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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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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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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原点

我住在我出生的地方。这座院落,背东面西,围墙丈余,内设花栏,屋舍俨然,青瓦黄墙。原本啊,她是漂泊之人的灵魂的归处;可如今,她却被动变成了一坐牢,好比洁白的马桶的被动,好比蛇蝎美人的皮囊的被动……

盛夏的风,浮动着淡淡花香。借一片斑驳的树荫,吸一口钻进先人鼻孔又钻出的空气,一种感觉上的愉悦沁人心脾。忽一片黄叶,砸在了我的腿上——现在不是秋天,为什么他会飘零?难道他,生病了吗?他一定是生病了!不合时宜的飘零!那一片黄叶,槐树竭尽全力从土壤里面汲取养分和水、义无反顾从空气里面收集阳光做动力,历尽沧桑才供养出一片片槐树叶的样子;这不合时宜的飘零,让人感慨也让人惋惜啊!

目下是母亲的菜地。菜地很小,极不规则,但很肥沃。挨菜地,左边是水流的路。每每遇到暴雨,洪水总能呛了菜地;洪水过后,母亲总能不厌其烦地抚平菜地的伤口,母亲抚平菜地伤口时的目光里,找得到妈妈的感觉。右边是一堆农家肥。开春时间,母亲会提前把那堆黑土翻一遍拌均匀,然后在父亲耕地之前在菜地里漫上一层。目下是盛夏,母亲栽种的辣椒苗、茄子苗、黄瓜苗、西红柿苗,茁壮成长,母亲抚育的萝卜、生菜、菠菜、蒿子秆,我已经吃了无数次。菜地对面是一条大马路。每每遇到过路的同村,母亲总会毫不吝啬地给她们一大抱;母亲小小的菜地种出的蔬菜,大半个村子尝过她的味道!

母亲见我坐在两个轮子的椅子上低迷瞌睡,就扣我一顶草帽道:“我推你去房背后看看;你已经大半年没有去过房背后了!”不等我答应,屁股底下的轮子就滚动了起来……

去房背后的路,躺在院落的南侧,是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原本院落南侧是一座小院落,我小的时候在那里看爷爷喂骡马、观奶奶养鸡鸭;而今,爷爷因为脑血栓落得个半身不遂,奶奶已是驾鹤西游,小院只剩断壁残垣、荒凉死寂!荒凉死寂,只是情感的荒凉死寂,无关风月无关蝼蚁无关荒芜!我与小院遗址,虽只有一墙之隔,但我却已有大半年不见它、三年多不涉足它——它就像我那健健康康的体魄——记忆中,院落杂草丛生、腐朽弥漫、蝼蚁遍地、果树横空——因为自己、因为记忆;那是我情感的恐惧!

这条坑坑洼洼,中途有一处陡约四十五度、高约一米的斜坡——母亲通常是踩着台阶上上下下——但今天怎么办呢?母亲先是仔仔细细将我刹车在了一边;然后拿来铁锨,娴熟的从侧旁铲一些带草的土皮,漫在了那凹凸不平之上,紧接着又拿铁锨背拍打了两下。

顺顺利利来到小院遗址:樱桃红,梨果白,半分草莓娇滴滴;闲地空,余墙齐,几束月季粉团团——这是怎么回事?何以此处变了人间?——母亲突然笑道:“你看看,我把这里整理的怎么样?”她又道:“我想着把这里整理整理干净,栽一些花、种一些果;我有时推你来这里,换换心情!”见我沉默不语,她兴冲冲去到那块草莓前,右手风一样划过草莓叶,露出更多娇滴滴的草莓。说道:“你看看,怎么样?”她挑拣一颗最大最好的,满面春风就塞进了我嘴里。此情此景,我只能勉强一笑;以示未有辜负母亲的美意;内心却是五味杂陈!草莓很甜,甜的是情感;草莓很酸,酸的是生活!

东南角,距离草莓约有丈余的地方,是母亲的鸡舍;之所以说是母亲的鸡舍,是因为那里年复一年只由母亲所经管。鸡舍不算大,但很避风、很安心;它背靠悬崖腕,又有铁丝网做侍卫;已然是黄鼠狼的梦境。自我生病回家,母亲就开始养鸡了;她想给儿子吃最新鲜的鸡蛋!母亲养的鸡,很能下蛋;她每天都会高举四颗鸡蛋给我炫耀:“你看看,那四只老母鸡今天又下了四颗;真是辛苦它们了!”大概只有这个时候,她或许才会忘记生活的痛吧?!她一边把鸡蛋放进篮子一边嘀咕道:“等你康复了,你一定要好好感谢它们!”对于母亲的这些平淡无奇,我总是表现充耳不闻;但我的内心,为什么会隐隐作痛呢?

半月前,母亲买了六只小鸡仔;这些小鸡仔,长大成鸡后,公鸡会被母亲卖掉换鸡仔,母鸡则会替代老母鸡下蛋。母亲从来不舍得主动杀母鸡,直到它们老到奄奄一息,她才会要求父亲给它们一个痛快。隔天,她就惊奇道:“为啥两个鸡娃子不会走路?是不是昨晚给鸡笼子夹了腿?”她的惊奇转为忧心,继续道:“你问问你那养鸡场打工的朋友,看看是怎么回事?”专业养鸡人给的答案是——这种鸡仔不可能存活——它们是因为突然降温而导致的一种致死性疾病!但母亲,怎么肯看着它们慢慢地死去呢?她看着两只小鸡仔,泪流满面;大概是因为我也是小鸡仔一样不会走路吧!?倔强的母亲,没有放弃;她把玉米粒用杵臼捣碎,加少许水伴作干巴状;起初是把食物慢慢塞进鸡仔嘴里,慢慢它们就奇迹般的会自己吃了!母亲自信满满。终于有一天,她惊叹道:“那两个鸡娃子会走路了!”哀叹一声,继续道:“要是有一天……你也会走路了;那该有多好啊!”

然,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母亲为了那些鸡,每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伺候你、伺候这些鸡,种菜只是抽空。为了那十只鸡,一整个夏季,她都得面朝黄土背朝天,挖野菜。即使是鸡吃的野菜,她也会仔仔细细地捡和摘——根是必须去掉的;我常常觉得母亲此举是自作聪明;但仔细想想,她这是把鸡当上了人!野菜只是鸡们夏季当下的口粮;她还必须为它们做过冬的存粮!洋槐树(又称刺槐),在大西北的偏远山村最为常见;这种植物,夏季开花,枝繁叶茂,满身是刺。我家周围,满是刺槐,葱葱茏茏,遮天蔽日。母亲为鸡们准备的过冬存粮是洋槐树的花叶;她每天摘一背篓,然后把它们在烈日下晒干,接着再用棒槌敲碎、用筛子筛过,才会当做成品储存起来。母亲是个急性子,她的做事风格就是雷阵雨,她忍受不了毛毛细雨的悠长;故她撸刺槐花叶后的那双手,时常带着鲜红色的色彩。记忆中,母亲是可以忍受毛毛细雨的悠长的;但为什么她现在无法忍受了呢?我需要母亲照顾,家务活需要她做;她始终以我为中心,故也就对做其他事越来越雷阵雨了!几天前,母亲指着右手食指说,你看我这里是不是一根刺?我眼睛花,看不清;我点点头,表示那是一根真真切切的刺。她就开始数右手上面的刺,这里(小鱼肌)钉了一根,这里(大鱼肌)钉了一根,这里(手掌心)钉了一根,这里(无名指)钉了一根;一个右手,上面钉着五根暗刺!这是一种何等的信念?我转过头,默默落下了两颗热泪。

我已经失去自主能力,六年;母亲就坐牢一样,整整陪了我六年!我的全世界是一座院落,甚至院落周遭,都是我的陌生世界;母亲的全世界是一个村子,村子之外的一切,都是她的新鲜。我和母亲,有一个共同点——觉得自己矮人一截!母亲的笑容,如今变得很小很淡;我始终感觉那不是笑容,只是一张偶尔安抚我的面具。与她同年龄的村妇,朋友圈、抖音晒的都是大孙子;故她很忌讳!她嘴边始终挂着一句话:“你要是不生病,我现在也和别人一样长;唉……,不知道这是你的命不好,还是我的命不好!?”说着说着,她就泪流满面。

看完鸡舍,母亲终于推我到了目的地——房背后!

那是母亲新开辟的一块菜地。这块菜地,大大不同于房前那一块;这里只种豆角和菜瓜。那顺着黑色健壮的杆子往上爬的豆角,枝繁叶茂,紫花满身,娇艳欲滴,像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风一吹,我仿佛看见她在微笑着朝着我挥手。那满地乱窜的菜瓜藤蔓,有的枝丫上开着黄色玩具喇叭一样的花,有的已经结出了一个菜瓜;白白嫩嫩的菜瓜,像极了小婴儿的脑袋,调皮且可爱。这块小小的菜地,像极了一个温馨的家;那是母亲的梦寐以求!

正当我意犹未尽之时,母亲突然说,这里风太大,我还是推你回去吧?回到原点;我痴痴望着我的回忆,像极了我那三分之一的人生写照!北方在哪里?多年前,我在这里还是一个懵懂少年,通过刻苦努力考入了一所上海的大学,学成毕业后进入到一家央企做技术员;工作期间,我在广州、南充、北京等地做过项目,甚至还在沙特阿拉伯工作过一段时间!

那片珠江的夜色、那片波斯湾的海……始终让我耿耿于怀!

如今,我住在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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