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容单手举起砖头,砸向了一台轮椅。其矫健敏捷的动作,堪比猛虎仿似闪电。
砸碎了轮椅,他阴沉的浓眉大眼之间,终于现出了一丝阳光。那硕大的胸肌,湿漉漉、圆鼓鼓,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状态由紧绷开始转换为自然,整个仿佛笨重的葫芦丝里传出的轻快美妙。他温柔地看了一眼腰间手机大小的黑色盒子,仿佛看了一眼羞答答的新娘子,展现出的笑容不亚于砸碎厄运枷锁的淋漓酣畅。
“教授,我想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
“——我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不曾与这个世界的山、这个世界的水……
“有亲密接触了!”刘容道。
“非去不可吗?”教授道:“你要知道,你是一个残疾人!”
“对,我是残疾人;但我是一个四肢健全、会蹦会跑、思维正常的残疾人;我想不到自己和正常人有什么差别……”
“这样吧,我让助手陪你去;你是我手上成功的第一人,我需要时时刻刻收集数据……”
不等刘容答应,教授就喊来了助手。
她叫谢月华,是个刚刚毕业的脑学科硕士。谢月华自上小学开始,成绩就没有跌出年级前三过,所以她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看别人。刘容见她娇小可爱,柳叶弯弯的眉毛搭配秋水汪汪的大眼睛,相得益彰,就突然觉得教授的安排是锦上添花。谢月华见刘容人高马大,眼神就流露出一丝智商低下的意味。
“你好,我叫刘容。”刘容微笑着伸手道。但他的伸手妥妥被她无视了!
“她叫谢月华,是个佼佼者。”教授尴尬道。
教授指着刘容继续道:“他想去旅游,我想让你陪他去;其实我早就想让他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验证验证我们的成果了,只是苦于自己脱不开身,所以只能把这个重任交给你……你愿意吗?”
谢月华眼珠子灵动一转道:“好……好的。”
教授道:“那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他的资料,交代交代你的工作。”
教授与谢月华走出了康复中心,刘容高兴的跳了起来。
两小时后,谢月华笑眯眯问刘容:“你想去哪儿玩?”
“大草原,我想去大草原!”
“好!”谢月华道:“顺便告诉你一声,我男朋友会陪我去。”
“那太好了!”刘容笑道:“我刚刚还在担心自己责任重大,呵呵!”
站在大草原凸透镜一样的山顶,人人都是一个把自我极度放大的虚像;人人都在寻找着最本真的自我。遥远的天边白云极繁盛,一条白绿黏成的虚线漫漫悠悠横放着。人看不见天边的野花,人只看得见天边的大树;天边的人肯定也看不到你身边的野花,只看得见你身边的大树!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河流,一直从天际延伸到目下,宛如割下的蓝天嵌在大草原。河流的边上,蹲着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他怀里抱着旗子一样的长鞭,仿佛也是河流的守护者。牧羊人耳畔是一匹披着鞍的黑马,神采奕奕、威风凛凛,马嘴吃着草、马尾驱着虫。漫草原的羊像极了漫草原的野白花,又仿佛是漫曲子的最灵动的一颗颗音符。漫步在大草原,刘容看不够每一朵野花,他很欣喜并感恩与它们的一面之缘。他把一草一木一边刻进自己的脑袋一边来到了牧羊人身边。
“大叔,你好吗?”刘容高嗓门道。
“好,好,很好……呵呵!”牧羊人悠悠转过头憨道。
“这里的羊全是你家的吗?”
“不是,这是我和吉日格勒、阿古拉三家的;我一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牧羊人起身,指着远方:“他们俩在那边……”顺着手指头,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尘埃一样的斑点。
“这匹黑马,是你的代步吗?”
“是的。”牧羊人叹道:“它是一匹温顺的好马儿!”
“我可以骑它跑一圈吗?”
“当然可以!”
刘容是农村人,天生就知道怎么与骡马打交道。
——他先是来到水流湍急的河边,从葱葱茏茏的芦苇荡摘一株芦苇,然后转身大踏步走向那匹马。在距离马匹三米的马匹视线范围内,他减慢了步伐并缓缓把芦苇伸向马匹。马匹见到新鲜的芦苇,便摇头摆尾主动走向了刘容。待马匹吃罢芦苇,刘容便拽住了缰绳。在谢月华与其男友担忧的眼神中,刘容左脚往马鞍一蹬便闪电一样坐在了马背上。坐定了身体,谢月华特意嘱咐他,看好腰间的黑色盒子。
喊一声“驾”马儿便开始飞速狂奔;马背上的人,仿佛坐上了一台时光机器,穿梭在那年月的深渊……
忽,一只刺猬从马蹄子底下猛地窜出——刺猬惊吓了温顺的马儿,温顺的马儿发了疯……刘容来不及反应,便被惊慌失措的马儿抛下了马背。刘容落下马背的瞬间,那黑色的盒子,在惯性力的作用下,落在了距离他身体三米外的地方。被摔面朝六点钟方向、侧卧在大草原上的刘容,泥土一样不能动、不能说,浸在深海一样找不到呼吸的舒畅……他甚至连抬头看一眼八点钟方向驰骋的马儿的力气都没有!
此情此景,谢月华脸倏地一沉,远望刘容静默三秒钟,忽,表情转为紧张奔向了刘容……她并没有理会面色发青的刘容,而是径直奔向了那黑色的盒子。当谢月华捡起躺在低洼处的黑色盒子时,刘容的脸色便稍稍好看了一点点;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他仿佛闷在水里三分钟的人,终于得到了呼吸道自由;不等谢月华扶他,他便主动坐起了身。面带着微笑。
“你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夯货,你要是摔倒在我三分钟到达不了的地方,你就死了你知道吗?”谢月华暴跳如雷道。
“教授没告诉你这个黑色盒子的重要性吗?”
“我知道,教授说过,非常重要。”刘容笑道:“他说它不能离开我五米远,呵呵!”
“它就是你的生命!”谢月华解释道:“五米,是看得见你的直线距离,但你今天把它掉进坑里了!”
“我记住了,谢谢你!”刘容灿烂道。
“看来,我今天必须给你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你以后还会麻痹大意!
“从人体原始机能的角度,你实实在在是一个瘫子,一个奄奄一息的霍金一样的瘫子……
“然,你是时代的幸运儿——脑机接口、纳米机器人技术,两者珠联璧合,衍生出的黑科技完全替代了人体运动神经元所能实现的功能:
“首先,你的脑袋里头有一个电极,它时时刻刻在捕捉你的大脑想法(脑电波),然后把你的想法转化成计算机语言——这个黑色盒子,就是一个桥梁——它把你脑电波转化为计算机语言的同时,又实时通过芯片分配发出电磁波,电磁波能远程控制你的639块肌肉。
“那么,如何实现远程控制肌肉细胞呢?伟大的科学家发明了纳米机器人,帮助我们替代了造物主鬼斧神工的杰作——运动神经元细胞!现在,你的639块肌肉,每一个肌肉细胞的细胞膜上都附着有至少一个的纳米机器……”
“不会引起免疫反应吗?”刘容好奇道。
“你的正常,不就证明了没有免疫反应吗?”谢月华道:“这些纳米机器人,外表面是细胞膜同样的物质,所以便没有免疫反应。”
“这些纳米机器人,各有自己的IP,这个黑色盒子发出的电磁波可以实现远程控制纳米机器人发出磁场,这些磁场可以对肌肉细胞内外的K+、Na+、Ca2+三种离子产生洛仑磁力,这种洛仑磁力对三种离子的影响就好比乙酰胆碱的作用,让细胞膜内外产生动作电位,从而达到控制肌肉收缩。
“你,现在懂这个黑色盒子的重要性了吗?”
“懂了,它就是我的生命!”
“对,它就是你的生命!”谢月华道:“对了,你刚刚那么危险,为什么还在笑?以前……有没有人说过你智商不高呀?自打跟你开始这次旅行,你碰见陌生人问好,看到三条腿的羊抹眼泪,遇到野花还起人名……你这样,会让人误以为你是傻子!”
“某种程度,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这次旅行,对我,完全是一次意外!
“你知道我刚刚摔下马背的那几分钟,看到、听到、想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蓝蓝的天,看到白白的云,看到风吹草动。我听到羊儿若隐若现,听到野花缓缓绽放,听到蟋蟀忙忙碌碌。我想到若是人的骨头可以永存,那这个大草原肯定全是一层一层的白骨;我想到这次旅行肯定是老天让我尝尝久违的自由自在,好让我死的了无遗憾……
“后来,我发现我忽然就身在一片沙漠里,烈日如刀、强光扎眼,饥渴难耐的我绝望到了极点;忽然之间,我察觉到你气喘吁吁跑到了我身边,于是,我就再次看到了大草原!
“我笑自己还活着,我笑你是个热心的人……”刘容笑道。
夜晚的大草原,天上的星星眨巴眨巴,宛如空气中的萤火虫。
没有月光的大草原,漆黑一片,仿佛盘古开天地前的混沌。晚风悠悠,送来远处热闹的蟋蟀声,独坐蒙古包门口的刘容,就是孤独的本身。他被谢月华微信定了位,他只能待在门口看风景。忽,刘容听到蒙古包内传出一阵美妙的娇喘声,那频率越来越高的娇喘声,让人心跳加速、血脉膨胀。刘容想走远一点,听不见心不烦,可万万没想到,刚走不到十米远,就被谢月华一条微信拦住了去路!
十分钟后,谢月华心满意足走出了蒙古包。嚷嚷道:“刘容,你想干什么?你让我省点心好不好?”刘容沉默不语,只是寂静的望着黑夜。
“教授,晚上好!”谢月华道:“他今天有惊无险……”
刘容不知道是谁给谁打的视频,他只觉得自己被荷尔蒙淹的如梦似幻。
“小谢,你了解刘容两个月前的状态吗?
“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蜷缩在轮椅里,戴着呼吸机,他的妈妈时时刻刻在给他擦着嘴角流出的口水……他有口不能说,有腿不能走,有手不能举——每每蚊子吸一肚子他的鲜血,他只能以微微的龇牙咧嘴作反抗!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眼神,他那明亮的眼睛里的哀求,让我心如刀割……
“或许,你觉得死亡离你遥不可及,但当你看到当时的他,你就会感觉到——死亡其实一直在我们身边!
“我看得出,你看不起他;但我告诉你,他本科读的学校不比你差!
“我们的经历,决定着我们的行为;你不能拿自己一帆风顺的健康经历,去衡量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的行为!
“医者父母心,我希望你善待他、包容他!”教授说道。
“谢谢教授,告诉我这些,我一定尽量去理解他的世界……”
三个月后的一天,阳光明媚,刘容在花园里修剪着花木,大汗淋漓的他似乎不知道疲倦。他无意中从教授(刘容为了感恩教授的再生之恩,认他做了干爹,故他们是微信好友)口中得知,谢月华的未婚夫在一次车祸中结束了生命。他就立即买了火车票,行程1500公里,第一时间赶到了她身边。
“为什么不告诉我?”刘容问道。
“告诉你,你能让他复生吗?”谢月华目光无神道。
“我……”
“教授说的没错,死亡,一直在我们身边!
“他曾规划了他很长很长的人生,可惜……”霎时,她无神的眼睛变得晶莹剔透。
“他是……怎么……?”
“两周前,我们刚刚领了结婚证;他当时,蹦蹦跳跳,已然就是个小孩子。
“那辆失控的大货车,碾过他身体时,我正在马路边接电话。
“我发疯一样跑到他身边,他已经是奄奄一息。我当时感觉到,死神已经来临,但我还是喊了陌生人叫救护车。”她抹一把眼泪,继续说道:“他就死在了我的怀里,睡着了一样。他曾说过,睡在我怀里很踏实,所以我就一直抱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
“你感受过血液穿过指缝的感觉吗?”她目光移向刘容,又移了回去:“那种滑腻腻、黏糊糊、紧巴巴的压抑的感觉,让人如梦似幻!”
“人死不能复生,释然吧?!”刘容道:“你的未来,需要轻装上阵!
“我跨越三千里,只为送你一颗种子,那次大草原旅行——捡的种子!”
“谢谢你!”她说道:“我和他相恋两年,那次大草原之旅,是我们最奢侈的一次;我和他都是时间的穷光蛋!”
“要不要……我再陪你去一次大草原,开启一个新的起点?”
马蹄踏过的死水潭,边缘浑浊一片,但泉眼里源源不断的活水,在注入,人体血管一样的活水稀释了浑浊,加之沉淀作用,死水很快便化作了一汪清泉!
谢月华看着一朵马蹄子底下折断的野花,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