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春风吹来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帮人；他们先是开着推土机，加宽、熨平了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面，接着是运来了一卡车一卡车的砂石，后来又是运来了一大批一大批的水泥……在村口开辟一大块空地，混凝土搅拌机就开始从日出响到日落。

一

二虎干干净净的嘴张的瓦窑门那么大，那两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如贝壳似珍珠。二虎十五岁便跟随大人们外出打工，他绑过钢筋、拌过水泥、砌过墙砖，但都是学个马马虎虎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可一世的高手；故一直到现如今，他已经三十五岁半，还都只是一个打下手的小角色！如今的二虎，很怕外出打工，他只想待在村里，陪老人们侃侃大山、陪老婆孩子嬉嬉闹闹；故他的日子很是拮据，他不抽烟不喝酒的原因，大抵就是这个吧？！

二虎本名叫张迅虎，排行老二，故村子里都管他叫二虎。我和他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直到初二他外出打工为止。二虎为人和善，说话笨嘴笨舌，在陌生人面前害羞如女孩子，在熟悉人面前活脱脱就是一个多话虫。

二虎听见这个修路施工队需要一些当地人，故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他们；没想到施工队第一个就相中了他。从此以后，二虎待在家里也可以挣钱养家糊口，媳妇再也不会说他是窝囊废，还每天老太爷一样的伺候着他；他当然开心到合不拢嘴。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杏花含娇，桃花带羞，施工队就开启了他们的征途。二虎身扛几块沾满水泥的铁板，率先忙碌了起来——二虎与一个同村担任支边框的工作；因为他们俩算是读书人——对路面宽度的掌握，靠得住。

乡村公路，虽然比不上高速公路，但修这种路，还是的按照标准。你必须先在那推土机加宽的山间小道上铺一层石子，然后再用压路机压瓷实，接着是在路边支上一块块两米左右金属或是木质的边框用木楔子固定，最后才是将那一车车搅拌均匀的混凝土倒在路面之上。

那黏糊糊、灰溜溜的混凝土，在振动棒的作用下、在三五个人铁锨的翻动下，很快便变成粗糙如老人脸的样子。紧接着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推着电抹子在粗糙之上随意滑动，那一张老人脸的样子神乎其技就变成了大姑娘的光滑细嫩。平坦光滑的路面，在太阳光、在春风里，不出一个小时，便就拥有了大理石的特性。等待半个工作日，工人就会开着切割机在路面每隔五米切断一个口子；大有以自损对它损的意味；充分体现出劳动人民应对自然的智慧。

最后是在路面割出一道道横着的花纹——为了美观吗？不，大部分是为了防滑！

二虎辛辛苦苦将两块金属边框固定好，心满意足等待拉混凝土的三轮车到来。

同村见老板走过来，赶忙就把二虎支的边框往里推进几厘米，并微笑着道一声老板好。傻子一样的二虎，只是站在旁边傻笑，不说一句话。

老板见边框有点斜，问同村道：“你去年是不是做过这个工作？硬化家门口的时候。”

同村洋洋得意答：“是的，老板。”

老板蹲下身，把边框往外一推道：“这是公路，你们必须保证3.5米，知道吗？”

同村脸一红道：“好的，老板。”

这个同村很机灵；工作之中，他总喜欢扛极轻的木质边框，给二虎沉重的金属边框。

经过村里半个月的修路，施工队老板觉得二虎诚实可靠，就决定带着他让他专门负责支边框。

修路这种事，你必须诚心诚意，投机取巧只能是作茧自缚。乡村公路自有人负责验收，人生之路结局就是最好的验收。

二

春风吹着乡村公路，暖阳晒着乡村公路，大西北的荒凉在退却，人世间的繁花在前进。

出于新鲜感，我要求母亲推我走走那条路——以往，我很怕走那条路——泥土路坑坑洼洼，轮椅在上面无法行走，且会留下我的足迹。如今，水泥路平平坦坦，轮椅在上面随心所欲，且不留痕迹。

我已经，三年不出门了！

坐在童年时代嬉戏玩耍的小山丘，母亲就守候在不远处。

清风徐徐，花香幽幽，春色撩人，如梦如幻。脚下是一条坦坦荡荡的乡村公路。路边那一片站着几棵杏树的绿草地，曾是我和童年玩伴的乐园——嬉戏、奔跑、跳跃……摘野杏、捉蚂蚱、捕蝴蝶——现已是荒草萋萋，蝼蚁遍地；虽有亲切欲滴，但是人不如故——童年的玩伴，如今皆已娶妻生子，各有所事；唯独我，孑然一身，病困潦倒！稍远处是一望无尽的农田，油菜花金灿灿、小麦地绿油油、水果园粉嫩嫩；好一派自由自在田园如画卷！更远处是起起伏伏的山脉，山脉与天粘在一起——那氤氲缭绕里可是瑶池仙境吗？那是我如今无法到达的远方！

生命之中，有许许多多的远方——曾经是远方，健康是远方，未来是远方——这一条弯弯曲曲、荆棘密布、云雾缭绕的路，何时才能到达风景旖旎的终点？！

曾几何时，我是村子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我和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是一个志在四方、雄心勃勃、健健康康、自由自在的上进青年——见一棵树就敢幻想一片森林，见一朵花就敢幻想一个世界，见一个神一样的人就敢与其较高下。“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六年前，我偶然踏上了一条与健康越走越远的路——没有健康，你的结局肯定是一无所有——我的世界，黑云压顶，灰雾茫茫，虎囚牢笼。

我家住在村南头，要进村，还的走一段路；几天前这段路还是满地泥泞，今天开始就变成了柏油马路般光滑。母亲推着我，打村子里走过，挨家挨户的看门狗，探头探脑，汪汪叫的厉害。每遇见一位村民，他们毫不例外，都会满目怜惜，怀念我的过去，感叹我的当下。我看不到母亲的眼睛，我只听得到她的鼻子堵的严实。

村子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公园，或许对于其他人甚至对于我的母亲，它算不得什么新鲜，但对于一个三年多只守着一座院落的人，那绝对是耳目一新！春色无限的小公园，三两个农村妇女手上绣着花袜垫，嘴上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若是回到三年前，她们决然不会这么清闲——春暖花开，可是播种插秧的时间！

如今的村庄，一条笔直的乡村公路贯穿中央，干干净净、坦坦荡荡。路两边是一堵堵青砖白墙，正中央的墙上写着“乡村振兴在于我，共同致富在于思”的字样，向两边是一幅幅风景画——或黄山迎客松，或桂林山与水，或不具名的风景。

村南头，绿树成荫里新建了一座大戏台，恢弘大气、神采奕奕；那是村民们的信仰——一年一度祈求风调雨顺的大戏，就在这里举行。平常时间，大戏台就是村民们的跳舞场。如今的村子，娱乐方式渐渐多了起来，广场舞、拍段子、唱大戏……多不胜数，不比以前的枯燥乏味，只知道劳作与睡觉。

物已变，人非昨，前尘往事何处安？空叹人间沧海作桑田；志不迁，情依旧，来日方长何释然？空余未开襟抱苦无边！

坐在村口，痴痴望着那条通往远方的乡村公路，我的眼中莫名其妙就含了一世界的泪……乡村公路把人送出农村，去往城市；乡村公路把贫穷送出农村，带来富贵；乡村公路把梦想送出农村，带来现实……乡村公路把我的思绪送出农村，带来寂寞无限——万千红尘往事，如狼似虎！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路；有的通往城市，有的通往农村，有的通往无人区……每一条路，我们都不希望坑坑洼洼，我们都不希望荒草萋萋，我们都不希望满是泥泞——平平坦坦的路，人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