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村,安详地躺在大西北的黄土地,宛若地处世界之外。村口一只野猪正孤孤单单走过,它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令人同情;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落单;它可是群居性动物!绿油油的玉米在太阳底下,各自疯狂地生长着。如果说一树玉米是一个家庭,那么玉米叶就是爱情,它是一个家庭健康幸福的营养供应。
“月底,我就要结婚了!”马娟说:“其实我想嫁的人,只有你!可我的父母已经答应了刘凯东家;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要不……我俩一起逃离这个地方?”林大伟怯怯道。
“我们能逃离去哪儿呢?”马娟道:“哪儿都不可能比这里更随心所欲!”
“那你就嫁给刘凯东吧?”林大伟道:“他那个人性格软弱,即使发现了我们,他也不敢怎么样。”
“你能不能……让你爸妈来我家提亲?”马娟娇羞道。“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回绝刘凯东!”
“这怎么可以呢?”数秒之后,林大伟继续道:“其实……,我们家也已经给我说了一门亲;我如果让我爸妈去你家提亲,只会让我们两家都陷于不义!”
“现在是自由恋爱时代,我们也应该跟上时代的步伐!”
“这个事情,我们不能急,走一步看一步吧?”林大伟道。“毕竟,婚姻大事不是小事!”
半小时前,马娟牵着林大伟,奔向了一块玉米地。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季正午,村里的人几乎都在呼呼大睡。
村口绿油油的玉米,宛如一片片森林,在烈日的照耀下绿到发黑。期间,偶尔夹杂着一树高粱,宛如骑在骡子背上、风中摇曳的红盖头。玉米地是一处天然的城堡,在玉米地里做事儿,只有天知地知玉米知,但它们都是哑巴、都是聋子。
钻进一块玉米地,仿佛扔一颗石子入大海。马娟不小心被一条菜瓜藤蔓绊了一下,倒地瞬间压断了两棵刚刚抽穗的玉米。林大伟看着马娟雪白的小蛮腰,公牛一样就地扑了上去,宛若一头饿狼扑向一只绵羊。林大伟的粗手青筋暴起,游走在一块和田美玉之上。他那零零散散冒出几根胡须的嘴,贪婪地啃着一颗鲜红的大樱桃,气喘如牛、厚重如猪。马娟紧紧搂着他脖子,双腿盘在熊一样的腰,仿佛想让他融进自己身体。
私密青藤绕包谷,怒如猛虎媚似狐;试水新船入新港,力竭意满起心舞!激烈如战场厮杀;忽一个寒颤敲响了胜利的战鼓;征服与被征服的宁静,接踵而至。
这里的天空,没有一丝俗世的污尘,处处可以肆无忌惮的呼吸;这里的人们,没有谁是行色匆匆,他们一年之中只劳作春夏,秋冬从来都是晒着太阳侃大山;这里的花草,它们敢霸道地长在路中央,触摸行人的脚丫子是它们的乐趣所在。
村医生林大伟,身材魁梧、络腮胡子;早年是个兽医,后来因为骡马渐少,他就转而变成人的医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人治病都是村里的私人中医,医院是神话一般的存在。林大伟经历了一次给牛接生;事后兽医连连夸赞他做得好,于是他就跟随兽医学做兽医。后来骡马逐渐被农机替代,林大伟和他的兽医师父面临失业的风险越来越大,被迫无奈,他们只能一起图谋转型。反正骡马和人一样,都是一个肝脏一颗心,细微的区别之外是大同;于是,师徒二人都变成了人的医生。再后来,他们又学习了一些粗浅的西医理论;集中西医于一体的师徒二人;村民们的头痛发热,肯定是难不倒他们;他们就这样安安稳稳的度着日子。
或许是机缘巧合吧?林大伟学医初成时,马娟家的骡子总是频繁的生病。马娟家的骡子第一次生病,就是林大伟治好的,所以她的父亲就特别信任他,甚至还在饭桌上连连夸赞他医术精湛。父亲对林大伟的赏识,马娟看在眼里服在心里,久而久之,马娟的芳心就暗许了这个男人。她一直把喜欢藏在心里。直到刘凯东家上门提亲、父亲满口答应了他的那一天,她才意识到——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
马娟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较之林大伟的中学毕业,在那个年代,可是文化人与文盲的区别!不过,马娟容貌娇美,已然弥补了她与林大伟之间的文化差距。她一张脸盘似玉盘,一双媚目似弯刀。这一天,马娟鼓起勇气写了一封情书,托知己送给了林大伟。林大伟读着情书,感觉自己的人生到达了巅峰,欢喜已然写在眉宇之间。他已然无法抵挡马娟,她那般的柔情似水、暗送秋波,让他欲火中烧、小鹿乱撞。
头顶烈日炎炎,林大伟第一时间找到马娟,低头道:“我也爱你。其实……我也很早就喜欢你了,只是怕被你拒绝,所以就一直没敢说。”
刘凯东是林大伟的结义兄弟,他俩与沈石头乃是村里尽人皆知的结义三兄弟。刘凯东是个老好人,他逢人就展现出一副奴才样。他的胆小怕事已深入骨髓。他那两颗大门牙,很喜庆,始终裸露在外,仿佛天然就是为给人赔笑造的摆设。林大伟他们亲切称呼刘凯东为“磨刀石”——他那千古不变的大平头,确实像极了一块磨刀石!
林大伟、刘凯东与沈石头家,是依次排列的三邻居——沈石头家与林大伟家仅有一墙之隔,与刘凯东家只隔着一个林大伟家。故刘林两家的事,不论大小,沈石头都是清清楚楚;尤其马林二人的偷情之事,他更是历历在目,且对此特别敏感。
月底,马娟顺顺利利,嫁给了刘凯东;林大伟大大方方,参加了二人的婚礼。林大伟甚至还伙同其他人,嘻嘻哈哈闹了他们的洞房。
这一个月里,马娟见天地陪睡林大伟;二人已到了一丝不挂,都不觉难为情的地步。刘凯东生来就拥有一顶帽子,那顶帽子是那么的鲜艳,宛如艳阳下的玉米叶——绿的发黑!可他自己,起初是浑然不知,后来是真把绿色作了黑!
婚礼当天,悠云飘于长空,喜鹊鸣于高枝。空气中洋洋洒洒,全是大吉大利。
当阳光爬上树梢时,刘凯东已经穿着借来的新衣服(说是新衣服,但已经过无数新郎的身),带着所有新郎都用的锁啦队,同媒人一起牵着借来的大叫驴——大叫驴头上挽着大红花、身上披着大红鞍,向着村南头的马娟家进发了。
到得马娟家,马娟的父母看着新姑爷胸前那朵大红花,笑到合不拢嘴。
喊一声爸妈,刘凯东的脸瞬间变得比胸前那朵大红花还要显眼。刘凯东大步流星,跨进大门,跨进马娟的闺房,仿佛跨进自己的家门一般理所当然。眼看女儿就要被新郎官带走,马娟的母亲突然停住了笑容,表情里忽现出一丝沉重。
刘凯东背着马娟,仿佛背上披了一条棉被,轻轻松松,三两步便来到了大叫驴旁边。不曾想,大叫驴突然头往天上一翘,扯出一长串叫声,惊天动地,仿佛在揭示什么秘密。惊得新媳妇打了一个寒颤。马娟紧紧搂住刘凯东脖子;大叫驴一泡粪,落在了马娟家门口。
“来,”刘凯东伸出粗壮的手臂,含情脉脉道:“咱们上驴吧?”
应声,马娟怯怯伸出小玉手,放进刘凯东满是老茧的大粗手,色彩堪比太极图上的阴阳两极、形状仿似一颗水蜜桃躺在了榴莲之上。刘凯东轻易将马娟从背上移入怀中,两人宛如跳出一支双人舞;围观的未婚男女看得春心荡漾,已婚男女看得目光呆滞。
仔仔细细,抱得女人上了驴,刘凯东美滋滋道:“双手抓住鞍子,我们这就出发!”
马娟默不作声,她似乎听不见刘凯东。她的内心深处,极度抵触身边这个男人;只有林大伟,才能让她心花怒放。刘凯东一手牵着驴缰绳,一手放在马娟的小蛮腰,以防万一。行走在雨水纵横后留下坑坑洼洼痕迹的乡村路,锁啦声也变得起起伏伏。
突然,路边的深草丛里窜出一条母驴。刘凯东的注意力全在女人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那条母驴;但大叫驴敏锐的眼睛早已发现了它,宛如多情的男子嗅到了美女的蛛丝马迹。大叫驴闪电般狂奔上前;刘凯东被绕在手心里的驴缰绳拽一个唇吻地,吃了一大口带着驴粪的泥土;马娟在惯性的作用下先是躺在驴背上,然后双脚朝天一蹬,失去了平衡,从驴屁股上翻了下来。此一跤,摔破了马娟的膝盖;最让她生气的是脸上居然有火辣辣的感觉!
“你是死人吗?”马娟火冒三丈道。“你连个驴都牵不住,还怎么让我托付终身?”
刘凯东顾不得自身安危,起身就立即奔向马娟,宛若奔向自己岌岌可危的锦绣前程。
“你……你没事吧?我这就背你去医院!”
马娟怒目大睁,欲骂他个狗血喷头。但当她看到刘凯东那张脸时,怒气就全都烟消云散了——他一脸神情紧绷,蛤蟆一样的大鼻子沾着一抹驴粪,珍珠一样的牙齿上泥土已经和成了泥;满脸脏兮兮里,只有两颗眼珠子在灵动地眨巴眨巴。
马娟猛地一下笑出声,道:“扶我起来;我们继续赶路,别让亲戚朋友等了急!”
自此以后,马娟的内心深处种下了一粒种子,一粒能左右她命运的种子。
“对!既然新娘子没事,那我们就继续赶路吧?”能说会道的媒人老头走到马刘二人跟前,发话道:“别误了时辰,误了时辰不吉利!”
刘凯东的父亲见儿子抱着一树红高粱进了家门,欢喜到手足无措、激动到热泪盈眶;这种幸福,最终化作他对亲戚朋友的热情。刘凯东刚刚安顿好新娘子,父亲就大声呼他道:“二娃,过来给祖宗上炷香;幸亏它的庇佑,你才能这么顺利讨到媳妇!”刘凯东一声不吭,径直走向祖宗牌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
刘凯东的家,很穷;整个村子,都很穷!
刘凯东结婚的宴席,只是一顿臊子面!烟、酒、茶,都是奢侈品,只能新郎敬岳父岳母之用;其他人,都是大烟袋子挨个轮一圈——讲卫生者,拿衣襟擦擦烟嘴;不讲卫生者,则是百无禁忌。
待一大盘(共八碗,称一席)臊子面,摆放整整齐齐上了桌——大半年都不曾吃得白面的一群人,看着满是油花的白花花面条,早已垂涎三尺!待总管高嗓门喊一声——开席啦!整个桌子的人,就齐刷刷开始狼吞虎咽,宛如猪八戒嘴下的人参果。农村人吃饭有个规矩——吃完若是剩半碗汤,那就是还想吃;吃完若是喝个底朝天,那就是不想吃了——不足一分钟,所有人都吃完了饭;整齐划一,剩下半碗汤摆在桌面上!
“饭不够了,怎么办?”做饭的女人压低了声音,给刘凯东的妈说道。
“幸亏我提前做了准备;家里还有一包黑面,我就知道借来的半包白面不够!”
半小时后,白面条变成了黑面条;大家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点破。
吃饭毕,宾客们都开始找礼房——至亲好友,大多数一件被单;村里人,千篇一律一件婴儿服。
夜幕降临,马刘二人的婚房门口挤满了年轻人,林大伟赫然就在其中。山里人的夜晚,静悄悄,室外丝毫没有光线(除了月光),丝毫没有猫狗叫(大多数人养不起猫狗,人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马刘二人的婚房内,则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有如游方生意人正在房间里放一部好看的电影。
屋子里红烛闪闪,宛如热情的姑娘在跳舞,仿似矫健的小伙心荡漾。娇媚的新娘,就盘坐在炕上;周围零星散着几颗大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取“早生贵子”之寓意。崭新的丝绸被,鸳鸯栩栩如生;崭新的绣花双人枕,成双成对——它们都随时在恭候——紧贴合体的肌肤!
“兄弟们,你们都在等什么?”林大伟高嗓门道:“此时不闹,更待何时?”
众人一哄而上,惊得本就害羞的新娘子花容失色。
沈石头坏笑着,说道:“想安安稳稳睡觉吗?那你们就必须过我三关:第一关,秦腔对唱,唱错一处就亲对方脚指一下;第二关,新郎做俯卧撑,一口气做不到100个就让在场的男人每人亲新娘一口;第三关,新娘踢毽子,一口气踢不到50个我们就会带走新郎。”
林大伟附和道:“支持石头,你们必须过了这三关,才能安安稳稳睡觉。”其他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刘凯东心想,唱秦腔,可难不倒我!于是就扯开嗓子唱道:“王朝马汉喊一声。莫呼威往后退,相爷把话说明白。见公主不比……不比同僚辈,惊动凤驾理有亏。猛想起当年考文会,包拯应试中高魁。披红插花游宫内,国母笑咱面貌黑。头戴黑、身穿黑、浑身上下一锭墨。黑人黑相黑无比,马蹄印长在顶门额。三宫主母有恩惠,她赐我红绫遮面额。”
这是著名秦腔剧《铡美案》中的唱段。刘凯东喜欢秦腔,他扮演的包拯村里出了名。刘凯东唱错了一处,他乖乖舔了马娟的脚趾一下;他舔马娟脚趾时的舌尖,厚重如舔上了一块夏日炎炎里的冰棍。
“好!”沈石头坏笑道:“既然新郎官选唱《三对面》里的包拯,那新娘子就唱一段公主怎么样?”
马娟喜欢秦腔,但她不太会唱,只能在无人之时喊两句,陶冶陶冶自己。但今天,这个新婚之夜,她只能硬着头皮唱:“可恨驸马太不良,后婚男儿招东床。我有心不救……不救御驸马,金枝玉叶守空房。我有心搭救驸马命,国王女儿落偏房!罢罢罢,先救驸马命,然后和他论长短(应为短长)。既然有人把他告,带来了原告我问端详。”
马娟唱错了两处,她闭眼轻轻舔了刘凯东脚趾两下,宛如蜻蜓点水;舔罢,不自主干呕了两下。
在西北的偏远山村,秦腔是一种人人喜欢的娱乐方式。这一段《三对面》村里人人会,马刘二人只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才会出了错。秦腔《三对面》的大概故事内容是——陈世美被招为驸马后,差人杀害秦香莲母子;包拯秉公办案,将陈世美扣押府中;公主闻讯来到相府,以势压人,企图救陈世美;因此与包拯、秦香莲发了争吵。陈世美这一类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可谓是无处不在!
紧接着,刘凯东在众人的监督下做起了俯卧撑;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但他还是坚持做完100个阻止了众人的非分之想。但马娟的踢毽子,就明显表现心不在焉了;她满面笑容的踢着毽子,当踢到第46个的时突然脚一斜,毽子就嗖地一下飞了出去。众人皆木然。林大伟却大笑一声,说道:“没到50个,新郎官今晚没有福气喽!”沈石头灵机一动,圆场道:“四舍五入,刚刚好50个!红烛已过半,你们俩……就开始你们的幸福吧。我们这就走人!”说话之间,他拉了拉正在愣神的林大伟。众人涌出了房间,屋子里就只剩马刘二人;寂静无声中略显尴尬。
“你……饿不饿?”刘凯东打破沉默道。
“不饿!”
“那我们……我们就睡觉吧!”
刘凯东脱了衣服,忸怩不安挂在墙壁上固定的简易衣架;脱了裤子,战战兢兢搁在炕头的凳子上。若有一把手电筒照在他脸上,肯定有着大红布一样的色彩!然后一步跨上了热炕头。马娟深知这一次躲不过,因为这是洞房花烛夜!把自己给刘凯东:一来可以掩饰自己怀上了林大伟的孩子,二来可以博取更多刘凯东的信任;这都是为了能和林大伟“长相厮守”做出的牺牲;因此不管受多大委屈,都是值得的!
昏暗的烛光里,刘凯东爬上了两座山,近乎疯狂地在山上肆意把玩。血气方刚、势如猛虎的刘凯东,猛地一下,新船就泊在了老港;随即马娟惺惺作态,挤出了一声惨叫。刘凯东便理所当然以为是新港。刘凯东聚精会神做着“体力活”,马娟目光呆滞在桌上那对红烛。红烛流下两行清泪,但刘凯东却浑然不知!
次一日,马娟就迫不及待,借口去地里干活躺在了林大伟怀里……
“我嫁给他,很不吉利——婚礼那天,去他家路上就给我重重摔了一跤!”马娟道:“可见……,老天爷都不支持这段婚姻;所以我很安心和你在一起!”
“委屈你了,宝贝。”林大伟安慰道:“我希望你安安心心待在他家;下个月我也要结婚了!我们的婚姻都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所以容不得半点瑕疵。你和我是自由恋爱,我们才是真正的爱情。我有信心将我们的爱情进行到底!”
“有你这句话,不管什么样的苦难……我都可以忍受,老公。”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那是马娟第一次离开父母过新年,她有些忐忑不安。母亲曾教她的十八般武艺——干面条、腌腊肉、蒸馒头……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决定大显身手,绝不能给婆家人小瞧了自己。
农家的新年,总喜欢蒸半个月份的馒头、腌制一整年的腊肉……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习俗,也只有这样村民们才会觉得是真正过了一个年!
腊月二十七,恰逢赶大集。父亲给了刘凯东五块钱,让他去办年货。刘凯东拿着五块钱,脸上是笑容、内心是踏实——五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步行十里,来到集市——人头如黑豆,密密麻麻;响声震彻天,嗡嗡如蜂。街上没有汽车,只有骡马踩着骡马留下的粪便;路边没有喇叭叫卖,只有摊主吼到声音沙哑;集市没有成品衣服,只有五颜六色的布匹。裁缝是一种令人想往、受人尊敬的好职业。
刘凯东一头扎进人海。进去时背篓空空,出来时奇迹般变得沉甸甸:里面有大白菜、有豆腐、有鞭炮、有猪油饼、有袜子、有香蜡……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那胳膊弯里的一卷祭祀祖宗用的黄、红、白纸,已经被人群挤得皱皱巴巴,有如一个失了魂的人。
当五块钱花了个精光,他才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空着肚子负重步行十里,到家时他已是精疲力竭。父亲仔仔细细合计了一番货物,不多不少,刚刚好五块钱;他很满意于儿子的诚实不作假。
腊月二十八,刘凯东与父亲着手杀年猪,马娟与婆婆开始蒸馒头、腌腊肉……
杀年猪,可不是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的事;你必须请一个杀猪匠,还的喊几个邻里朋友帮急忙。刘凯东家养的猪,圆滚滚、肥嘟嘟,俨然一个吹胀了的大皮球;那可是刘凯东的妈妈一年奔走挖野菜的收获证明!
这一天,这个大皮球仿佛有了灵性,它看着院子里的三五个彪形大汉,就表现出躁动不安,大大有别于往常的呼呼大睡。当刘凯东欲靠近猪圈时,它的躁动不安就变成了四处乱撞;当刘凯东欲打开圈门时,它的前脚已然踩上了圈墙,欲逃跑,怎奈体型笨重,无法跨越那道齐腰的围墙。每一年猪的这一幕表现,总能让刘凯东的内心产生不快:一来养育一年的猪就这么没了,他的内心感觉有些空落落;二来猪的惊慌失措让他感觉不忍心,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口福,就这么杀害了一条性命!但无论如何,猪是免不了被杀的命运的,因为刀子就在那里!
刘凯东打开圈门,猪就发疯似的跑了出来,企图穿越人群逃出大门。但很快就被人挡住了大门。人群有如会自动变化大小的铁通,猪被围了一个严严实实。当第一个人狠狠拧住它的耳朵、稳稳压在它的脊背时,它瞬间就安静了、绝望了、不再挣扎了;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杀猪匠突然迅速搂住它的头。它的头就在杀猪匠的怀里,这是它第一次这么靠近人类的心脏,它仿佛听得到人类的心在跳舞!杀猪匠的手指头在它的脖子上摁了摁,一口利刃就顺着手指头插了进去。它看见自己的血,流了满满一盆;一根擀面杖在搅动;鲜血与黑面和在一起,变成了黏糊状。
猪死后,人们将它洗去皮毛;它突然就变得不那么肮脏,让人产生了食欲。紧接着,人们又将它挂在一个架子上;它就变成了一块一块,让人开始垂涎三尺。猪身上有许多宝——猪毛可以做刷子,猪尿泡是一个盛放水烟的天然保湿袋,猪脑是中医手里的保健品……刘凯东的父亲,总是笑嘻嘻收集这些东西。
不等猪完全割成一块一块,刘凯东就迫不及待割一块,交到马娟手里。待杀猪完全收关,那一块猪肉就已经变成盘中美味。猪血馒头也就做好了。此时,刘凯东的父亲总会笑嘻嘻拿出准备过新年的酒,战战兢兢给杀猪匠倒满一杯;自己却光是吃肉,不舍得喝酒。
刘凯东与父亲杀猪的过程中,马娟与婆婆忙碌着她们的忙碌……
天刚麻麻亮,太阳距离地平线还很遥远,马娟就在婆婆的喊叫声中起了床。满满抱一抱玉米杆,马娟就匆匆进了厨房。此时的婆婆,已是两手揉着面团,那九分黑一分黄的面疙瘩,在昏暗的油灯下、在娴熟的两手之间,旋转的皮球一样打着滚。这些事,马娟往年都是手到擒来,但今年她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记忆里,她一个人可以蒸出莲花一样的大馒头,但如今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婆婆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于是就开始指导她怎么做。在婆婆的主导下,马娟慢慢变得熟悉了这个家的风格。待十多笼馒头蒸罢,她已然回到了往年的得心应手。最后,她还蒸了一笼包子,里面含有猪肉、大葱、地木耳;刘凯东和公公婆婆,都夸她的厨艺好。
大年三十晚上,刘凯东的父亲从上锁的柜子里摸出半瓶酒,先给祖先祭一杯;点燃只能过年用的亮晶晶的火盆煮一罐茶,先给祖先祭一盅;媳妇端来第一碗馄饨面,先给祖先祭一碗。紧接着,他点了一支蜡烛、三支香,嘴里默念道:“多谢祖宗保佑,我们一家才会出入平安!希望您继续保佑,来年给我个大胖小子!”马娟听到这句话,霎时羞红了脸颊。
端起年夜饭,刘凯东见父亲眉开眼笑、母亲满面春风、媳妇贤良淑德,内心开出来一朵花儿。
自大年三十开始,村里一直会锣鼓喧天;直到正月十七,才会告一段落。这期间,村里会组织一次大戏;大戏是献给神明的,以此祈求神明庇佑村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一年,成了家的刘凯东更卖力,他一口气连喊了《斩秦英》里的秦英、《三对面》里的包拯、《斩黄袍》里的赵匡胤、《黑虎坐台》里的赵公明和《劈山救母》里的刘彦昌。正月十七夜里,本来是可以不唱的,但他还是喊了一段。
春节过后,马娟的肚子就一天天鼓了起来;春分刚刚过,她就诞下了一个女儿。对于女儿的出生,刘凯东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老人们不是说“怀胎十月”吗?怎么马娟偏偏就九个月呢?难道她……他不敢继续往下想!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去医院,巧遇了一位妇产科大夫,他才知道怀胎九月亦属正常。那一颗胡思乱想的心,才算是重归于踏踏实实。在村里,他无从得知:一来女儿是林大伟接生的,虽然他是个医生,但生孩子的事他也是一窍不通;二来他不愿相信马娟会在结婚前后就背叛了他。老天总算对自己不薄,九个月就见到了闺女!
烈日如火,没有一丝风。大汗淋漓的父亲,咳一咳干涸的嗓子。说道:“二娃,你回家取点水去,我实在渴的不行了!”刘凯东扬起手中的镰刀,看看腕上的电子表——方方正正的黑字,显示着下午三点零三分。距离回家吃晚饭还有很遥远一段距离!
“好,等我割满这一兼,就回家去取水!”
孟夏时节,草木葱茏。刘凯东提心吊胆走在深草丛。他生平最怕那滑溜溜、亮漉漉的蛇,纵使是一条被牛踩死的蛇,他也是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走出深草丛、穿过胡麻地,他终于踏上了主路。被雨水冲刷的满目疮痍的泥土路,漫漫悠悠,刘凯东疲乏的双脚带着惰意。路的两边是田埂,绿草如毯,上面绣着星星一样的野花——野花?刘凯东突然想到了半岁大的女儿——马娟和女儿,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
想到可爱的女儿,刘凯东就不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低声哼着“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进了村,口哨吹着“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走过一条街,深情诉说着“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他突然停在了门口——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呻吟声——那是马娟的呻吟声,他再熟悉不过!
轻轻推开大门,蹑手蹑脚走过院子,侧耳贴着门帘。他确定屋里有个男人——马娟娇声碎人心,和着那急促的、打脸一样的声音;让人气愤难当,仿佛一盆冰水猛地浇到了自己头上。
强忍怒气,从门缝望进去——只见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压在自己贤良淑德的老婆马娟身上。那男人面目埋在马娟的胸前,马娟则双腿紧紧夹着男人的粗腰。刘凯东怒气冲冲撕掉门帘,重重一脚踢在门板上,门板随声碎成两半,落在了地上。男人随即被吓得打了一个冷颤。马娟慌乱中推开男人,随手撤下侧旁盖在女儿身上的毯子,裹住了自己的胸;神色慌张到仿佛迎面就是一只老虎。
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好邻居、好兄弟——林大伟!
“你们……”刘凯东木讷道:“你们这是干啥?”停顿数秒钟,继续木讷道:“你们这是为什么?”
林大伟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穿他的衣服;马娟六神无主蹲在墙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约莫十秒钟后,林大伟灰溜溜溜出了屋,急匆匆出了大门;他一口气跑上一座山,他觉得这辈子再无面目见刘凯东。
刘凯东的沉默,持续着……
马娟打破沉默,脸埋在胸口道:“是他……,是他看你不在家,就急匆匆进门摁倒了我;我……,我反抗不了他,所以就……”
“贱人,”刘凯东冲上炕,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指着额头道:“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贱货,你觉得一个巴掌拍得响吗?”他们的吵闹声,吓得女儿哭了起来。马娟终于得到了救命稻草,她立即抱起女儿,将林大伟刚刚吃的塞进了她的嘴。
刘凯东失魂落魄,出了门;木头一样,出了村……
烈日如刀,刘凯东却感觉不到刺痛,他木桩子一样地走着。脚畔一条怒蛇,吐着信子,他却只当是一团扔在地上的麻绳。他极度痛恨绿色,可偏偏满世界都是绿色——绿色的影子,绿色的花草,绿色的玉米,绿色的树木,绿色的大山,绿色的白云,绿色的蓝天……造物主是低能儿吗?它心里只有绿色!刘凯东感觉全身酸软无力,仿佛刚刚挨过一顿打一般。随便找一个地方,他就瘫坐了下来;后来又躺了下来。望着蓝天,望着白云,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空虚、那么的梦幻、那么的可笑,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迷迷糊糊中……
“老公,我是爱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马娟哭诉道:“今天这件事,我真的也是受害者;是他……,是他强迫我的!”
刘凯东气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吗?”
马娟跪地求饶道:“力哥,我和女儿不能没有你,我求你原谅好不好?”
他看她泪眼汪汪,就柔软了心肠。警告道:“好,看在女儿的面子,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烈日西斜!
双手抹一把脸,他问就近一家同村要了一玻璃瓶水,带给父亲。
晚饭回家,马娟已经做好了饭;这是她生完小孩的头一遭!刘凯东见她态度诚恳,内心深处就原谅了她。
刚刚入夜,疲倦的农人就开始呼呼大睡。但刘凯东却睡不着!屋子里很寂静,有些让人压抑。思来想去,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马娟,你睡了吗?”
“没有!”
“人活面子树活皮,我不希望在村里丢面子。”刘凯东问道:“你怎么想?”
“我知道了,没有下次了!”
刘凯东的原谅,并没有换来马娟的收敛,而是得寸进尺。
直到有一天,马娟与林大伟赤身裸体躺在麦草堆,被刘凯东的母亲撞见。刘凯东的母亲即刻破口大骂,惊得欢愉飞奔、鸳鸯失措。林大伟和马娟甚至都来不及穿上衣服,掩住下体撒腿就跑,仿佛小孩子被母亲发现偷吃糖果后的表现。
刘凯东的母亲可不会刘凯东那般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她不喜欢惹是生非,但麻烦找上门她也是不会置之不理的。事发当天,她就找到了林家,将事情一五一十,转述给了林大伟的老婆;目的是想让她好好管管林大伟。但林大伟老婆的反应,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将八个月大的儿子即刻从怀里取出,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婆婆,起身下炕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冲出了大门。此举可吓坏了林大伟的妈;她随手又将大哭的孙子挤给了刘凯东的妈,自己抬屁股下炕就追出了大门。
林大伟的老婆,名叫张安兰,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小学老师;但他们的学历却都并不高——母亲初中毕业,父亲高中毕业。张安兰读到初二,便以各种借口离开了学校;开启了一段整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生活。她的父母管不了她,久而久之,她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女混混。她满嘴脏话如男人,粗枝大叶如梧桐;唯独相貌,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女人——眉目含情如满月,双唇带笑似娇花。她看似凶狠不可惹,实则是容易冲动、胆如蛇鼠;林大伟很是了解她这一点。
刚到胡同口,张安兰就遇到了正要回家、衣衫不整的林大伟。跟在张安兰后面的林大伟的妈,哭喊道:“大伟,赶快跑,你媳妇拿着菜刀!”不等话音落,林大伟本能反应,撒腿就跑。张安兰疾跑追了上去。林大伟妈妈的哭声惹来了左邻右舍,他们一帮人围住了张安兰,从怒气冲冲的手中夺下菜刀。随即,张安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林大伟的妈妈站在门口,头靠墙手掩面,也在孩子一样的大哭。
林大伟见老婆已被控制,就安安心心原路返回。他慢慢来到张安兰身边,死死抓住她一条胳膊。
“你们都散了吧,都散了!”林大伟笑嘻嘻道:“我们俩……刚刚为一点小事发生了口角,所以她才这样寻死觅活,呵呵!”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张安兰对着林大伟道。然后目光转向周围人群道:“刘凯东的妈刚刚告诉我,他晌午那会在麦草堆里和马娟偷情;他妈的他们这对狗男女赤身裸体……被刘凯东的妈逮到了!”
林大伟神情紧张,蛮力拉起张安兰,赶忙回了家。
林大伟与马娟,一夜之间成了村里的焦点;有好事者甚至特意观察起了他俩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光荣事迹被村民们添油加醋,刮风一样吹遍了十里八村。
林大伟妈妈的哭声、张安兰的大闹,并没有吵醒正在睡觉的刘凯东;甚至于,马娟的衣衫不整回家,都没有吵醒他!你永远不可能吵醒一个装睡的人!
“老婆,请你相信我,我是被马娟勾引的!”林大伟解释道:“我对你才是真爱。我只是……看你带着孩子不方便,否则我肯定不会上她的当!”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这种事一个巴掌拍的响吗?”
“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再骂,”林大伟倒一杯水,递给媳妇道:“我怕你骂我骂的渴,呵呵!”
林大伟软硬兼施,张安兰终于被他说欢喜;她开始怀恨马娟,以为真是她勾引了林大伟。
隔天一大早,张安兰起床上厕所,她越想越生气于马娟。出恭完毕,灵机一动,她拿起了一旁的铁锹……
刘凯东的父亲起床,刚刚靠近大门,他就闻到一股臭气,宛如踏进了厕所。捏着鼻子打开门,门板上满满是玉米面一样的金灿灿!他心知肚明——这是马娟粘在自己嘴上的“玉米面”啊!刘凯东的妈妈看见,怒不可止,她一气之下就找来村支书评理。
在村支书的主导下,刘凯东的妈妈、张安兰和林大伟,上演了一场《三对面》现实版:
村支书:“林大伟家的,你为啥这么做?”
张安兰:“这事的问林大伟和赵婊子;我嫌丢人,说不出口!”
刘凯东妈:“大伟做人不厚道,他和我家媳妇赤身裸体在麦草堆……;但安兰你……为什么报复我一家?你家林大伟要不发情,马娟会自己贴上去吗?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林大伟:“我给大家添麻烦了!”说着鞠了一躬,继续道:“这件事,是我的思想觉悟不够,是我没有脱离低级趣味!我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以后会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对不起!”
村支书:“看得出,林大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有错能改,善莫大焉!张安兰,你给凯东妈和她的家人认个错,以后做事动动脑子,不要意气用事!凯东他妈……,你让刘凯东好好管管马娟,女人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成何体统?虽说女人现在也是半边天,但男人……还是的有点威信!”
林大伟:“支书大人,我送您回家吧?这件事,因我而起,必然也会因我而终。您放心!”
此时,林大伟掏出自己舍不得抽的香烟,谄笑着递给村支书一根,狗一样护送他回了家。
六年之后,马林二人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缠绵、更加肆无忌惮……
至年中,村里来了一个包工头,他说需要不限数量的年轻人,他说种地三年比不上外出打工一年,他说工作地点就在省会兰州。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们的好奇有一箩筐——包工头究竟有多富?那么多人的工资,就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兰州到底是什么模样?村里从未有一个人去过!包工头需要这么多人做什么?包工头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一切的一切……没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
包工头的话,让村里大多数年轻人,热血沸腾。刘凯东心想:“这是一个机会——因为我不想看见马娟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因为我想活出一个人样证明自己不是窝囊废,因为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到此,他毅然打定了主意。从黑暗里默默起身,胸有成竹来到表弟家的灯火通明;微笑淹没了他的脸。
摸着凌晨一点的钟声,刘凯东回到家门口。父母给他掩了半扇门,但自己的房门却似乎给马娟上了锁——推推那扇门,仿似一堵冰冷的砖墙;听听那扇门,传来一个呼噜声恍若打雷。
刘凯东的心,碎了!
刘凯东选择蹑手蹑脚地离开;他已经没有气力打扰他们了!他只想远离这座院落,远离这座刻着自己二十七年记忆的院落!
半月如钩,星斗如网结。寂静的黑夜,寂静无声。脱了缰的大黑牛,啃食着自家大白菜;但刘凯东,却只是悄无声息地走过;他已经没有心思管邻居家那头滑嘴的大黑牛!他心想:“人怎么能和牛生气呢?牛是一头听不懂人话的畜生,所以没必要与它生气!”想着想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附体。但当他来到自家麦草堆,想象着马娟曾在这里赤身裸体时,眼泪就不自主地夺眶而出;哭声划破了黑夜的寂静无声。
蜷缩在麦草堆一夜,积在眼缝里的残泪,凝固成眼屎,糊住了他的双眼睁不开。反正自己也不想睁开,索性就按照记忆走出麦草堆吧!旭日东升,鹊鸣高枝;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依旧那么从容那么美好;只是那朵被大黑牛啃食过的大白菜,让人心生不快!
匆匆忙忙赶回家,简单洗把脸,回到那个让人恶心的房间;翻箱倒柜,搜寻出自己的所有东西,塞进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就离开了那个房间。来到父母的房间。父亲盘坐在炕上,喝着罐罐茶;母亲坐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女儿忽左忽右,闹腾着爷爷奶奶。多么幸福的场景!可惜这种幸福,自己却无福消受,因为有一根刺扎在心头!
“我打算和表弟一起,跟那个包工头去兰州,”刘凯东一边摸女儿的头一边道:“我们俩现在就走!”
“咋……咋这么突然?”父母茫然,异口同声道。
“这是包工头的决定,我们有什么办法!?”
“能不能晚几天走?”
“晚什么晚?你俩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母亲说着就下了炕,径直走向鸡蛋篮子。说道:“你等一会,我给你煮几颗鸡蛋,带着路上吃。”
刘凯东立刻打断母亲道:“不用了,表弟媳妇已经准备了;你们留着吧,给自己和娇娇吃!”
说罢,他就扯身向外走。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母亲眼泪汪汪、父亲目瞪口呆,马娟则是全程一言不发,极为淡定地绣着她的花袜垫,足足有三十公分长的花袜垫。
原本,刘凯东与表弟打算一周后出发;但马娟的行为,让他义无反顾选择立刻逃离。
夏夜晚饭后,沈然(沈石头的儿子)静静躺在奶奶的怀里,好奇的望着星空。他总是固执的问:“牛郎织女在哪儿?”奶奶总是不厌其烦,指着最亮的地方答:“你看,那就是银河,牛郎织女就在银河两边。”沈然总以为银河就是一条黄河一样的大河,于是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不造一条船渡过银河呢?”奶奶心不在焉地答:“天上没有木头,所以他们造不了船!”
“你知道吗,他昨晚又去她家了!”邻居奶奶指着马林两家,压低了声音给奶奶道。
大多数时候,奶奶们的谈话都是东家长西家短,但最终都会殊途同归落在马林二人身上,因为他俩每天都有新消息。他俩时时刻刻是村子里的大热门,给人以不谈他们就不算聊天的感觉。沈然一直觉得,马林二人的故事,宛如天上的牛郎织女之故事,仿似苏杭的许仙白蛇之传说——或许,他俩感天动地的“爱情”最终会化作一双蝴蝶,自由自在翱翔在青山绿水间!
“你是怎么知道的?”奶奶好奇道。
“昨儿夜里,我起夜,”邻居奶奶压低声音道:“看见她(说‘她’的声音极低)门口有一个黑影。开始我被吓一跳,以为是鬼;后来想一下,应该是他(说‘他’的声音又是极低)啊……”
“二娃去了兰州,他俩可真是没腰的裤子——提住了!”
“就是,林家媳妇闹腾——没用!二娃躲心闲去了,她就是五花大绑了男人,那娼妇还是会勾引!”
“谁说不是呢!?”
“刘家那三个孩子……后面两个都是林家的种;二娃妈说自新婚夜后,他俩就没在一起过!”
“是吗?那娼妇可真是做绝了路!”
二位奶奶不知道,刘凯东的爸爸妈妈不知道,甚至就连刘凯东自己都不知道——第一个孩子——刘娇娇也不是刘凯东的种!
隔天一大早,沈然就被一阵甩门声惊醒。
“婆,几点了?”沈然问道。
奶奶抬头看看墙上挂的家里唯一的钟表,道:“应该是……四点,是四点!”
沈然抬头一看,钟表显示是四点三刻。奶奶不识字,四点到五点之间的,她都认为是四点。沈然想着,距离上学还有两小时,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我操你妈,你这时候从那暗门子出来,你是游山玩水去了吗?”张安兰的声音道。
“没……没有,我只是刚刚从那里经过,哪儿是走出来呀?”
“你这没心没肺的牲口,你去那暗门子……最好别给我发现,我发现一次就劈一次。”
七点钟,沈然路过刘娇娇家门时,发现面板上有无数斧头的痕迹。
沈然想靠近,数一数斧头的痕迹,但被刘娇娇的爷爷唬住了脚步。他勃然大怒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说话就重重关上了门。
马林二人长年累月的偷情,使得所有人疲惫不堪——刘凯东逃避去了兰州,张安兰表示眼不见心不烦,刘凯东的父亲变得熟视无睹,刘凯东的母亲开始见怪不怪,甚至就连马娟的三个孩子都习以为常!这是马林二人齐心协力、坚持到底的硕果累累!让人不禁想起蒲松龄先生的自勉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在沈然看来,大人们的世界,恐怖且麻烦——既然林大伟和马娟互相喜欢,那他们为什么不生活在一起?既然刘凯东和张安兰对他们的伴侣恨之入骨,那他们为什么不另觅佳偶?既然刘凯东的爸妈饱受不白之冤,那他们为什么不赶马娟出家门?在沈然的世界——同他一起开心的小伙伴,他就一起玩;同他一起不开心的小伙伴,他就拒绝一起玩——简简单单、无忧无虑!
“妈妈、妈妈,”刘娇娇问马娟道:“刘晓芳的爸爸写信给她妈妈了,爸爸为什么没有写信给你呀?”
“你爸爸没心没肺,他根本就不爱我们;或许,他已经在外面给你找了新妈妈了!”
“那他……也不爱爷爷奶奶吗?刘晓芳的爸爸还在信里问她爷爷奶奶了呢。”
“他肯定爱爷爷奶奶,只是不爱我们四个!”
“那他……为什么要给我找新妈妈呀?”
“因为……,因为新妈妈长得好看呀!”
马娟始终在给孩子们灌输——这个家的不齐心协力,完全是刘凯东的过错;她的偷情、她的刻薄……根本没有错,她甚至还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根本不会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在孩子面前坦白自我——那谷仓里的粮食,都是爷爷奶奶耕种、锄草和收割,她从来都是在收获的季节里四处乱串;那家里大大小小的生活开销,都是爷爷奶奶种向日葵、种胡麻和挖药材……换得的钱,她从来都是伸手就要、要不到就破口大骂;那三个孩子白白胖胖,都是爷爷奶奶忍着一口气抚育培养,她只是在他们小的时候喂过一口奶……她始终都觉得,生活中的一切不幸,皆因命运、皆因刘家,自己聪明过人,永远不会错。
“去问问你爷爷奶奶,你爸爸有没有寄钱回来。”马娟跟娇娇说道。
娇娇一个向后转,冲进了爷爷奶奶那屋。问道:“爷爷,我妈让我问你,我爸爸有没有寄钱回来?”
爷爷一边印着冥币,一边说道:“没有!”
马娟立刻就破口大骂道:“人家嫁汉嫁的是衣食无忧,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个窝囊废!……今天都二十六了,明天是最后一个集,三个孩子的衣服都没买!”
爷爷奶奶被吓得默不作声。
印罢冥币,爷爷给了娇娇200块,让她转交给马娟。
次一日,马娟在林大伟的陪同下,躲躲藏藏,步行十里去赶集。如今的马林二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村里是尽人皆知;他们躲躲藏藏于村里人,村里人同样是躲躲藏藏于他们。
马娟给女儿买了一件中国红夹克衫,搭配一条褐色休闲裤;给两个儿子买了一大一小花色休闲外套,搭配一大一小绒毛裤。三个孩子的新衣服,总共花去了80块。于是乎,她就花得60块,给自己买了一件锃亮的黑夹克。
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她对生活用品视而不见,只给两个儿子买了一只花炮。林大伟鬼鬼祟祟找一处吃饭摊,坐在矮长凳子一头,马娟四下张望无有熟悉面孔,才怯怯坐在了另一头。二人吃罢荞麦面,林大伟欲付钱,但被马娟抢先了一步。
回家的路上,负重前行的行人,一个接一个,排满了十里路。偶尔一辆拖拉机蹦蹦跳跳而来,司机脸上满满是自豪与得意,惊得行人火速躲向路边。沈石头是一个拖拉机司机。当时的拖拉机司机,在村里可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年轻人都向往一辆拖拉机,好威风八面——春来替代骡马耕地,夏至轻松拉麦碾场,秋冬风光往返于乡镇拉人拉货。
林大伟与马娟,相隔500米的距离,先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石头路过林大伟时,停下了拖拉机,让他乘坐在上面;大汗淋漓的路人,顿时投来羡慕的目光,林大伟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路过马娟时,他犹犹豫豫,减慢了速度;村民甲先是接过马娟身上的背包,然后拉了她一把;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林大伟侧旁。公众场合紧挨着,这是他们的头一遭!二人同时羞红了脸,表现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年春节——世纪交接的春节,刘凯东回家过年,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刘凯东回到家,叫了一声爸妈,三个人热泪盈眶。他赶忙低头,卸下背上的大包。说道:“达、娘,我……我给你们……先磕个头吧!”说着就跪在了祖宗牌位前的地上,借着作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起身时崭新的西裤留下了两坨泥土的痕迹。
“娇娇,过来,爸爸给你好吃的。”
娇娇伙同两个弟弟,躲在马娟屋里,一次次地掀开门帘,从侧缝里偷看刘凯东。但他们就是不敢靠近。马娟大牙咬一针线道:“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你们。”
话音刚落,娇娇就带两个弟弟,满脸笑容跑向刘凯东。
“娇娇,快叫爸爸。”刘凯东拿出一包水果糖,诱惑道。
此时,三个孩子同时止住脚步、收起了笑容,往后一缩把头埋在了胸口。
见此情景,刘凯东的敏感神经即刻被触发——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她戴我一顶帽子也就算了;现在莫非还想让我的女儿不认我?后面两个叫不叫我无所谓,因为我知道他们是林家的种;但我的娇娇不叫我,我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你到底叫不叫?”刘凯东火冒三丈道。
见此情形,最小的一个直接被吓哭,大的两个一脸不知所措。奶奶立马挪开包馄饨的案板,下了炕;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三个孙子前头,护住了他们。见刘凯东无法靠近孩子,她才发怒道:“你这是想干啥?三年不回家,一回家就想打孩子;孩子到底怎么着你了?你要是想打,就先打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道:“来,朝这里一拳下去,你就满意了!”
刘凯东立刻赔笑道:“我这是跟孩子们闹着玩呢,呵呵。……您消消气!”
“有这么跟孩子闹着玩的吗?他们今天不叫,明天熟悉了就会叫,你急什么?”
刘凯东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奶奶给了三个孩子每人一大把糖。见他们欢呼雀跃,她才安安心心回到炕上,继续包起了馄饨。
不曾想,此时马娟发疯一样跨下炕,猛地掀开门帘,从孩子手中夺过糖,怒气冲冲扔在了地上。最小的儿子又被吓哭,哭得比上一次更厉害,大的两个面无表情,紧盯着散落一地的糖果。她一把抱起小儿子,另一只手牵起大儿子,咬牙切齿道:“不要哭,你老子又没死,哭什么哭?”小儿子立即被吓停住了哭泣。
马娟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娘家。
刘凯东含泪,吃一碗母亲包的馄饨;夜里跟父母挤一宿;次日就默默踏上了兰州的路……
春节过后,乡下人才真真正正感觉进入了新世纪;乡下人的日期只有阴历,他们始终觉得阳历是城里人和有公职之人的日期,并不能真真正正作为乡下人的日期。
张安兰随大流,跟一帮村妇打算去首都北京。她们的目标是当保姆——在张安兰的内心深处,挣不挣钱无所谓,重要的是可以像刘凯东一样,图个心闲!
时代迈开了步伐,目不识丁的中年村妇,一波接一波,流向了首都北京。马林二人迈开了步伐,寂静的村落随处都是他们的大床。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俩是合法夫妻!在村里读书的沈然,与小伙伴一起追着蝴蝶奔跑日子里,就曾无意间撞到过他们无数次——他们赤身裸体叠加在深草丛的衣服上,仿佛草丛里的公螳螂与母螳螂。每次看见他们交缠在一起,沈然就心如火烤;他多么渴望一把甩林大伟到树杈,自己爬上那两座雪山!
此去经年,刘凯东和张安兰都选择了逃避,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林大伟,十分钟后带两个孩子来接电话!”小卖铺老板在大喇叭喊道。
林大伟听见了,全村都听见了!因为村里只有一台电话,手机在村里还是新鲜玩意。村里人大多数知道手机这个稀罕物,就是鲜有人买得起。时代发展进入了快车道,不到一年的时间,村里年轻人就都买了手机。小卖铺老板的收费电话,便只能被迫摆在家里做个纪念品!历史的长河中,漂浮着许许多多纪念品——马中赤兔、人中王阳明、手机中塞班系统……手机之安卓系统会不会也成为纪念品呢?刘凯东和张安兰,或许已经成了一件纪念品!
“老婆,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好吗?”
“让两个孩子接电话,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屋子里很安静,以至于小卖铺老板也听到了这句话。林大伟苦笑解释道:“这婆娘,两年前临走时我骂了她一顿,现在还记着仇呢,呵呵!”老板笑脸相陪,连连地点着头。其实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无需解释,解释倒成了一种掩饰。林大伟的解释,显然有些画蛇添足,有些欲盖弥彰。
“闺女,妈妈今天说话声音亮吗?”张安兰问道:“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很亮,和以前一样亮,没有什么不同啊!”
“这是我买的手机。你记下电话号码,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手机是什么呀?”女儿一边写妈妈的电话号码,一边问道。
“手机就是手机,可以打电话的……家用电器吧。”张安兰说道:“你和弟弟一定要好好学习,你俩有谁能进班里前三名,我就立马买个手机送给他(她)!”
逐渐懂事的女儿,对马林二人的行为咬牙切齿;她深感同情于妈妈的遇人不淑。但马娟的女儿,则不是这么认为;她已被马娟传销一样洗了脑,她甚至觉得爸爸常年不回家(或许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才是马娟与林大伟偷情的主要原因。
林大伟开始留起了胡子——凶悍的络腮胡子;怎么能被人说成是马娟养的小白脸呢?
马娟总是借口养活公婆和孩子,三天两头打电话给刘凯东要钱。起初要钱比较麻烦,从来都是林大伟摩托车载她去县城取现金;后来逐渐微信转账逐渐进入了人们的生活,马娟要钱的效率也就大大得到了提高。马娟要来的钱,并不是养家糊口;而是买漂亮的衣服穿给林大伟看,或是同他去KTV欢愉,或是与他赴宾馆缠绵……大多数农村妇女手如松树皮,但马娟作为农村妇女,双手却堪比嫩青葱!
马娟家的晚饭较别人家提前了三个小时,因为她还惦记着给林大伟(林大伟的父母已双双去世,老婆孩子在外打工挣钱,家里就剩他一人)按时按点吃饭!故林大伟留络腮胡子,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林大伟和马娟,从来不会思考——偷情偷到了什么呢?他俩可谓是偷到全村心服口服!他们两个家庭不能齐心协力、不能幸福美满,深层次的原因就在于他俩的偷情!偷情,偷来了刹那欢愉,偷去了彼此未来!他俩从来不会觉悟——偷情有如吸毒,是幸福美满的一大禁忌!
偷情之人,乃不可饶恕,他们的骨子里是自私自利。自由恋爱时代,我们学会了西方世界的恋爱自由,却没有完全学会他们的婚姻自由。既要家里红旗不倒,又要外面彩旗飘飘;这是我们自由恋爱时代的副作用。爱他(她)就在一起,不爱他(她)就离开,这才是西方世界的自由恋爱!当自由恋爱,遇上我们自己的婚姻价值观,注定会生出一个怪胎;偷情就是这一怪胎的合理产物!
有一天晚上,沈然回到家,偶然听见林大伟在和父亲诉苦:“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儿子和女儿都拿我当仇人……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他们啊!”沈石头笑而不语。
“那你儿子和女儿对他们妈怎么样?”沈然母亲故意道。
“他们在他们妈面前很正常,有说有笑的!”
沈然听着林大伟,突然想到了马娟,她们家的情况恰好相反——儿子和女儿都对刘凯东恨之入骨,但他们却很孝顺马娟这个母亲!难道母亲在孩子心目中的影响力大于父亲?此情此景,沈然突然感觉自己看到了他们两个家庭、四个人的晚年……
烈日炎炎,马娟走出了村庄,来到一块玉米地——她突然发现没阳光照射的玉米叶居然也是黑色;但她永远不会发现她的爱情就像那些黑色的玉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