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泥土夯筑的碉堡,坐落在大西北偏远山村的高山之巅;伤痕累累的墙体,永远诉说着战争年代村里人的生活。碉堡脚下是一座山的杏花,接近尾声的杏花,洁白如雪,太阳底下耀的人睁不开眼。山脚下有一只干瘪的兔子,完好无损地躺在麦苗里;为什么它的尸体会完好无损呢?没有人在意!
老人坐在田埂上,默默望着远方;左手边放一个白色塑料袋,仿佛一块蠢蠢欲动的孝布;右手边横一根满身枝丫的枯槐木,槐木之上握手的地方闪闪发亮,较之其他地方的黯淡无光有着天壤之别。不远处的麦地里有一帮小孩,他们由一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带领,叽叽喳喳地奔跑着各自放着他们的风筝。
阳光底下,麦苗在疯狂地生长着……
老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她没有上过一天学。我曾见过一张她年轻时的黑白一寸照,那是她生平唯一的一张照片;那边缘起伏如波浪的黑白照片里,她面容似笑非笑,两条麻花大辫结实如蒜辫。我出生时,她已经是中年妇女;我记事时,她面容始衰;我大学时,她满脸皱纹如蛛网。
清明节前夕,她慢慢悠悠走出了村子;面容憔悴,脸上皱纹深到可以夹死一只蚂蚁。她右手拄着一根木头做拐棍,左手拿着一个白色食品袋;食品袋里裹着一个神秘的东西,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往日总是逢人就笑,热情且善良;今日则显得有些异常,就连见到最熟悉的邻居,她都只是心事重重走开了,失去了往日的慈眉善目。
记忆里,她总喜欢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家人,自己宁可不吃或是吃家人剩下的或是等到好东西放着没人吃坏了她才吃;她从来不肯穿新衣服,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崭新的衣服,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年龄比我还要大;她生病始终不肯看大夫,她总能硬生生扛好一场病,她扛病时的面容憔悴就连恶魔看到都会心软。她坚强的人格里只有“节省”两个字,她从来不会喊出 “痛苦”两个字。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她的自卑心理——她总觉得自己不配享受生活,自己生来就是不求回报的为家人燃烧自己!
她休息时喜欢盘腿坐在火炕上,有如正在盘腿打坐的一尊神像。那脱在炕头的一双鞋,俨然就是一对小小的婴儿鞋或小小的玩具鞋;她的双脚已然就是两个大粽子!每每见到她脱在炕头的那双鞋,我的脑海总会浮现一个疑惑——当时的男人,就是这种审美吗?那简直就是一种人类史上的审美扭曲!望着她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有如踩着一对高脚;假如有突发性灾难如地震,她该如何奔跑躲避呢?她不能迅速奔跑躲避,她只能把自己交给命运!
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农村妇女,她经历过当时社会的残酷与黑暗。好比一个囚徒,肯定惧怕于牢狱的森严制度;故不得不磨掉不顺从的个性,变成一个当时社会其他农村妇女一样的“优秀”妇女!三从四德的糟粕文化,就是一套无形的、森严的、厚重的牢狱枷锁;她被三从四德牢牢禁锢了一生!
她童年经历过战火纷飞的艰苦岁月,她壮年见证过新中国成立的历史一刻,她中年煎熬过食不果腹的天灾人祸。她的命运很是悲惨;一生身不由己,一生风雨飘摇;她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时过境迁,如今已是一个崭新的、物质丰富的大时代;物质丰富到可以完全满足所有人的需求,甚至还出现了过剩。然而,她的思想形态,却依然固化在过去——她的血液里,时时刻刻流淌着极度节俭!
节俭肯定是一种美德,但人总不能节俭到不舍得吃吧?节俭到不舍得吃,那就成了一种辜负生命!
她总觉得男人就该主宰自己的命运,男人就该天经地义的高高在上;一门心思便是一辈子,一如她从一而终的爱情固执。她已习惯旧社会的黑暗,她已完全接受旧社会的不公平;即使身处物质丰富的大时代,她也没能改变“男人优先”的被压迫思维!她在男人面前,甚至于都不敢大声说话;男人多的地方,她走路从来都是掩面躲避而行!
绿油油的麦苗正在生机勃勃,但她的眼睛似乎已看不到疯长的麦苗;她只看得见天边那朵灰色的云彩,以及一个早已熄灭了的野火堆。她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她艰难地拿拐棍撑起身;走过一块麦地,停留在了另一块麦地——今年的小麦,有长势,收成肯定差不了!她拄着拐棍,伫立良久、思考良久;她又回到了原地,悠悠坐在了田埂上。
老人又开始默默望着远方,她突然泪流满面、她突然思绪万千——孙儿到底是怎么啦?为啥他走路像我一样拄着拐棍?儿子儿媳都当我是傻子,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老人的委屈,是一条长江;老人的恐惧,是一条黄河;老人的诚心,是一座高山。长江勾结了黄河,最终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海在山间激荡;绝望使得老人义无反顾,做出了选择。
老人的长孙,她最疼爱的长孙,得了一种怪病。
去年秋天,她的孙儿去北京看病归来;离开时的能走能跑,已随岁月淹没在了记忆深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棍、小心翼翼走在秋风里的孙儿。秋风扫着落叶,风中挪步的他有些弱不禁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那蓬松的落叶堆!老人默默观望着他的一言一行,她显然已不再相信他曾经善意的谎言;于是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他曾送给奶奶一句话:“我只是缺少锻炼,我并没有什么大的疾病!”曾经离家赴医院时,她相信了孙儿这句话。
那个冬天,老人亲眼目睹了孙儿的一切——胳膊从轻便灵活到举不过头顶,双腿从随心所欲到迈不开步伐,吃饭从狼吞虎咽到力不从心,说话从声如洪钟到模糊不清……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你应该恐惧,你应该绝望!
老人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的背影孤独且落寞。
春风吹不走她内心的苦楚:“孙儿拄着拐棍走路,他挪步的样子比我还要艰难!老天对我孙儿不公平;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宝贝了这么一个孙儿,他是我的心头肉!如今,他落得个不能走路;我完全不能接受!老天啊……你可以收了我,也可以带走他爷爷,只求不要再折磨我的心头肉,好不好?”两行苦泪在她的脸颊纵横。她铁了心:“不行,我得找老天理论理论,我得见见神明,我一定要求它放过孙儿;只要孙儿能活蹦乱跳,哪怕阎罗王要我下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
老人求死的意志越来越坚定,犹如那田地里的麦苗,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生长。
春风和煦,万物复苏;这,本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生命都该有一个新面貌。老人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永不回头的路!她意志果决,她毫不犹豫;她打开了那个白色食品袋,她取出一整瓶的农药;她犹如打开一瓶果汁,她一口气便喝了下去。农药开始在她胃里肆无忌惮,逐渐毒害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痛得躺在地上直打滚,她第一次流下了痛苦的泪。沧海化作田地,她整整坚强了近八十年!
花香幽幽,微风过处花瓣化作春泥;落日彤彤,燕子归时残阳钻进乌云海。枯草在热土里重生,秃枝在嬉闹中得势。一切都很真实,一切都很虚幻。生命历经了一个冬季的艰辛,才盼来一个淋漓尽致的暖春。春天是天使的手,她能摸得秃枝吐新芽,她能摸得枯草换新面;她却摸不暖一颗绝望的心,她却阻止不了死亡的脚步!
黄昏如梦,虚幻一方土地;岁月如酒,醉倒一位老人。黑夜的脚步在靠近,残阳透过黑云缝努力放出最后的光。残阳照着一片麦田,照着老人苦苦挣扎的身躯。农药很快撕裂了老人的胃,迷糊了老人的意识。老人很难受,她很想吃点东西,压压那种撕心裂肺的难受。恍惚之间,一个雪白的馒头便摆在了她面前。老人毫不犹豫,一把就抓起馒头硬生生塞进了嘴。麦苗就着土疙瘩,硬生生被老人塞满了嘴。反胃呕出的农药,和着食物残渣,将泥土和成了泥,泥封住了老人的嘴。老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死神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
夜空越来越黑暗,空气越来越冰冷。残阳里,老人的影子被拉得悠长,悠长如她的身体被毒药浸蚀出的痛。残日如血,透过乌云缝渗了出来;余光照耀着大地,大地化作一片血海。黑夜奔跑而至,光线越来越暗。
老人的小儿子以为她去了哥哥家看她的长孙,故也就没有在意老人没有在家吃晚饭;因为母亲最近天天去看她的孙儿,直到大儿子九点钟护送她回家睡觉。夜色越来越暗,小儿子突然感觉有些坐立难安,于是他就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他婆在不在?”
“不在啊,”电话那头道:“她没在家吗?”
此时的兄弟俩,才着了急,开始疯狂地寻找母亲的下落……
毒药带来的痛苦渐渐退去,随之而来的是老人感觉自己的双腿、双脚和眼睛,仿佛都长在了别人身上,她残存的意识根本无法控制它们。
忽然之间,老人觉得疼痛消失了,气喘顺畅了,身体轻松自在了。
现在已经是早上,阳光洒向大地,阳光洒向洁白的杏树林,阳光洒向伤痕累累的碉堡,阳光无处不在。
老人看见孙儿带着一个大大的风筝,带着一群小伙伴,出现在了附近的麦地里。孙儿一身轻松,孙儿满脸笑容,孙儿气壮如牛,孙儿活蹦乱跳;她看着孙儿的一幕幕,心里终于吹起一阵春风。
但孙儿的风筝,为什么就是飞不起呢?
老人起身跑到孙儿身边,义无反顾就帮他举起了风筝——为什么我也可以跑呢?不管它,反正我可以跑,这就是好事!
孙儿在麦地里奔跑,老人双手举起大大的风筝,跟着孙儿奔跑。她忽然感觉自己化进了那个风筝,风筝就是她自己、她自己就是风筝。风筝越飞越高,麦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片绿。
身在半空中,老人从未见过这般自己生活六十多年的村子——自己锄草六十多遍没有边的田地,变成了油饼坨儿一样;那些玉米苗底下的白色的塑料,变成了一根根刚刚买回来的筷子。山腰那片雪一样白的吓人的杏花,阳光底下,看着很舒服;她想永远的待在那个地方。
孙儿跑到杏树林的边上,忽然就停下了脚步;风筝落在了杏树的枝丫上——线断了,纸破了……雪白的杏花散落一地,化作杏树根处的一抹春泥。
老人儿子的手电筒,发现了妈妈;但妈妈,已经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
原来死亡,并不是阎罗王的判官勾你魂、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带你走;老人就是她最亲爱的孙儿勾了魂、内心的渴望带她走!
隔天早上,我来到那块麦地——阳光洒在老人蹬过的两道麦地伤口上,麦苗全都跪倒在地,疯狂的生长着……
节选自长篇小说《勇敢的活着》(未出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