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删减

“妈，我回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敲门道。老太太被吓一跳，心想：“我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她已经去世好几天了，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老太太急忙喊来老伴，俩人鼓起勇气从猫眼望了出去。

见一张络腮胡子，和着期待开门的眼神的脸。老两口顿时不知所措，语言都开始打起了颤。老太太弱弱问道：“你……你到底是谁？我们是穷苦人家，没有什么钱。”男人被老太太的一句话逗乐，回道：“妈，我是您的女儿，不是抢劫犯！”老太太心中开始发怵，老大爷惊出了一身冷汗。老大爷战战兢兢道：“我们的女儿……早在一周前就去世了，你到底是谁？”男人重复道：“我真的是你们的女儿，如假包换的女儿。”老太太急了眼，厉声道：“你走吧，否则我们会报警。”男人很是无奈，他只得摇摇头，失魂落魄地掉头离开。

行走在十点的灯火通明，陌生的情侣肆无忌惮，悠闲的路人悠哉悠哉，男人是唯一的失魂落魄。北京城的夜晚，很美；霓虹灯里的前程无限，暖风里的花香幽幽。父母不肯开门，他只得默默回到医院。

医院ICU的护士大喊道：“你干什么去了？我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找不到你；你要是再晚回来十分钟，我就报警找你了！”男人赔笑道：“实在是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屋里没人，自己又没什么设备在身，就偷偷回了一趟家。”护士厉声道：“真是稀奇，我工作了大半辈子，你是第一个从ICU的病床上偷溜出去的人。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会绑住你。”男人笑道：“怪就怪我一睁开眼睛就是正常人一个，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下不为例，我可以保证。”

默默躺在病床上，思绪是脱了缰的野马，驰骋在黑夜的草原：“约一小时前，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居然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之上——咽喉癌晚期，会康复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醒过来——医生不是说我没得救了吗？可是我现在……为什么还好好的活在人世间？”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里盘旋，找不到答案。他自言自语道：“既然我还活着，那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认识我？不行，我必须得明天再去找他们，问个明白！”

“回想我的一生，可谓多灾多难——我患咽喉癌，已有八年之久；期间接受过放疗、接受过手术治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我……还是没能阻止癌细胞的进一步扩散，最终导致了无法呼吸，进而危及到了生命。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虽然内心有着不甘，但又有谁能阻止死亡呢？”男人眼角挂着眼泪，痛苦的记忆陪伴他一同入睡。

次日早晨，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她左手提着一桶炖鸡汤，右手拎着一个手提包。女人约莫四十岁左右，浑身充满了成熟与风韵。女人笑嘻嘻道：“你真是厉害呀，昨晚居然一个人偷偷溜出去了，你出去干什么了？幸亏护士说你自己安全回来了，否则我肯定得大半夜跑一趟医院！”他打量着身边这个陌生的女人，答道：“女士，我们认识吗？”女人盛好鸡汤的碗一打滑，她心想：“坏事了，莫非……他的记忆让医生全部给删除了？”女人立刻就找到了医生，问他：“医生，我老公怎么不认识我了呀？”医生怪异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只是删除了他关于战争的一段记忆！”沉默少许，医生继续道：“你不要着急，我这就查查记录。”

医生紧急呼来两位同事，打开电脑，三个人相继键入了指纹密码。医生看着一条红色的完全删除和一条绿色的完全输入记录，默念一句：“坏事了，这是谁干的？”医生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实习生身上。

紧急找来实习生，医生问他：“你怎么把病人的记忆全部给删除了？”实习生自信满满道：“不是已经给病人换了新的记忆了吗？”见医生沉默不语，实习生柔软了语气道：“有……有什么问题吗？”医生发怒道：“你有没有看清楚？这个病人是删减记忆，不是替换记忆！”沉默少许，医生继续道：“某种程度，你这是杀了一个人！”

实习生的一次搞错概念，将一位垂死女咽喉癌患者的记忆，阴差阳错换给了男人。实习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次差错，不但谋杀了一个人，还催生了一次伦理危机。

男人，名叫刘克明，是一位记者。2012年5月25日，他去往叙利亚中部霍姆斯省胡拉镇，采集新闻。不曾想，5月27日就发生了一次大屠杀。他曾亲眼目睹了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被士兵无情地杀害；他一直耿耿于怀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期间他还中了一枪，不过幸亏穿着防弹背心，加上急中生智——装死，才躲过了一劫。刘克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他接下来的十年，却天天生活在惊恐之中，痛苦不堪、生不如死。他曾三次想过自杀，一次割腕、一次溺浴缸、一次吃安眠药，结果都是被家人救了回来。家人还找了心理医生，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可结果都是白搭。他始终都逃不出那一段噩梦一样的记忆。

时至2022年末，埃隆·马斯克主导的“脑机接口”，终于实现了人类记忆的可编辑；这给刘克明带来了希望，他有如遇到了造物主。

人类的记忆，是如何实现被编辑的呢？原来，他们是通过一个手术机器人，将一个火柴棒大小的接收器，静脉注射到人体的大脑皮层。人体的整个大脑，就好比是一个无线电传输设备的发射器；脑机接口可以通过这个火柴棒大小的接收器，将人类的脑电波转化为计算机语言，再通过电脑接收并加以编辑处理。然而，这只是输出脑电波，该如何实现编辑记忆呢？原来，这个火柴棒大小的接收器，不单单是一个接收器，还是一个电极，可以发射电磁波的电极；这些电磁波，便可以实现精准的脑电波删减，最终实现了人类记忆的可编辑。刘克明看到这一手术可操作，心情有如身在沙漠的旅客看到一片绿水青山。

“你们可以删减记忆……对吧？”刘克明打电话问医院。医院答道：“当然可以，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他答道：“我有一段记忆，它让我痛苦不堪，我想删除它。”电话那头答道：“这个完全可以实现，您现在就可以来我们医院，接受治疗。”

两天前，刘克明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医院；一天前，医生给他实施了脑机接口植入手术。昏迷了八小时，他终于苏醒如初；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拥有了别人的记忆、丢失了自己的记忆。

“你们这是杀人，我老公……就这么不存在了吗？”刘克明妻子大吼道。

医生面色尴尬，连连道歉：“实在是对不起，我们的实习生一次失误，害得你失去了爱人；我们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刘克明妻子道：“承担法律责任能让我老公复生吗？他现在已经不认识我了，你让我怎么办？”医生答道：“事到如今，你只能给他创造新的记忆，属于你们的新的记忆。”

看着形同陌路的刘克明，妻子道：“你知道吗？你是我老公、我是你老婆，你的名字叫刘克明。”刘克明答道：“你可真是搞笑——我是女人，怎么可能会有老婆？而且我叫徐佳丽，不叫什么刘克明。”

妻子欲哭无泪，只得继续耐心解释：“你是一个记者，你曾经去叙利亚采集战争新闻；但是很不巧，你遭遇了一次噩梦一样的记忆经历。如今，可以删除记忆了，所以你就来医院做手术删除那段记忆；但是不曾想，医生阴差阳错用一个女人的记忆替换了你的记忆。所以，你真的是我如假包换的老公，你是一个男人，不是女人！”刘克明道：“你这疯女人，我有我的父母、我的未婚夫，我怎么可能是一个男人？明白告诉你，我是一个咽喉患者，如今康复成了正常人。”

“我这就出院，不跟你这疯子较真！”刘克明说着就往外走了去；剩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在病房里呆若木鸡。

出了医院，刘克明轻车熟路，朝父母家走了去。记忆是女人的记忆，回家的路，肯定是女人回家的路。走在春日的暖阳里，刘克明感到了无限轻松与自在——当初患病如行尸走肉，如今春来万物复苏。

伫在父母家门口，刘克明欲敲门的手停了下来。他心想：“昨晚他们不认我，今天有可能认吗？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他们一出门，我就迎上去。”

约半小时后，母亲终于提着菜篮子欲出门，刘克明就突然迎了上去。他这热情一迎，吓得老太太差点背了过去。老太太迅速折返回去，欲关门；但刘克明一脚就插住了那扇门。老太太显然敌不过强壮有力的刘克明，他一侧身就闪进了门。

刘克明随意躺在沙发里，大喊着：“妈，我好饿，给我吃饭！”出一口长气，他继续道：“你就看在我大难不死的份上，给我做个红烧肉吧？我现在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老两口看着躺在沙发里的刘克明，姿势完全与女儿一模一样，甚至就连撒娇的语气，都是女儿的复生。但她怎么可能变成男人呢？老太太怯怯应道：“好……，我这就让老头子出去买肉。”她一边应声，一边对老头子挤眉弄眼。低声道：“你出去了赶快打电话给赵楠，让他赶快来家里一趟。”

“妈，我的衣服……怎么都不见了呢？”刘克明大喊道。老太太战战兢兢撒谎道：“你的衣服啊……全给赵楠搬去你们新买的房子了！”

“赵楠？为何想到这个人，我就心生厌恶，甚至恶心呢？我记得我曾经很爱他啊！”刘克明心想。

匆匆忙忙跑进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看，他傻了眼：“我怎么变成了一个男人？我说话的声音变成了男人，我可以理解，因为我曾因为咽喉癌做过一次手术、做过几次放疗；但我的身体变成了男人，这是怎么回事？”刘克明深深陷入了迷惑不解。

突然一个敲门声，道：“有人在家吗？”老太太应声道：“什么事？”门外答道：“请问刘克明是不是在你家？”老太太道：“这里没有什么刘克明，你找错人了。”门外解释道：“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我明明看到他进了你家门呀！”老太太心情一悦，打开门道：“是的，他在我家。”

刘克明妻子前脚刚进门，老大爷也就带着准女婿回到了家。三人听罢刘克明妻子的解释，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刘克明望着身边这个熟悉的男人，想想与他曾经有过的肌肤之亲，就差点吐了出来。心想：“我到底是谁？我是一个男人的身体，曾经怎么会和一个男人上床？”再看看身边这个称呼自己老公的女人，舒服极了，突然有一种想和她亲吻的冲动。女人的记忆，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男人的身体，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男人。记忆是你，你就是你；但当身体变成了男人、当性征遇到了记忆，结果会怎么样呢？记忆还能是唯一决定人与人区别的要素吗？至少性征也可以是一个决定要素！

“老公，跟我回家吧？”刘克明妻子含泪道。

刘克明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一双含情带泪的眼睛，他相信她是真心诚意。遂答道：“好，我就跟你走。反正我的父母不认我，身边这个男人让人无法接受。”老两口挽留道：“吃完饭再走吧？饭已经做好了。”

五个人吃着饭，沉默有些让人不适应。“我有个想法，我想让他再接受一次手术，把你们女儿的记忆还给你们，我重新培养他的记忆。你们觉得怎么样？”刘克明妻子道。

赵楠答道：“就这样做吧，没什么好商量的。佳丽已经走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只是因为太思念她，所以就把她的记忆保存了下来，以便找个适当的时机让她记忆复活。”他叹一口气，继续道：“不想，她的记忆阴差阳错给了你老公；这是医院的错误！”刘克明感动道：“楠，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爱着我！”他看了看父母，看了看赵楠，恳求道：“你们一定要让我复活，我舍不得爸妈和你，真的舍不得。”说话间就泪流满面。

赵楠突然站起身，对准岳父岳母鞠躬道：“爸爸妈，对不起！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把佳丽的记忆保存了下来。”二位老人目瞪口呆，老太太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你让佳丽的记忆保存了下来，这是一件好事。”老大爷惊叹道：“难以置信，人真的能复活吗？感觉像是在演电视剧！”

傍晚时分，妻子伺候刘克明洗了个热水澡；他舒舒服服躺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再次睁开眼睛时，妻子已是穿着诱人的睡衣，站在他面前。刘克明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春光无限；他的性征使得他背叛了他的记忆。一番淋漓尽致后，妻子耳语道：“老公，你好厉害！”刘克明心想：“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吗？如果不是，她怎么可能会对我这么好？”

次日早晨，妻子就再次开车送刘克明去了医院，做手术。车子开到了东直门，堵塞的交通让人暴躁。妻子喊道：“什么破交通，得等到什么时候？”约一刻钟后，车子终于动了起来。

一天之后，刘克明再次苏醒；徐佳丽的记忆，还给了赵楠。

苏醒后的刘克明，痴痴呆呆；毕竟他的一生就那么几十小时！“老公，你好厉害！”刘克明说道：“什么破交通，得等到什么时候？”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有如一台复读机。他看见妻子进门，就立刻扑了上去，企图扒下她的衣服。幸亏旁边有两个护士，帮忙按住了他的双手，才不至于出现尴尬。

妻子说：“老公，吃饭。”刘克明重复：“老公，吃饭。”妻子说：“张嘴，吃饭！”刘克明跟道：“张嘴，吃饭！”刘克明的情商归零、智商归零，他变成了一个小婴儿。人之初，本无性；善恶只在一念间——你跟他传递善良，他就会是一个善人；你跟他传递丑恶，他就会是一个恶人。一块田地，什么都不种，它就是空；拔无因果，一向如空。

自此以后，妻子踏上了培养刘克明的记忆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