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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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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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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地厚

那驶向远方的列车,有如我的红尘往事,由大而清晰逐渐变成小而模糊,后来完全消失了踪影。故土的天很蓝很高,故土的云很悠很淡,故土的地很沉很厚。陌生的旅客到了回家的车站,大都满面春风,只有我们三个人是面带愁容。

天水火车站的站台,沸腾的人群杂乱无章;嗖嗖的秋风,阻止不了旅客们匆匆的行程。火车站的行人,聚也匆匆、散也匆匆;一分钟前还是人声鼎沸,一分钟后便是鸦雀无声。

坐了逾十六个小时火车,我的双腿显得更加僵硬,犹如有着万斤的重量一般。我与父亲母亲是最后一个下火车的旅客;我们三个人一下火车,列车员就随手关上了车门。这一切的一切,只因我怕被行人挤倒在地;我已不是一个正常人!

人群过后,空气冷了许多!

我是一只蜗牛,慌乱中拼命行走在大理石的火车站,秋意上了我的眉头、上了我的心头。冷风吹着冷风,里面的冷风比外面的冷风更冷,心里的远路比脚下的远路还远。我内心的着急,大步流星;我脚下的淡定,鹅行鸭步。

母亲见我走得晃悠、行得缓慢,便上前搀扶,以免发生难堪。

我看见母亲扶我的那双手,我仿佛看到了蹒跚学步的自己;只是母亲那双手,母亲的那双手,已经写满了岁月的文字——昔日的光滑富有弹性,早已不复存在;但她目光里的温度,却显得比以前更为温暖!岁月留下了痕迹在母亲的脸庞,也给了她一双坚毅的眼睛;母亲那双眼睛,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自己的不孝!我已严重分不清——这究竟是母亲的劫难,还是我的劫难?如果是我的劫难,那为什么要让母亲陪我走在秋风里呢?

站台一段不足千米的路,母亲搀扶着我,足足走了四十多分钟!出得火车站,父亲便寻得一辆出租车;如今的我,坐公交车已是极不方便!

越靠近家乡,内心越是悲伤;我那脑海里,全是曾经奔跑的画面!

我很想安安静静的回家,但司机却偏偏是一个边走边抱怨:“你这三百块太少了;你们这山路越走越远、越走越难走!”

父亲一个劲地赔笑解释:“天水到我们村都是三百块,这是行情价,你肯定不吃亏!”

父亲费尽了唇舌,但司机却依旧是不依不饶;无奈只得再加一百块,以堵住那张势利烦人的嘴。逐利之人始终利大于情;他们丝毫不会慈悲你的处境!

回到温馨的家,离开时的能走能跑,已随岁月淹没在了记忆深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棍、小心翼翼走在秋风里的我。

秋风扫着落叶,风中挪步的我,显得有些弱不禁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那蓬松的落叶堆里。奶奶默默观望着我的一言一行,她显然已不再相信我曾经善意的谎言,于是默默流下了两行苦泪。

我曾发誓,要勇敢的活着;可现实的变化,无时无刻不让我煎熬在痛苦之中——胳膊从轻便灵活到举不过头顶,双腿从随心所欲到迈不开步伐,吃饭从狼吞虎咽到力不从心,说话从声如洪钟到模糊不清……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我——你应该悲观、你应该恐惧、你应该绝望!

我是一个要强的人,凡事都想自食其力;加之病后多了些暴躁。如此一来,我便听不得任何的慰问之语和怜惜之言;在我看来,一切的慰问和怜惜都是对我自尊的伤害;尽管大多数来自亲戚朋友的慰问和怜惜,均是出自对我的一片关怀。

然奶奶却总是怜惜自己的孙儿,她时常的哭泣、她时常的抱怨;这对我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所以我对奶奶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甚至有时都不愿搭理她的茬儿;她的养育之恩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之外!

我态度的转变,让奶奶变得很是无助;她就连和我说话,都开始变得诚惶诚恐。她只能暗地里给母亲诉说她的心声:“娃娃的病……你们得想办法治啊,难道你们喜欢这么看着他受罪吗?”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泪流满面,母亲也开始变得双眼朦胧。

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绝望的处境,我只希望在寂静中勇敢的活着——若无康复之日,我会选择安静地死去——只要家人的陪伴,我已经很满足;若有康复之日,那锦绣河山依然有我一份,我会是看破红尘的正常人一个——结婚生子、报尽亲恩、享受生活、无所不能!

被视作弱势群体,我无法接受!

疾病之于我,犹小小蝼蚁一只,我藐视它;生命之于我,犹飘飘落叶一片,我由着它;健康之于我,犹火红玫瑰一朵,我爱着它。这已成为我生存的哲学;无时无刻不在校正我的心态。疾病是我所面临的强敌——我用一颗无所畏惧的心,藐视它;我用一颗临深履薄的心保养自己,对抗它。

独立寒秋,叶落无声;一片片枯叶,一个个往昔的梦想。满目秋色,山峦悠悠;一道道山脉,一浪浪起伏的人生。秋风袭人,炊烟袅袅;一缕缕青烟,一幕幕儿时的场景。梦想随风飘,人生起起落,记忆清晰现,秋意愈发浓!

我将放弃一切的治疗,我要用顽强的意志和良好的心态,应对人生路上的一切风风雨雨;或许,这是我最正确最明智的抉择——因为我的家庭状况,已不再允许我心存任何的非分之想!

奶奶总是出一些求神问卦的主意,且,父母亲通常也会赞成她!

回家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经请过三个阴阳师,来家里看风水、卜吉凶。奶奶迷信的举动,让我对她的怨言更是增加了一分;但仔细想想,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农村老人,她不迷信又能怎样呢?对奶奶的发脾气,已然是我的不对——求神问卦,至少可以让老人安心,不是吗?

神鬼之说,安慰人心起见,姑且可以信一信;但没完没了的信,就变成愚昧无知了。我个人是坚决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故我义正言辞对家人道:“你们以后要是再敢请阴阳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的家人迷信的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阴阳师令我烦不胜烦;我只得以发脾气来阻止他们。

父亲答道:“好,不请了!”求神问卦,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但奶奶又老泪纵横,命令父亲:“分水看了,神也安了,可孩子怎么还不好呢?要不你再去找个大夫,有神的保佑,这次大夫肯定治得好!”

父亲不答话,只是铁青着一张脸。许久之后才淡淡道:“好,我明天就去寻个中医!”

见此情此景,我厉声道:“你不要找,你就是找到了,我也不会去看!”

我已放弃治疗,我只希望安安静静听天由命。即使中医能够延缓此病,我却不能再给家里添负担。我的家原本就拮据,加之我的开颅手术和反反复复的确诊,家里现已是债台高筑;我又何忍再次接受治疗呢?不如把自己交给命运——命运若是让我活,那我肯定死不了;命运若是让我死,那我肯定活不了!

资源应该留给家人,看着家人幸福快乐,我也便是幸福快乐的;把资源浪费在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身上,不值得也不划算!但这些话,我从未给家人提起过;这,只能是我的隐私、只能是我的秘密,不得与亲人共享的隐私和秘密;家人若是听到了我这样的心声,他们肯定又会以泪洗面;这是我永远不愿看到的悲伤!

故而,对于我的拒绝看医生,家人便只当是我的耍脾气。他们都觉得我变了,变得脾气暴躁,与病前判若两人。母亲还常常抱怨:“你以前一直是个乖小孩,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骂人!”

不可否认,我的确因为疾病而扭曲了一些看法;但大多数家人以为的改变,我却有着自己的苦衷、有着自己的顾虑;只是这些苦衷和顾虑,我不想给他们知道而已。

然而,我的警告并未让父亲退缩;隔天,他便毅然踏上了寻医之路。

接下来,父亲经过一个多月的早出晚归,三十多天的风雨兼程,七百多小时的想法设法——那一张张皱巴巴的车票,就是一颗颗爱子的慈心证明!

我极度无地自容,我让我的家庭陷入了麻烦——老天对我的家人太不公!

原本,我的家庭应该是很幸福——母亲勤劳俭朴,父亲面慈心善,我同弟弟相亲相爱;但是突如其来的我的得病,改变了一切,毁掉了一家人的幸福!

疾病是万恶之源,疾病是我和我的家庭无能为力的痛!

父亲首先锁定的目标是县城……

黎明时分,他便骑着破旧的摩托车出发了;早餐都只是草草扒了两口。望着他的行色匆匆,我的脸上挂满了怒气,内心却有着割肉之痛——在我的人生最美好的年纪,我变成了一个废人,我让家人整天为我奔波、为我忧心——老天是一个瞎子吗?它没有心也没有肺!

秋风肆掠,吹弯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躯;黄叶纷飞,砸中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

父亲双手裹了裹衣襟,鼻涕顺着秋风流了下来,但他并不理会;他只是双眼发着光,灵活地打量着街道的两侧——熟悉的县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牌号,却找不到一个想象中的中医!想象中的中医——首先,医生应该有着熙熙攘攘的患者在排队;其次,医生应该有着神仙一般的慈眉善目——历经了不计其数的坑蒙拐骗,现在的父亲只相信地地道道的乡下老中医;地地道道的乡下老中医,至少有着朴实的人格,他们绝不会唯利是图、绝不会欺世盗名。

父亲问一位老店老板:“请问,你们这附近有没有老中医?”

老板热心道:“老中医啊,这附近应该没有;你带病人直接去医院,医院还能报销。”

父亲无奈道:“我们刚从北京的大医院回来,现在就想找个老中医把把脉。”

父亲足足用去了一周的时间——他废寝忘食,他打听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但还是未能寻得一个想象中的老中医——铩羽而归的父亲,有些落寞、有些无助。

奶奶又下命令:“县城没有,你就再去天水,天水肯定能找到!”

奶奶的话,父亲不得不听;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再者,父亲也一样希望我活蹦乱跳!

秋日的夜,亮得很迟;凌晨五点,黑夜依旧。

我被一阵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惊醒——那是父亲一瘸一拐的脚步,我再熟悉不过了;他曾得过腰椎病,手术成功后左脚便落下了毛病。

放眼窗外,依旧是黑夜的颜色,天边的繁星,正亮得起劲,那是黑夜的眼睛。很显然,父亲又是为了我而不辞辛劳、披星戴月!

伸手摸一摸手机,被子外面的冷空气,让人难以招架。时间恰好是五点一刻,忽一阵酸楚袭上我的心头。我已无心睡眠——如今的我,已然扯了家人的后腿;否则,父亲怎会如此辛劳呢?

生与死的问题,油然之间又萦绕在了我的脑海……

母亲压低声音道:“小点动静,不要吵了孩子!”

在父母眼里,纵使你已越过而立之年,你依旧还是小孩,仍然需要他们呵护的小孩。这是我的父母,这也是你的父母,这是所有人的父母;天下的父母有着同样的无私!无私的爱,就应该得到无私的回报;这是为人子女的最起码良知和觉悟。父母如此亲恩无涯,我怎能亏欠他们不还呢?我必须活着,我必须等待好运,以报答他们的无私恩情!

父亲压低声音问:“我的茶罐去哪儿了,怎么不在灶台旁?”

母亲极轻的声音答:“吆,昨天来亲戚,我招呼他们煮茶,给落在孩子那屋了!”

父亲又问:“那咋办?”

母亲道:“要不你就这样吃点馒头,一天不喝茶不会死人!”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故意大动静伸个懒腰,大嗓门打个哈欠。

父亲恢复正常声音:“他醒了,你快去取吧?”

母亲道:“好,我去取;喝死你!”

在我的家乡,人人都习惯且喜欢煮罐罐茶;煮罐罐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种早餐方式;多数乡亲一天不喝就会整天没精神。

不一会,母亲推门进屋。黑暗中说道:“你醒啦?定是我们吵醒的;你继续睡,时间还早着呢。”

母亲拿手电筒一绕,便找到了父亲的茶罐。她拿起茶罐欲离去。

我问道:“你们要去干啥?起这么早!”

母亲随口道:“没事,你爸一会去天水有点事。”

听了母亲的话,我先入为主道:“你们不要找医生,你就是找到了……我也不会去!”

听罢我的话,母亲顾左右而言他:“睡你的觉,大人的事,你不要参与。”

母亲从来不会说谎,她一说谎就会不知所措。

其实父母都很清楚,我是一个不治之症;但他们却偏偏不肯死心!他们偶尔固执到让我愤怒。

父母轻声细语,喝毕了罐罐茶,天也就亮了。

忽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传来,父亲去了天水。母亲便也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劈柴、做饭、催我起床。

秋日的早晨,起床对我是一个高难度动作——天冷到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做到。回忆往日,我的起床时间总会引发母亲的抱怨;事到如今,母亲总会苦口婆心劝我起床。母亲的转变,让我很不习惯。她的好心无意起了反作用,她让我时刻沉浸在“你与往日不同”的痛苦中。如今的我,就是这么敏感;家人偶尔的好心,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偌大的一个天水市,我不知道父亲如何寻找,但肯定不会太容易。或许,他会大街小巷挨个询问;或许,他会网络搜寻一番当地有名的老中医资料;或许,他会见到诊所就赔笑查访……无论哪一件,都是极艰辛的任务!父亲是一个不喜欢同陌生人相处的人,但是为了我,他却屡屡挑战自己的弱点!

历时二十多天,跑了六趟天水;光那长途汽车票,他兜里就足足有十余张!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想象中的老中医。

据说,这位老中医治疗的病人遍布全国各地——有的来自北京,有的来自上海,甚至有的还来自香港。他已然就是一台准确无误的机器,他一把脉就知道病人是什么问题——如此实至名归的老中医,已然是一个想象中的有缘人。或许,这就是精湛中医的魅力所在吧?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实至名归。

父亲高兴道:“终于找到了一个!他是我省名老中医,曾调理好了一个患有白血病的小孩;我打问过,运动神经元病他可以试试!”

父亲认为此次天水之行收获颇丰,所以他笑得特别开怀。

然而,我却是不报什么希望——有希望就有失望;希望越多失望越大——预期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是一个人痛苦的最终根源——我已将我的一切交给了缘分,我正学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听罢父亲,母亲笑嘻嘻劝我道:“你听,那位老中医很厉害;再去让他摸摸吧?”

我内心苦出了声——谁能左右一个不治之症?我淡淡答母亲:“你们这是何苦?北京仍的钱还不够吗?原本我已决心不去,但……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记住了!”父亲一个月的苦苦执着、一个月的夜不成寐,我又怎么能忍心扼杀他的笑容于萌芽状态呢?这是我改变初衷的唯一理由!顺便,我想给家人一个安心,给自己一个无憾!

北风飕飕,吹乱了母亲的头发。

母亲曾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两年前她剪成了短发;因为我的生病,让她顾不上打理长发!记忆中,母亲的长发乌黑且柔顺;但今天,我突然发现,她的短发已夹杂着雪白。母亲剪去的长发,那是我的家庭遭受不幸的一个证明;一丝白发一缕愁,无穷无尽的忧愁有如母亲头上渐渐出现的雪白。

从家门口到车子,不过五十米。母亲搀着我,足足走了一刻钟。我的腿抖起来,有如一条加了力的弹簧,一时半会根本停不下来,即使停下来了,也无法立刻走路。冷风里的阳光,毫无一丝温暖。千辛万苦,我终于走到了车门处——父亲大开车门,笑脸相迎;旁边的司机脸上透露出无限关切,他那担忧的眼神,比秋天还要深沉。司机是我的一位发小,所以他便很同情于我的处境;我的遭遇让他多了一个废人朋友,少了一个划拳哥们。

车门就在那里,我却没有力气踩上去;那不足三十公分的高度,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万丈悬崖。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却踩不进那一个低低的车舱!此情此景,母亲又湿润了眼眶。她企图帮我抬起腿脚,但我那腿脚却是一头固执的犟驴——毫不听话!最终,我只得抓住车门一转身,屁股先坐进车舱;我那倔强的双腿,在三个人的帮助下才勉强放了进去。

崎岖蜿蜒的山路迤逦多姿。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山路间跳舞,车载滚动播放着欢快的乐曲。可惜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在内心筑一座城,里面关着一个悲伤一个我。我看得见阳光看得见鲜花,我听得见笑声听得见情话。我无法逃离这座城——阳光和鲜花、笑声和情话,对我都是水中月!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我望着它仿佛望见了自己的前世。

两小时后,我们便顺利抵达了天水的地界。

去诊所路,很唯一,但正在翻修中。那停满了挖掘机的道路,满目疮痍,随时随地都是拐弯,偶尔还会出现逆行的拐弯。路边上巨大的水管,管口足够塞得进一辆小轿车;它们犹如一个个无底洞,正朝着我肆无忌惮吐以无尽黑暗。

走走停停,又一小时,我们才抵达了诊所。

那是一座穿越时空的宫殿,五根中国红的柱子,直溜溜撑起一座富丽堂皇。古色古韵的建筑,镶嵌着五颜六色的镂空图案,散发出古老的富贵气息。一楼是老中医的办公场所,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堪比宣武医院的大厅;二楼大概是他温馨的家吧?散发着一股烟火气。诊所的富贵大气,正诉说着主人的鸿运当头,历时多年的鸿运当头;人满为患的大厅,正诉说着主人的医术精湛,华佗再生的医术精湛。

悠悠走进大厅,一股人群散发的热浪袭来,夹杂着浓浓的中药味。

那一墙的锦旗,让人眼花缭乱——有的来自北京、有的来自河南、有的来自新疆;大多数上面写着“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八个大字。一墙的锦旗就是一墙的人心;表达着他们康复后的由衷之情。抬头向屋顶,文字展示的保健知识,大多出自于华佗、孙思邈;呈现一种大义凛然的中医气度。

坐在人群之中,他们的嘈杂声淹没了我的孤独——遭受同样命运的人,容易互相得到安慰;身在熙熙攘攘的患者中间,我的孤独渺小了许多。

老中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锃亮的脑袋看着不过四十岁,但实际年龄却已是年逾花甲。他堂堂正正坐在太师椅上,犹如一个县太爷正在升堂;对面坐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的任务是负责开药方。我不知道他们父子是如何配合的;老子说说笑笑把脉之间,儿子便开好了药方!药方经过老子的修改把关之后,才会顺顺利利抵达药材柜。整个流程配合的是井然有序。

老中医的医术很精湛,但规矩也不少——他每天只看七十个病人,多一个也不看;故他的诊所,黎明时分就有人开始排队了。他见到不良嗜好的人,就会破口大骂,从不顾及你是陌生人还是老顾客;他每逢初三、十三、二十三,一律歇业。

一言以蔽之,老中医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也是个神秘莫测的老头。

想要成为七十分之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来乍到,我们对老中医诊所的免费挂号并不熟悉,所以一直以四十块的价格向隔壁旅馆买号。隔壁旅馆的老板,常常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就诊患者,所以他能做到每天早晨拿到许多的免费号。旅馆老板只需早起,就能每天收入几百块;他应该感谢老中医!

久而久之,父亲和诊所的护士搭上了关系;护士就给了我们一个电话,从而免去了四十块。

老中医摸着我的脉象,大喊道:“你这是神经受损!前些年,日本核泄漏事故,就导致了许多像你这样走路的人!”他叹一口气,继续道:“你这个病,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现代医学根本没有办法!”

此时此刻,老中医并未看我的疾病资料,他只是凭借脉象来判断,便准确无误地确诊了我的病。

此时此刻,我不自觉想起了宣武医院所谓“中西结合”医生;他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既然这位老中医能准确无误摸出我的病——难道他就摸不出吗?不,他肯定也摸出了,只是他还想让机器看看!

老中医在询问我的细节,他儿子在深思熟虑并开药方,父亲在战战兢兢给他们递着我的疾病资料;老中医却大喊一声:“机器检查的东西,我不看;你倒是说说,我摸的结果和你检查的一样不一样?”

父亲怯怯笑道:“一样,一模一样,呵呵!”

老中医继续道:“现在的医院,太相信机器;他们一来二去的检查,能把小病能给你耽误成大病!”

老中医寥寥数语,让我见识了一个真正中医的风采——他的医术,果真是炉火纯青;只是我这疾病,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不治之症!

临别时,老中医特意叮嘱我——首先,你必须坚持锻炼,抵抗肌肉的进一步萎缩;其次,你晚上打开窗户睡觉,让脑袋不要处在缺氧的状态;第三,你平时得多喊多叫,锻炼发音的同时提升中气。

老中医的三个叮嘱,我奉若圣旨;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中医,因为他准确无误地摸出了我的病。

或许,我和他是有缘人——人之一生,你可以非常之固执;但出类拔萃的人物的金玉良言,你若听了就会少走很多弯路!

时光的脚,不停歇;他只会把明天变成今天,再变成昨天,从来不含糊。

转眼已是隔年春天,我已在老中医处取药九次。我的疾病,大势不可阻挡,但一些小的症状,则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老中医的药,远比我想象中有效,至少它减缓了发展速度。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坚持着——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闪电雷鸣……去老中医处取药,我都是义无反顾。

前两年,我在确诊的路上辗转反侧,从正常人梦境般变成拄拐棍;近半年,我在老中医处就诊,拐棍依旧是拐棍,但我的精气神却有了很大改观。对于我的病,能让它接近静止的疗法,就是一大新的发现、就是一大新的突破!显然,老中医做到了这一点。

春天属于希望,鲜花、阳光和微风,还有那洒满大地的嫩绿,无不让人心怀一腔美好。脱去冬天的臃肿,换得一身轻松自在,我再次踏上了把脉之路。春天,自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要走向冬天;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要迈向死亡。春天的过程是淋漓尽致地盛放,人生的过程是无怨无悔地活着。我的病好比春天、好比人生,我在一步步迈向衰亡的深渊。结果是必然,但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能让它尽可能慢地走过;过程中尽情享受生活赐予的一切美好。我决定——不计较疾病本身的存在,史蒂芬·霍金一样的不计较。

去诊所的沿途,开满了灿烂的月季;有红色、有粉色、有黄色,姹紫嫣红、争相怒放。

途经花丛,我仿似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正精心挑选着最心仪的那一朵。一朵鲜花儿,一朵美人儿;我希望存在那么一天——如欣赏鲜花儿一样,欣赏属于我自己的美人儿。

老中医突然问:“最近有没有做梦,早上能否清晰记得梦境?”

我不假思索答:“夜夜做梦,有时记得清楚,偶尔会比较模糊。”

听了我的答案,老中医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他的微笑代表什么,我也不知道做梦和疾病有什么关系,但我却相信老中医自有他的道理。

说说笑笑间,老中医突然大声问所有人:“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有没有人知道?”

大家都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最终老中医只得自答:“今天是佛诞日,是佛祖释迦牟尼出生的日子。”

如此深奥的问题,只有佛信徒才会知道,普通民众自然不会关心!

老中医说的一些佛陀道理,我都似懂非懂,但我会默默记在心里,通过网络学习其道理。久而久之,我对佛学更增加了兴趣——以往,我认为一些佛言很有道理;如今,我认为佛学可以修心,佛学可以为苦难者开辟一个内心世界——在内心的世界里,你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

岁月悠悠,世界不断地发生着变化。通往老中医诊所的路,从杂乱无章变成水泥毛坯,再从水泥毛坯变成笔直的公路。后来,还安装了红绿灯、路灯,还栽满了鲜花、风景树。三年的时间,我见证了那段路的从无到有;或许,父母陪着我,还会继续见证这条路的变化——直到疾病远离我,或我远离了这个世界……

故土的天很蓝很高,故土的云很悠很淡,故土的地很沉很厚——我该如何回报这种天高地厚?

节选自长篇小说《勇敢的活着》(未出版),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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