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胀痛得厉害,宛如被蜂蜇了一般,紧巴巴、木钝钝,发热发烫、瘙痒难当。
世界变成了一条线,那十步远的地方,立着一根电线杆,她只能看到不足一半。刚刚遇到邻居家大娘,她说我的脸肿的像馒头一样——我也感觉自己的脸颊馒头一样要开花——她还说让我在家歇着——我哪儿有那种福气呀!
午饭时分,女儿打电话说明天要回家,还想吃地皮菜馅儿的包子,她还真是会添乱,明知道我一睁眼就闲不下来,还给我加扣子。
今天的天气很热,热的人不敢在太阳底下,她只能一个劲地往树荫下挤,这样子脸颊会好受一点,因为浮肿的脸颊遇到汗水更难受。她躲在树荫里,半摸着捡着地皮菜,后来,实在是扛不动身体了,她索性就侧卧在苜蓿地里,一颗一颗地捡。
赶着做晚饭的时间,她终于捡满了一篮子,才舒了一口气。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大多数离不开花花草草;名叫“莲”的不胜枚举,但她偏偏是“黄”姓——或许,她的父母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黄莲”和“黄连”是同音吧?!
她身子单薄,短发蓬松微卷,腮帮子凹陷的能塞下一颗鸡蛋,总之,全身上下没有值得人不嫌弃的地方。陌生人见了都说她营养不良,实际上,大概也许可能她天生就是那样儿吧。她浑浑噩噩的活着,只知道机械一样的运作,纵使有地方磨的嘎吱嘎吱作响,她也能强行照常运作。大事轮不到她操心,唯独儿子娶不到媳妇,让她日日夜夜忧心重重。
回家路上,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这个菜篮子,今天她觉得特别重。夏日炎炎,纵使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地平线,空气中的热辣感仍旧在肆虐。偶然,一只过路的蟋蟀钻进脚底,她无意把它踩的血肉模糊,但的的确确已经是血肉模糊:热风里的一颗心猛然一揪——那可是一个生命啊!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水流横冲直撞的泥土路,是平平坦坦的足足有三米五宽的乡村公路;这一段乡村公路,她平时毫不费力,今天却是觉得特别长。如若遇见下雨天,两脚沾泥从泥土路换到水泥路,那是非常危险的,你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重重地摔一跤,甚至还有可能摔断尾椎骨。
她家住在主路下方。主路到家门口的泥土路,月前也硬化了,是一条两米五的水泥路,那光溜溜的最陡处足有三十度的路,下雨下雪总能让她胆战心惊。顺着新修的水泥路往下走,绕着那方方正正的院落走半圈,见一坐青砖筒瓦、飞檐翘角的大门,大门底座的台阶,刀片一样锋利——乡下人很是重视大门,所以大门通常是家里最气派的建筑物。截至大门,绕着院落继续走,就是泥土路了,顺着泥土路,尽头就是鸡圈、牛圈和厕所。如果说新修的水泥路是一个弯曲的臂弯,那么飞鸟眼中的他们家院落,就坐落在这个臂弯里。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正在饮孕牛的丈夫却怒目圆睁,嫌她不干正事,家里忙成了一锅粥,你还有心思去捡地皮菜。她心想家里明明就没什么事可做啊,粮食都已经装进了口袋,还有什么好忙的呢?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憋了回去。
“拿那个桶子打点水来,牛还没喝好。”丈夫指了指脚下沾满食物残渣的桶子,板着脸继续道:“你去看看,别人家吃完都快饿了,你还在外面看风景;我要你是干什么的?”其丈夫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初中二年级自动退学的他,总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
她依旧没有吭声,只是像个乖巧的孩子一样,把菜篮子安顿在台阶上,沿着泥土路走了过去——牛都不习惯那张馒头一样圆鼓鼓的脸,被吓得直往后退——丈夫随即调侃道,你看你那张脸,牛都害怕,还敢出去丢人现眼——拿起桶子,有气无力转过身,朝反方向走。水泵在院子里,得绕着围墙走半圈。
丈夫打水,通常是电水泵,而她,凡是带电的或者机械类的东西,都被他一律禁止,理由是她笨手笨脚,实际她真的是不使眼色,敢在车轮子底下捡麦粒。手握水泵柄,往下一按,水窖里的无根水便白花花涌将而出。压一次水泵柄,脸就胀痛一次,足足难受了九次。
“小勇,来把这桶水提给你达,牛没喝好。”她说道。小勇是她的儿子,一个容易害羞、不敢和女孩子说话的人。
“好,我这就来了,”说着就从耳房跨了出来,蓬头垢面、浑身烟味,“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瞧瞧吧?!”
“过几天就好了,我就不去了——明天你姐姐要来——我还要包包子呢。”
来到灶台前,她忽然发现旁边没有柴火,就又拖着身子出去了一趟。瞧一眼水缸,已经是底朝天,于是又跑了一趟水泵旁。揭开木质的盾牌一样的厚重的边缘已经碳化了的锅盖,接着舀满一大锅水,盖上锅盖;绾一团麦草,塞进灶膛,再把树枝折成尺余的截,盖在上面;划一支火柴,灶膛内就开始熊熊。这一切,她都是那么的娴熟,即使眼睛是一条缝,也丝毫没有影响。不足十分钟,铁锅里就开始唱歌,这支歌是她觉得最美妙最动听的;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只有把生变熟的自豪。除此之外,还有两种东西——庄家和菜刀——这两种东西面前,她也是自信满满的一个人——她割的麦兼人人称赞,她切的面条细细长长。铁锅里开水翻滚着,水蒸气烟雾一样笼罩在灶台;装满两个八磅的热水壶,也就所剩无几了。铁锅里加点冷水,今天,她打算做散饭;她没有更多的精力做更复杂的晚饭!挖一升子玉米面放在铁锅边,左手抓一把面,右手执一根粗短的擀面杖,边撒面边搅动,三五分钟一锅散饭就做成功了。再配以亲手制作的酸菜,便是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饭。
“你这……”丈夫满脸怒火:“五黄六月的就是吃散饭的吗?我当初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玩意啊,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她惊慌失措道:“我这就去做面条。”
“别做,散饭吃不饱人吗?”儿子说道:“你没看到她脸肿成什么样了吗?想吃面条就自己去做。”
“你还向着她,你这孩子……你知道你为什么娶不到媳妇吗?就是因为你有这个丑妈,吓得别人不敢来啊!”
听了这句话,儿子彻底被激怒:“你要提这茬,那咱们就说说清楚:
“我为什么娶不到媳妇?我承认我的性格不讨人喜欢,害羞嘴笨还大男子主义——这都是别人说的——我也觉得是事实。你仔细想想,我这些缺点都是怎么来的?还不都是你从小到大的言传身教?也就是我妈这样稀里糊涂的女人才会跟你啊!
“还有,人丑怎么啦?人丑就不该得到善良的对待吗?自从我有记忆,你就是又打又骂,她是不是欠你的?
“你再这么下去……我肯定能娶到媳妇!”
父亲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是,仔细想想,既然他能说出这种话、既然他这么维护他的妈妈,自己若是生气,那只能是自讨没趣。想着现在都是老子怕儿子,便也就只能作罢了。
不等吃完饭,天空就忽然狂风大作——天阴了,没有人会想到,接下来是淅淅沥沥、一天一夜的雨。
洗完碗筷,她爬上炕头,想着,终于可以休息了!睡梦中,她遇到一个老神仙,他电视机里一样挥一挥拂尘,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好看的女人,从此,再也没有人嫌弃自己丑了!
夜半,被疼醒,脸越肿大……
我出生的那一年,闰七月,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爹娘只说我是六月出生的。那时家里很穷,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爹娘挣得工,根本不够吃,爷爷奶奶都是被饿死的。我们兄弟姐妹,只有大哥上过学,二哥是自己不想上学,我和妹妹都是父母不让上学,他们说女娃娃上什么学,上学也是给别人家上学。我还是女子时,村里就说我长得难看,父母也说我长得难看;我只能生气或者发脾气,但不管我怎么做,他们还是都会说我长得难看!
十七岁那年,我和身边这个男人结了婚。我们只见过两次面——那时的我,很是害羞,说是见面两次,只是看到对方的背影两次罢——爹妈就答应了这桩婚事。结婚那天,他终于看到了我的样子,他说要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肯定不会碰我。结婚那年,有六个新媳妇嫁进了这个村,他们都说我是最难看的。他总觉得我让他没了面子,所以对我从来没有过好脸色。那些漂亮的小媳妇呢,总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从来没有人愿意和我拍照——有一次,村里唱大戏,有小媳妇想拉我和她们一起拍照,其他人见我也想拍,就鼻子眼里都是气,有的还说有她在我就不拍了——说真的,我真的一样不想和她们拍照!后来习惯了,她们觉得我是个好人,才慢慢接受了我。
来到他家,公婆一开始很不待见我,后来划产到户,我有了自己的七亩地,他们才慢慢觉得我也是个人。再后来,他们看了几只羊,就把羊圈交给了我。自那以后,我每天的活就是做饭和放羊。翻春,我肚子越来越大了。直到女儿出生前一天,我都还在放羊啊。第二天刚刚起来,我的肚子就开始疼,中午就生下了女儿。那一天,三只母羊也产羔。月子,公婆就说我只知道吃,羊产了两只羔都没你休息的多,憋着一口气,第二十四天我就开始做饭;那天做饭,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腰疼,遇到天阴下雨就像挨了打一样。
过了几年,村里女人都去北京当保姆,我心里也很热乎,想着也去北京当保姆,供一双儿女上学。没想到我刚刚说出想法,公婆就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孙子跟我说,你长得那么寒碜,就不要去北京丢人了。自那以后,儿子就一直叫我丑八怪,女儿一直向着我,跟弟弟打架。直到他上初中,才不这么叫我了。
慢慢,生活越来越好,她的容貌却,越来越丑。不过,现如今的她已经不在乎丑不丑了;就是回到以前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她也甘愿;只要儿子能有个媳妇,就是丑的像自己一样也行啊。她只想抱抱亲孙子。
好不容易挨到天麻麻明。她突然好渴望儿子能带她去医院啊,但她没有勇气让儿子知道她的想法:一来怕花钱,二来怕丈夫骂,三来感觉自己不配……
丈夫的呼噜声,响彻房间,睡得正死。她默默起身,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窗外,雨滴仍然在水泥院落跳着舞,积水足可以淹没脚面。踩一双塑料拖鞋,走在雨中,冰凉的雨滴打在胀痛的脸上,竟有些舒服!取下门担打开门,迎面一阵风,带着远处鲜玉米的味道……这个时节的玉米,枝头花香扑鼻、半腰正在抽穗;再过不久,这些玉米就能煮着吃了。她最喜欢吃煮玉米了。往年的这个时节,她都会挑选一个最大的玉米掰开一个口子掐掐玉米粒;今年却没有了心情,因为脸胀痛足足有一个月了!
小心翼翼,走在那段大门到厕所的泥土路:脚踩上去会溢水,挪动脚步就会扯下一块皮。身后是一串串没有地皮的坑,拖鞋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笨。自打鸡圈牛圈走一圈:鸡窝里躺着两颗蛋,刚刚好是儿子和丈夫的早餐;今年已有两个小牛犊,剩下的母牛也将产犊了……想到这里,她不觉心头一喜。
折回到大门口,刚要踏上水泥路,不知觉间一只癞蛤蟆——足足有手掌那么大,浑身上下是疙瘩——魔鬼一样跳到了她的脚畔。她生平最怕癞蛤蟆,平时见到都是远远地躲开。今天这只魔鬼就蹦跳在脚畔,顷刻之间,她的七魂三魄立时飞走了五魂两魄。惊慌失措里,右脚放上水泥板,左脚刚刚一抬,右脚就立时一踩力——那被水稀释的烂泥,油一样滑溜——不经意间,她滑倒了,脑袋左侧磕在了大门底座的边上。眼前登时一暗,散饭一样的混沌开始在脑袋弥漫。脑袋破了一道口子,如注的血流顶破了花白的头发。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身,感觉用足了力,却只是个身体在颤抖。
现在是五点钟,距离丈夫起床还有半个小时,距离儿子起床至少还要两个小时——现在的年轻人,玩手机一直到凌晨两三点,就是五黄六月的,他们也能睡到七八点!时间一分一秒在走过,生命慢慢在流逝……半小时后,丈夫终于走出了大门:奄奄一息的她,安安静静躺在雨中,面朝天、眼睛微闭、双手自然下垂,脑袋底下的水泥板,鲜血开成了一朵娇滴滴的花儿,身上的衣服能拧出水来。那左手手掌心里的两颗鸡蛋,居然完好无损地躺在手掌心,只是,上面多了一颗颗眼泪一样的东西。
“准备后事吧!她的脑血管崩裂,出了血,现在里面浆糊一样,神仙也无力回天!”医生说道。儿子眼泪倏一下流了下来,老子脸上像泼了一层醋。
刚刚回到家,一阵欢快的歌曲就响彻了天;女儿给妈妈打电话来了!弟弟按下了绿键,那边说道:“妈,雨下的好大啊,我今天就……”弟弟强忍悲伤道:“姐,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现在……赶快来吧。”“发生什么了吗?”“妈生病了。”“你让妈接电话。”“妈没事,你别着急,来了再说。”停顿数秒钟,弟弟继续道:“就这样子,先挂了。”挂断电话,儿子泪流满面,女儿心乱如麻。
不等女儿喊声妈,她就变得僵硬了……
现在的室温是22.4度,在上升着,她的体温从38.5度开始下降,两种温度将在28.3度交汇,然后一起奔向当天的最高温度39.7度。女儿进门扑到它面前时,它的体温刚刚好是36.8度,当女儿撕心裂肺哭罢,它的体温随即达到了39.7度。
下葬当天,父亲要求女儿把妈妈的衣物全都找出来,按照习俗是要火化的。
女儿跨上炕头,打开了那个棕色老式大立柜:上层是丈夫的衣服,全是暗淡的颜色;下层是自己的衣服,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各样的颜色。
女儿一股脑把下层全都拿了出来,柜子立刻空荡荡了一半,宛如一曲绕梁三日的琴箫合奏如今只剩下萧在独鸣。炕上的妈妈的衣服,全是没沾身的全新的旧衣服,有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十五岁,大多数已经给虫子吃的破破烂烂。也是,她享年52岁,嫁进这个门35年,穿过的衣服不足6套!她总觉得自己不配,所以那些新买的衣服只能变成虫子的食物!突然,女儿发现衣服里裹着一双小小的鼓鼓的婴儿鞋,那精细的针脚,一看就是妈妈的手艺。拿起细瞧瞧,第一只鞋里有1600块的百元大钞,第二只里面是零零散散的317.3块钱。女儿终于忍不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妻子停放在家里两天;这两天里,村里人熙熙攘攘,有女人做饭、有男人说话,所以丈夫没感觉到什么异样。日落天变暗,人走茶渐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任黑暗吞没了身体,却无人开灯倒茶。我很困,但是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呢?恍惚之间,一种怪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窗外月光白如银,洒在这个人世间。洒满月光的那一边,很明亮,洒不到月光的这一边,很黑暗,宛如有一把刀,将方方正正的院落割成了两半,一半是阴一半为阳。月光洒在她亲手栽种的牡丹树上,那白牡丹散发着坦坦荡荡的光芒,熠熠生辉。他才是待在黑暗里的人;漆黑一直淹没着他!
隔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往常一样开始喝罐罐茶,只是今天,是他自己去拿的电炉子,也没有了一颗香喷喷的煎鸡蛋摆在面前……妻子总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儿子、留给自己……她总觉得富人是节省出来的。中午放牛回来,没有人等在家门口,还得自己做饭,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做饭。做事累了,想大喊大叫出出气,但是儿子也会大吼大叫!
从此以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几个月后,家门口安装了一颗路灯,她不会知道了。邻居家的女人,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开始跳广场舞了,她不会知道了。与她一同嫁进村的那些已经满脸皱纹的女人,满怀悔意说她是个可怜人,她也不会知道了。她不会知道,儿子三个月后会结婚;她不会知道,那头孕牛会下一对双胞胎;她也不会知道,丈夫会为她内疚到偷偷哭……