彩云,统统皆可入得我胸怀;我豪情万丈的字典里只有四个字——事在人为!北京城那多彩的天空,定有一朵彩云属于我。环顾今朝,那落花上的晨露,那残阳里的孤鹜,统统陪伴着我内心的孤独;我离奇的经历让我万劫不复,脑海亦只有四个字——叶落归根!往昔一首诗,如今一坐牢,我渴望未来是一亩田。

坐在回家的火车里,乘客都操着家乡话。但那熟悉的感觉,却抚慰不了我的内心!父亲一脸沉重,他看见列车上的售货员推着一瓶白酒,就立刻买了它。愁如花树酒是水,借酒浇愁愁更长。一口气喝下大半瓶,我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眼神,由目光呆滞变成了困倦迷离。他跟旁边一位旅客道:“兄弟,你也来两口?”旅客笑道:“这就太不好意思了!”说着他就拿起瓶子喝了两大口。父亲和旅客有说有笑,惹来了母亲的埋怨。她恶狠狠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兴?”父亲立时收起了笑容,有如合上了一把雨中的小伞。

我的得病,是我的家庭打开的一个潘多拉魔盒;亲的忧伤、母亲的悲戚,皆是缘于此。我已得病两年有余!为了给我治病,父母时时刻刻在省吃俭用,但还是落了个债台高筑。父亲身上的那件棉服,已经有棉花探出了头;母亲身上的那件夹克衫,已经长出了无数个硬币大小的斑点。父亲因为买了五块钱半斤的白酒,后来被母亲活生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的求医之路,也是一条上当受骗之路。回首往事,我的心情总能晴天响霹雳。有一天,我与父母在医院门口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妻。男人问道:“您儿子得的是什么病?”父亲先是一愣,后客客气气道:“说了你也未必知道,他得的是一种怪病!”女人接过话茬,说道:“来宣武医院的病人,个个都是得了怪病;我老公就得了一种名叫‘运动神经元病’的病,现在已经快十年了!”说话之间,女人的眼角泛起了泪花。这对中年夫妻,后来给我们推荐了一位人称“高神医”的中医,并给了我们公交线路让我们去找他就诊。

按照中年夫妻给的路线,我与父母来到了公交站。正当茫然之际,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你们是要去找‘高神医’吗?”回头一看,一个戴眼镜、手提公文包,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正站在我们身后。他自称是宣武医院的神经内科教授,他对自己的身份说的有名有姓,我们自然也就当真无疑。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要去找高神医?莫名其妙的教授,莫名其妙的洞悉我们的目的!

“您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找高神医?”父亲好奇地反问他一句。

他泰然自若答道:“我看你们站在这里等车,便可猜得一二——在我们这里确诊的罕见病病人,大都会选择去找高神医;他医术出神入化,专治疑难杂症!”父亲听罢感叹道:“就连宣武医院的教授也推荐这位老中医,看来他必然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此时此刻,父亲眼中透露出希望之光,母亲喜上了眉梢,我满怀了一心憧憬。

当时的我,走路已经需要人搀扶;若没有母亲的搀扶,我万万不敢自己走路。下了一辆公交车,我们在等待换乘另一辆。痴痴望着来时的路,烈日下的柏油马路,坦坦荡荡;悠长的街道,繁花似锦。我在等待一辆送我去“健康国”的公交车,它却迟迟不肯到!我的人生,踏上了去向“病魔城”的路;虽然我的身边,密密麻麻全是健康国的人,但我却不是健康国的公民。我无意走上了一条路,远离健康国的康庄大道;当我发现,我已是身处陌生之地。茫然回首,望向来时路;路已变得荒草丛生,消失了轮廓。我惊慌失了措——我该怎么回去健康国?好心的陌生人告诉我,回去的路需要穿过一片沼泽;那满是黑色淤泥的沼泽,随时可能淹没行人的呼吸;你绝不可能轻易地穿越过去!不过若是有缘,你会遇到摆渡人;他能渡你重回健康国。自此以后,我开始了漫长的寻觅、等待,我渴望见到一个摆渡人,他能送我回到健康国。

过尽千轮皆不是,急心似箭恨悠悠。突然间,又出现一对莫名其妙的中年夫妻,他们试着与父亲搭话。这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天?陌生人皆变成了热心人!男人悠悠道:“你们是要去找高神医吗?”父亲又被问得一脸茫然,他疑惑地点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男人长叹一口气,失落道:“我也是,我也要去找高神医!”

伫立另一个站台,许久,根本不见公交车经过。我汗如雨下,已然等得有些不耐烦。我对父亲道:“我们还是打出租车吧?反正也就几站路,三个人坐公交和打出租车的价格应该差不了多少!”父亲点点头,赞同道:“这样也好!你俩只吃了早餐,应该饿了吧?我们早点看完早点吃饭。就打它一辆出租车!”挡得一辆出租车,我顺势坐在了副驾驶,父母则坐在了后面。正当我们要出发时,男人突然冲进了出租车,挤在了父亲身旁。赔笑道:“反正我们是去同一个地方,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别人的父亲,便也就犹豫不决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心生好奇,问他一句:“那你媳妇怎么办?”男人若有所思,支支吾吾道:“就让她一个人去坐公交车吧!”对于他的回答,我未有做出其他想法;我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但却说不出哪儿奇怪。

所谓高神医,他的不修边幅令人瞠目结舌——那一头花白相间的头发,仿似一个架在半空中的鸟窝;那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已然被他穿成了一件合身的中山装;那一双满是污渍的人字拖,犹如两只趴在地上的大老鼠。近旁的药材柜前,有两个护士;一个慵懒地趴在柜台之上无所事事,另一个则鬼鬼祟祟盯着手机笑到不能自已。办公室很清静,见不到什么病人;我和陌生的男人,已然是唯一的两个病人。

一如其他中医,高神医把着我的脉搏,问询了个人情况。把脉完毕,三下五除二,便开好了药方;仔细确认无误后,心满意足交给了女助手。

“要不要加点补脑丸?”妖艳的女助手一边按计算器,一边问医生道。

医生变得有些莫能两可,犹豫道:“可……可以加几盒,他需要补补脑!”我的敏感再次被他们触发——难道女助手也能开药,她莫非也是一位神医?我把我的好奇偷偷说给了父亲,但父亲却让我不要多说话。

我与父母,做着同样一个美梦。虽然我偶尔会从梦中醒过来;怎奈梦境太过美好,我竟有些不愿回到现实!遇到高神医,纯属是一连串的巧合;巧合的背后,却是有人精心在布局!我和父母都义无反顾,钻进了这个局——莫名其妙的两对中年夫妻,莫名其妙的自称宣武医院神经内科教授的男人,都是“医托”这个产业链的一环节!

所谓“病急乱投医”,被我和父母演绎的淋漓尽致。在这个骗局中,我和父母都是一厢情愿的做梦人——做一个自作多情的做梦人,会失去所有的理智、会忽略所有的事实提示;他们能义无反顾钻进任何的圈套,即使是龙潭虎穴,他们也能照闯不误!当欲望战胜了理智,人人都会变成一个傻子。

我的得病,侵蚀了我的家庭多年的积蓄;最终还导致了负债累累。流水一样消失的金钱,有三成进了骗子的口袋!

秋风嗖嗖,阻止不了旅客的行程;天水火车站,沸腾的人群杂乱无章。坐了逾十六个小时的火车,我的双腿显得更加僵硬,犹如有着万斤的重量。我是最后一个下火车的人;我一下火车,列车员便随手关上了门。那驶向远方的列车,犹如我的红尘往事。一切的一切,只因我怕被行人挤倒在地,我已不是一个正常人!

火车站的行人,聚也匆匆散也匆匆;一分钟前还是人声鼎沸,一分钟后便鸦雀无声。人群过后,空气冷了许多。秋意逼人乱,近乡情难安。我是一只蜗牛,慌乱中拼命行走在大理石的车站,秋意上了眉头、上了心头。冷风吹着冷风,里面的冷风比外面的冷风更冷,心里的远路比脚下的远路还远。

母亲见我走得晃悠、行得缓慢,便上前搀扶我以免发生难堪。我内心的着急,大步流星;我脚下的淡定,鹅行鸭步。见母亲抚我的双手,我仿佛看到了蹒跚学步的自己;只是母亲那双手,已写满了岁月的文字,昔日的光滑富有弹性早已不复存在;但她目光里的温度,却显得比以前更为温暖。岁月留下了痕迹,在母亲的脸庞,也给了她一双坚毅的眼睛,那双眼睛让我时刻感受着自己的不孝!我已严重分不清——这是母亲的劫难,还是我的劫难?如果是我的劫难,那为什么要让母亲陪我走在秋风里?一段不足千米的路,母亲搀扶着我,足足走了四十多分钟!

出得或车站,父亲寻得一辆出租车;当时的我,坐公交车已是极不方便。越靠近家乡,内心越悲伤,我的脑海里全是曾经的奔跑。我很想安静地走路回家,偏偏出租司机却是一个边走边抱怨:“三百块太少了,你们这山路越走越远!”父亲一个劲地陪笑解释:“天水到我们村都是三百块,这是行情价,你肯定不吃亏!”父亲费尽了唇舌,司机依旧不依不饶。我们最终只得再多加一百块,以堵住那张势利烦人的嘴。这个世界,逐利之人始终利大于情,他们丝毫不会慈悲你的处境。

回到温馨的家,离开时的能走能跑,已随岁月淹没在了记忆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棍、小心翼翼走在秋风里的我。秋风扫着落叶,风中挪步的我显得有些弱不禁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那蓬松的落叶堆里。奶奶默默观望着我的一言一行,她显然已不再相信我曾经善意的谎言,于是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我曾送给奶奶一句话:“我只是缺少锻炼,我并没有什么大疾病。”曾经离家赴医院时,奶奶相信了我这句话。

我曾发誓,我要勇敢的活着;可现实的变化,无时无刻不让我煎熬在痛苦之中——胳膊从轻便灵活到举不过头顶,双腿从随心所欲到迈不开步伐,吃饭从狼吞虎咽到力不从心。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我——你应该悲观、你应该恐惧、你应该绝望!人世间走一遭,与他人争斗,办法多如牛毛;与自己争斗,办法独一无二;与命运争斗,办法凤毛麟角——我战胜不了命运,我只能试着战胜自己——修炼自己、认清自己、战胜自己!

隔年春天,见我依旧未有好转的迹象,奶奶便拿定了她的注意。

清明节前夕,奶奶慢慢悠悠走出了村子;她右手拄着一根木头作拐棍,左手拿着一个白色食品袋。食品袋里裹着一个神秘的东西,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奶奶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往日,她总是逢人就笑,热情且善良;今天,她显得有些异常——就连见到最熟悉的邻居,她也都只是心事重重地走开了,失去了往日的和蔼可亲。

斜阳夕照,奶奶踉踉跄跄来到了一块麦田。那绿油油的麦苗正生机勃勃,但她的眼睛似乎已看不到麦苗;她只看得见天边那朵灰色的云彩,以及一个早已熄灭了的野火堆。奶奶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她走过一块麦地,停留在了另一块麦地。她拄着拐棍,伫立良久;她悠悠坐在了田埂上,缓缓将拐棍放在一边,仔细将白色食品袋放到了另一边。

奶奶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的背影孤独且落寞。春风吹不走她内心的苦楚:“孙儿拄着拐棍走路,他挪步的样子比我还要艰难!老天对我孙儿不公平;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宝贝了这么一个孙儿,他是我的心头肉!事到如今,他突然落得个不能走路,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老天啊……你可以收了我,也可以带走他爷爷,只求不要再折磨我的心头肉,好是不好?”两行苦泪在她的脸颊纵横,她铁了心:“不行,我非得找那老天理论理论,我必须得去见见神明,我一定要求它放过我的孙儿。哪怕阎罗王要我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在所不惜!因此我必须得去死,只有死去,我才可以见到神明!”奶奶求死的意志很果决,犹如那田地里的麦苗,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生长。

春风和煦、万物复苏,这本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生命都该有一个新面貌。奶奶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永不回头的路。她意志果决,她毫不犹豫。她打开了那个白色食品袋,取出一整瓶农药;她犹如打开了一瓶果汁,一口气便喝了下去。农药开始在她胃里肆无忌惮,逐渐毒害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痛得躺在地上直打滚,第一次流下了痛苦的泪。沧海化作田地,她整整坚强了七十年!

奶奶的委屈,是一条长江;奶奶的恐惧,是一条黄河;奶奶的诚心,是一座高山。长江伙同了黄河,最终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海在山间激荡;绝望使得奶奶义无反顾,选择了自杀。

花香幽幽,微风过处花瓣化作春泥;落日彤彤,燕子归时残阳钻进乌云海。枯草在热土里重生,秃枝在嬉闹中得势。一切都很真实,一切都很虚幻。生命历经了一个冬季的艰辛,才盼来一个淋漓尽致的暖春。春日里的绝望,最是令人遗憾。春天是天使的手,她能摸得秃枝吐新芽,她能摸得枯草换新面;她却摸不暖一颗绝望的心,她却阻止不了死亡的脚步!春日里的死亡,最是令人如梦亦如幻。

我回家的路,充满了艰难险阻,布满了悲伤煎熬,洒满了绝望迷茫。望不穿的前路,看不透的风景。孤独吹着冷风,路人殇了往事。

我的活着,对家人是负累,但我却不能放弃。因为父母为我省吃俭用,因为医生和陌生人的冷漠无情,因为奶奶的为我舍弃生命;这都是我坚持下去的理由,终有一天我会报答他们。生命只有一次,活着才是太阳,活着才能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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